我叫三三，我的生命線今年恰好爬過“18”這個數字。在這標志性頗高的一年里，我被一本叫《Zer零》的時尚文學雜志，選中作為青年作者培養對象。所謂被培養，我后來體會到，就是被編輯打擊和折磨。而之前，喜悅和憧憬裝滿了我的內心。

　　為什么被選中，我不清楚，但我自己確實喜歡用水筆芯，在白紙上，鐫刻出世界在我眼球里的縮影，雖然有時會因牽扯入過度的想象力而難以被人接受，但我個人樂此不疲。當然，那只是曾經的一種狀態。曾經，我自以為我這一生都會與文字有些糾纏，但現在，這種“糾纏”變成了“糾紛”。因為有相當漫長一段時間，我寫不出恰如其分、讓編輯點頭的故事。

　　接待處大叔詢問過后，遞給我一塊寫著我名字的磁性小黑板，示意我走北偏東30度的那條路去編輯辦公室。我曾到過這個地方幾次，并和許多素不相識的寫手們一起排了隊，我們每個人都背負著一塊磁性小黑板，用魏碑體寫出的名字標注了我們的身份，肉眼無法讀取的，還有我們復制般相似的文學理想。深居簡出的編輯會按順序召喚一些名字，然后總有寫手以忐忑不安的形態邁入編輯辦公室，再臉色慘白地邁出來。

　　我被分配在一個戴黑框眼鏡的編輯名下。較之其他編輯，他同樣具有兩束犀利的目光，從大框架眼鏡背后放射出來，但他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名字——Mr.Mok。每當寫手的文章需要矯正時，他總會用兩根胖乎乎的手指，支起比他手指還要粗上一圈的雪茄，緩慢地吞吐煙圈和言語。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雪茄里裝備了多少子彈、想槍斃多少稿子，寫手們只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組裝的文章前赴后繼地死在Mr.Mok的手指間，如那雪茄灰一樣。

　　我的第一個故事香銷玉殞在某個日光明媚的禮拜一，那天Mr.Mok裹了一件白色的長外套，活像新上任的病毒檢驗師。我坐在辦公桌的另一側，看著他把我的故事掃描進大腦，誰知道他是不是真看了進去！

　　在地球的某片陰影地里，有一座叫弗尼斯的城市，市民們安居樂業。

　　一天，弗尼斯發生了經濟危機，迫不得已之下市長決定槍殺一大批市民，而具體誰能生存下來則是個問題。公平起見，市長把這個問題交給命運，他下令：“一天之內，能把自己出生日期四位數算出24的人將得到活下去的權利。”

　　F先生出生在01月01日，得知這條“24點指令”后近乎絕望，深夜在一個小酒館里酩酊大醉，還不幸鬧了事，于是順理成章地被警察押走，關進了水牢。

　　第二天黃昏，當所有出生日期算不出24的人被推入死神的懷抱、遭到槍殺的時候，F先生卻因為身陷水牢，陰錯陽差地留存下了自己的生命。

　　幾十年后，人們無意間打開水牢，發現了多年來靠吃水藻為生的F先生，他自己也已變成了一團黑白分明的水藻。他向后來的人們轉述幾十年前的那場災難，所有人卻只把他當作一個歷史的偽造者而嗤之以鼻。

　　F先生覺得自己體內一種極為堅韌的東西剎那間瓦解了，他原本不知道，原來時間可以洗干凈那么多東西。百無聊賴間，F先生走到當年人們被槍殺的地方，以咬舌自盡的方式為生命畫上了句號。

　　“額……”Mr.Mok閱完我的故事，用嫻熟的手法連續推了三次眼鏡，我記得很清楚，是連續三次，推上去一點，又扯下來一點，連續三次。“恐怕……不行吧，實在有些抽象。”

　　我一向不敢把頭抬起來正視編輯，只能輕微地“哦”了一聲，像穿梭在夏日的一只狼狽的蚊子。

　　Mr.Mok又粗略地瀏覽了一次我的故事，安慰我說，“長處固然是有的，挺搞笑，1月1日算出24點，虧你想得出來！哈哈！”他笑后，話題猛然一轉，“可惜就你的情節設計而言，讀者只能感到一頭霧水，你究竟想表達什么呢？”

　　我最害怕編輯問我想要表達什么，他果然這樣問了。他一問，我就知道兇多吉少。

　　我很不擅長分析文字，甚至是出自我自己筆下的文字。有時候，我企圖修葺一篇文章，而牽引我的并非什么可以稱為“核心思想”的東西，僅僅只依賴于一種直覺罷了，類似游水者心血來潮得順風駕馭一塊帆板。

　　既然Mr.Mok問起，我只能勉強地歸納，“命運的無常啦，時間的虛實難分啦，還有的人天賦里一些說不清的東西……”

　　“對啦，”Mr.Mok接過話，“你表達的東西太散了，況且又不夠明確，文章的寫法確實有很多種，但歸根結蒂，你必須把你所想表達的講清楚。我建議你可以去尋找一些更接近現實的故事作為題材，比如你校園生活中的趣事，這樣會彌補你容易天馬行空的弱點。你走吧！”

　　就這樣，我被Mr.Mok以溫柔的方式趕了出來。

　　我的腳前赴后繼地在馬路上邁動，時間大約瀕臨下午三點。三點的時候看這個城市，沒有片刻寧靜。這就是我生活的城市，它有一個異常抽象的名字——上海。理論上而言，我是應當給予這座城市一席贊揚的。然而不知道為什么，每當我行走在其中，總是懶散得一語不發，像是受到一層壓迫感的侵襲。

　　我邊走邊咀嚼著Mr.Mok提示給我的關鍵字：校園。對我而言，這應該算在簡單的范疇里。我今年大一，在縮寫為ECUPL的大學里反復挑染我的生活。也許會有夾雜在水深火熱里的高三學生問：自由嗎？我想，或許吧。在被大學收納以前，所有身份為“學生”的人都只有一條路可走，而當你漂浮到“大學”這個關卡時，這條單一的路忽然有了許多旁逸斜出的分支。所謂“自由”，只是你有了更多選項，可以根據自己的意愿選擇熱衷的路，但就路本身而言，它未必顯得何其明朗，就像我一樣。

　　坦白而言，我至今未能融入大學生活，卻不幸染上了大學傳統習慣——好吃懶做，企圖詼諧地度過每片時間。每天詼諧地睡到中午，做什么事都像月球上的失重分子，壓根不記得自己曾經是奧特曼的粉絲，懷揣著幾塊錢和拯救世界的理想。

　　平時在學校，自習教室和網吧都是風靡一時的地方，為了迎合潮流口味，我也屈身去過幾次，最終發現都不是久留之地。我在網吧總喜歡挑靠窗的位子，為的是可以看見外面世界的風景，以至于不過于封閉。終于熬到成年，身份證網管理員面前一甩就是大爺了，然后開始用精湛的技術來虐待鍵盤、鼠標和怪獸。我一直認為當代的網癮少年是真正的勇士，他們專注的目光、敬業的精神、甚至每一寸暴起的青筋，無一不感人肺腑、讓人嘆為觀止。高中畢業的時候，有個極度追捧游戲的同學在我的同學錄上如此留言：“其實我特別想去口袋妖怪的世界，那兒可以收復各式各樣的動物，還能和伙伴們一起旅行、和精靈們一起戰斗。盡管有時會贏、有時會輸，但那又怎么樣呢，總是和伙伴在一起的。”這些話，有的人懂，有的人不懂，恐怕也有人懂裝不懂。

　　大學里也不乏一心一意志愿讀書的人，但我的故事不能在他們身上扎根，因為他們讀書的理由或出于習慣，或出于迫切希望留在這抽象的上海。但他們不明白，每個大學生頭頂都有一根線，操縱我們的固然不是自己，學名上稱該過程為“外權干涉”也未嘗不可。

　　我即是如此尋找我的故事，翻來覆去，最終空手而歸。

　　走進寢室門的時候，我發現室友A居然佩戴著一張與我相似的苦瓜臉，我安慰她，“這年頭，中國足球都3比0勝高麗人了，你怎么還唧唧歪歪的………”A用以解釋的文字單純地站在意料之中——愛情。在大學里總能見到顛三倒四的愛情，然而其結果卻很單薄。順理成章地，我陪室友A出去散心。

　　“最近在做什么？”A閑逛了幾圈，懶散地坐在學校里的石橋上，清晰的字逐一爬出她的喉管。此時，如果我的手掌在她的背部施加一個輕微的推力，她肯定會掉入一片煙水湖中。

　　“寫‘故似’（故事）啊，”雖然毫無惡意，但我非常愛好這個變音，似乎可以掩耳盜鈴地過濾一些矯情。我說，“寫關于校園的故似。”

　　A背對著我，但我可以揣摩到她臉上笑容的波紋。這種笑法實際上也浮現在每個大學生的臉上，虛無得像毫無意義的東西。A只是晃動笑容，其余一言不發。整個下午，我們維持著安靜氣氛面向湖面，專注得仿佛這是尼斯湖怪的第二家鄉。后來回想起這些堪稱“虛度”的時光，我確信了某種怪誕東西的存在，并且它一直通向我們的心臟深處。

　　我沉浸在這種似曾相識的氣氛里，忽然在一片焦慮中搜到靈感，也許我可以編寫一則關于無聊地校園言情故事。

　　那天晚上，三個室友去外面的世界尋找生活意義，唯獨我把自己安放在宿舍里。桌上是鋪天蓋地的稿紙。時間大約流逝了70分鐘后，我在月白色的稿紙上寫下一系列關鍵字：

　　圖書館。黃昏。恬淡如歐式管風琴的女孩子。

　　淺色薄霧。窗欄。被憤世嫉俗與理想碾成糊狀的男孩子。

　　木質書架。縫隙。突如其來的孤獨。

　　相遇。暗戀。借口。重逢。情人。承諾。

　　起伏（第三者、意外事故、出國）。離合。遣不走的解散。

　　留下的物是人非。留下了與回憶產生的愛情。

　　我擺好了故事的骨架，不禁在松懈狀態下沾沾自喜了一番。當學校里著名的韜奮鐘敲完7下后，我已用墨水染了兩頁紙。時間悄無聲息地從我的后腦勺處爬過了我的皮膚。三個多小時后，我的三個室友結束了娛樂活動，回到了宿舍。A按下飲水機加熱按鈕，問我說，“你不是說要寫校園言情故事嗎？寫得怎么樣了？”

　　“差不多了。”我把筆扔到一邊，等著A來看我的稿紙。

　　不出我所料，A開始了閱讀，不久她的嘴唇就裂成了“O”狀。“這是仿寫安妮寶貝的《蓮花》的吧！太像了，那么多的句號。呵呵。不過話說回來，你的文筆還是有一點優勢的，我比較喜歡你的風格。”A輕淺地笑了笑，說著把稿紙遞給B。

　　B一手拿著可樂，一邊翻閱我的手稿。我聽見二氧化碳浮游在她口腔里的聲音，忽然有種難以言喻的感受。我原本以為B會給予A一些贊同，雖然兩者都不具備惡意，但這些客觀存在的東西無疑會構成對我的奚落。B卻說，“不是的……”我懸浮的心臟正要落定，B繼續說道，“模仿的明明是《誰奪走了流年的糖衣》，我網上看到的，那篇文章現在還搜到的呢！”

　　僅憑溫度判斷，我的臉可能已蛻變成一顆火球。我一直在為自己標注“獨一無二”，甚至以為自己是個成功者，但此時才明白，原來我只是平凡得與人重合的故事編寫者而已。想到這點，沮喪頓時爬滿了心里。我像是將生活擺在一個真空的世界里，A和B的爭論聲逐漸褪色，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如此大相徑庭的題目講得怎么可能是相似的故事呢？”沒有結果，一切言談就此壽終正寢。我是后來才明白的，在網絡上，“二月春風似剪刀”，有的文章雖然題目不同，但實質上也是從別處拼湊起來的。

　　我最終與我的故事無緣，我反復想了很久，推算出一個并不得體的答案。也許我不能把大學的漏洞寫進文章，因為抨擊這種制度毫無意義，我的反省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我也不能選擇以大學的愛情為主題，因為異常的傳誦手法已經磨滅了諸多美感，我不忍心再去夸大或抹殺我們對于此話題的想象。

　　再次回到寢室后，我向Mr.Mok的郵箱里添了一封郵件，告訴他，關于大學的寫法，我的腦細胞處于山窮水盡的狀態，希望可以另擬話題。

　　一天后，Mr.Mok給了我回復：關注潮流，找到你的立足點。

　　假如允許我給編輯Mr.Mok打分，我會毫不猶豫地畫一個鮮紅的五角星。雖然他時常催稿催得人寢食難安，但他也會在寫手迷失在漢字堆里時，給出最恰如其分的援助。總之，他就像空調一樣冬暖夏涼。然而我也引爆過他的憤怒神經，回想起來都有些不寒而栗。那是第三次定下構思，將稿紙遞到《Zer零》編輯部的時候。

　　Mr.Mok在郵件里指點我，去潮流中尋找自己的定位。恰好我QQ里有個叫“羅小五”的朋友，得知我的境況后，很友好地傳給我一篇約5000字的“潮流”故事。她言簡意賅地說，“這就是潮流，把這篇文章給你的編輯一定能過關。”

　　起初，我顯得猶疑不決，畢竟我的生活里還存在“原則”這種東西。可是羅小五一再勸我說，對待文學的態度也是與時俱進的，如今“先成名后成文”是最適時的作者培養方式。“很多讀者都不會特別明白，就算文章本身不屬于你，粉絲都會站在你這邊。”羅小五說這個邏輯的時候，顯得洋洋得意。此外，她又自詡是網絡潮流文學的權威，其眼光想必是無暇的。出于一時急功近利的心情，我暗自贊同了這個方法，卻又有些心有余悸，“抄襲………恐怕不太好吧。”

　　“笨！”羅小五說，“誰讓你全抄了？！把人物名字稍微調整一下，這叫借鑒啊！小說家的事情，怎么能算偷呢！何況，編輯他還未必認得出來。”

　　“借鑒？”Mr.Mok的表情滲透了憤怒。我看到青色的煙從他的七竅中緩緩冒出，后來我才意識到，是我緊張得眼花了，那是他的雪茄散發出的煙霧繚繞。他狠狠揮舞著手上的雪茄，夾煙的那兩根手指還是那樣胖乎乎，吼道：“這篇文章都紅遍網絡了，人人都知道你這是抄襲！請問你把我們《Zer零》雜志當什么東西了？！”

　　“我沒有全部抄呀，只是看了看。”真搞不懂我當時哪里來的抵賴的勇氣，可能在羅小五的熏陶下我的確練厚了臉皮。

　　“還敢說不是抄襲！”Mr.Mok狠狠跌回我的稿子，“你以為復制粘貼一下就成你自己的東西了嗎？你這樣的人，就算運氣好成了知名作家，你也得一輩子背負恥辱！就算哪天你靠欺詐換取了富裕的生活，歧視的眼光勢必會將你逼到社會最底層！”

　　“可是…”我盯著被摔散了的稿子，竟有些許心疼，想去撿起來，實在不敢！

　　“你還有什么好說的！你這種垃圾文章，我推薦你去《極故事》算了，你說的羅小五就是那里的著名美女編輯呢！你這種抄襲路子正對她胃口！”Mr.Mok不依不饒。

　　我第一次看到Mr.Mok如此劇烈地生氣，他連續指責了我半個小時。起初我想按照羅小五教授的絕招：抵賴、無恥、將虛偽演繹到底，但因為自己實在做賊心虛缺乏底氣，之前想好的狡辯之詞怎么都說不出口。

　　最后Mr.Mok翻出前幾期我在《Zer零》上發表的故事，厲聲問我，“難道你不覺得羞愧么？！”

　　時間在安靜的辦公室里定格了，我緩慢地撫摸了我的故事。原來虛偽不適用于整個世界，虛偽的人總有一天會身敗名裂。

　　恍惚間，我聽到Mr.Mok說，“一個作家、或者說寫手，最重要的不是你的才華可以堆砌得多高，而是你是否用最純凈的態度去面對你的讀者……先走吧，如果你再考慮投機取巧，那么我們編輯部絕不歡迎你再次踏入。”

　　我和文字的糾纏就此變成了糾紛。我不斷詢問自己，我還能不能重新收拾起破碎的信心和勇氣去尋找新的故事？方向迷茫，我又該按哪里走呢？我孤零零地隨著人群盲目流動，手間奶茶早已冷卻。在人來人往的街道，突然間，我覺得很孤獨，曾經驕傲的內心，其實也已支離破碎。我也明白自己，想得到答案卻不敢鋪展開更深的思考。我不斷安慰自己，一個寫作者要經得起殘酷的折磨，編輯的打擊，讀者的忽視，還有同行們的冷視。應該歷經千萬種痛苦，然后鳳凰涅槃。

　　一夜心內折騰之后，我倔強的性格和殘存的些許勇氣，最終沒有允許我放棄尋找故事。在第二天太陽將鮮紅的臉懸掛在天際的時刻，十字路口有一個容貌盡顯疲倦的人，她扶著膝蓋蹲在花壇邊的花崗巖上，用目光掃蕩著每天一個經過的人。或許人們潛意識中都一位她受了什么刺激，甚至歸于精神分裂者一類，但實際上，她只是在尋找她的故事。這個人就是我，被再三打擊的三三。

　　沿用著當年福樓拜摸索靈感所啟用的方法，我相信這次志在必得。我把視線假想為X射線，有條不紊地掃蕩每張年輕的面容。

　　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的人裹著厚得如天山積雪的羽絨服，耷拉著腦袋，像是存儲了些排解不清的厭世情緒；有的人邊走邊四下張望，時而看看戴紅帽子的消防栓，時而捕捉行道樹的照影，焦點總有些散亂。我的眼睛向右偏斜了一下，一個孱弱的朱紅色背影吸附了我的視線，那個人盡力裹緊線織圍巾，施加的力度類似綁架土匪時那樣強烈。不知道為什么，我對她產生了濃郁的好奇心。那會是、怎樣的女孩子呢？蜷縮在毛線圍墻里的她為什么還顯得那么冷呢？難道她和我一樣嗎，在人聲鼎沸的生活里迷了路，卻不甘心輕言放棄。我只是看著那個背影漸漸疏離，最后蛻變成人海里的一絲小波浪。

　　我反復咀嚼著這些年輕的面容，誠然，每個人行走的速度和形態都不同，可是我又怎么去區分，這些人里，誰剛做完善事？誰還懷揣著理想？誰和“快樂”做著朋友？誰真正在趕時間？我想，可能我是希望在他們臉上尋找一種夢想，可是他們走得太匆忙，只留給我一個遐想的背影，背影里、并沒有故事。

　　后來，我買了一大包棒棒糖在路邊分發，很多人在投來的質疑目光中夾雜了鄙夷，但我不在乎，我只是想用這個來交換人們心中的故事。我追著很多人詢問,“你有故事嗎？”像個敬業的發小廣告高手。后來想起來，自己都覺得好笑,然而那時候當真很迫切。總之，回應我的人寥寥無幾，大部分人直接過濾掉我的存在，其余則用打量墨西哥稀有仙人掌的目光注視了我一番，然后繼續運行回自己的軌道上。

　　就在剎那間，人影變得越來越渺小，我的視覺里只剩下一群馬蜂。它們專心致志地趕往目的地，毫不在意別出心裁設計出的路燈形狀，或是綻放如三月桃花的噴泉街景。它們只是一路向前，精明而愚昧，群居卻擺脫不了孤獨。

　　直到下午三點時，我才乘車返回學校。一路上我如沙丁魚被擠在車廂里，不過我仍然不甘心放棄尋找故事。頭暈目眩之際，我的眼前出現了很多條縫隙，好像我的世界在這一刻龜裂了。當我情不自禁地把手伸進裂縫、想摸索一下其中是否有故事的時候，一聲嫌惡的大喊將我拖回現實，“啊！！！有小偷！！！”——眼前的情景讓我無地自容，原來，我居然把手伸進了別人的口袋，其中恰好還放著她的錢包呢！在悶得不省人事的車廂里，幾乎所有視線都對著我。我不知道在他們心里我是不是以“小偷”的形象出現，但我可以確信，他們駐留在我心里的形狀，只是一串穿著相同制服、排成一列的簡單生物。沒有人可以把誰的身份和臉配對，因為在喬裝打扮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只是盲目地蠕動著，所有人都數不來自己的故事。

　　接二連三地日子里，我說服自己將精力投擲在尋找故事的過程中。有一天A問我，“進展如何呢？”

　　我勉強地撥動喉管，我告訴她，“我每天像個廢棄的塑料袋一樣在路上漂浮，盡量讀完每一個路牌名字，踢翻每個垃圾桶，把每一扇店門敲得嘹亮；我也在馬路上蹲點過，希望路人能給我一點故事創意；我還在校內、MSN、QQ上到處發布‘尋找故事’的啟示，；甚至我去獻了血、翻越了佘山6次、看過成群的墓碑和野花……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始終觸摸不到我需要的故事。”

　　A聽完我的抱怨，笑笑說，“你的經歷真是戲劇化啊！有意思”

　　A自顧自地跨過門檻，去圖書館還書。我則靠在湖藍色的椅背上，仔細咀嚼這幾天來尋找故事的過程。那些路人呆板的臉忽然羅列在我的大腦里，這是最平庸的一種生活方式，把悲歡都留在皮膚底層，并非追求快樂，只是適用性很強罷了。我的想象力忽然開始蔓延，是不是我可以將這把抽象的手術刀放在人情世故上呢？這就是我的第四個故事，一個關于校園學生在學生會經歷人情世故，單純變復雜、世故的小說。

　　第四個故事誕生后，我在一個平庸的禮拜天，把印有我的故事的A4紙壓得極其平整，端詳了半天后還是搭公交車去了Zer零編輯部。敲門之前我對自己說，如果這個故事也被Mr.Mok判了死刑，那我將放棄“故事敘述者”這個職業。

　　一星期后，開信箱回來的A扔給我一封信。我隨手揉捏了信一番，看見寄信人一欄出現的是“Mr.Mok”的名字，我情不自禁地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撕開了信封。

　　三三：

　　你的稿件我在桌上放了一個星期，反復看了幾遍，我決定寫點什么給你。

　　我不知道你讀了多少人情小說才寫下這篇文章，坦白而言，情節實在談不上別出心裁，甚至部分地方處理得過于刻意。我想我不必再重申《Zer零》的征稿要求，但是……很抱歉，這樣的故事《Zer零》只能予以退稿。

　　然而我寫這封信給你，并非想否定你的創作能力。實際上，即使我從你的故事中挑了一百個缺點，我也能找打一百零一個優點來說服我自己，這就是我再三給你機會的原因。再有天賦的寫作者也要經歷不斷的磨礪才能淡化瑕疵，我決定把重點安放在你的缺點上，只是不愿意讓你膨脹成一顆易爆的氣球，只是想讓你明白不足以后，自己去摸索更精致的寫法。

　　我比你年長七歲，幾乎是兩個脫鉤的時代，你無法理解潘安邦扶植起的年代，我也不會去聽蕭敬騰的演唱會。相同的是，我讀大學的時候，也像你這樣“執迷不悟”地尋找并鐫刻著自己的故事。我從來不把故事給別人看，也甘心忍受這種無人問津，可能寫文章的人難免要擔負一些孤獨的。誠然如此，寫文章并不快樂，卻是幸福的。

　　其實我很羨慕你，如果今年我只有你這般年齡，毫無疑問我會標榜自己為“嗜好文學者”，可惜現在時間剝奪了我的權利。現在的你還擁有相當漫長的一截時間，不必因我的催稿或沮喪或操之過急。如果一個故事攜帶了功利的成分，這會讓作者自己蒙羞。我之所以為你上次那篇抄襲文章那么生氣，我想七年后等你站在我的位置觀察回憶時，你會明白的。

　　最后我不免落俗地寫上“珍惜”兩個字，珍惜你尚未遠行的青春，珍惜你不曾干涸的筆。也許有一天你再也講不出讓人瞠目結舌的夢話，有一天你的金錢觀擊退了理想，有一天你也會成為社會中極普通的一枚齒輪，喪失了描摹生活的別致角度；也許有一天你領會到，你的故事其實就在身邊，你曾經是自己的故事。

　　期待你的新故事。

　　你的大朋友：Mr.Mok

　　最后一行是稍顯模糊的日期。

　　我看了一眼書桌右側的咖啡，在我看信的時間里已由溫轉涼，忽然百感交集。我無法知道Mr.Mok比我多活的七年里究竟羅列了些什么，但我能明白，所有的“此刻”最終都會蛻變成“onceuponatime”。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選擇虛度，可是不管怎么說，每個人都想在時間身上留一個屬于自己的符號。而我的方式，可能就是“尋找故事”吧。

　　我觀察世界的角度忽然拉伸開很多，我決定暫停胡亂編造故事的行為。故事的寫法確實千變萬化，有人僅僅把創意留在標題里，有人沉迷在文字華麗的外表中，也有人用大品牌知識點綴自己的故事、以讓讀者的好奇心與虛榮心共同飽和……然而，這層出不窮的技巧，都不足以在我的故事上立足。即使編輯有異意，即使讀者疑惑不解，即使我和潮流格格不入，那又如何呢？對我而言，這些都已經在我的思考射程之外。在我的觀念里它們永遠都是我最熱衷的故事，因為，我曾為寫這些故事擠出過無數個深夜，我曾拒絕和室友參加娛樂活動，我放棄了這么多，只為取悅我自己。或許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只是一個平凡的講述者，但我相信，每一個標點符號都可以見證我的心血。

　　我的故事或許拙劣，或許簡陋，或許有的地方也顯得跟風，但畢竟這是我付出努力從茫茫人海中俘獲的，這個過程記載了我無視不在流失的生命。于是我用金錢與小販換了一個儲蓄罐，每當有故事觸動了我的神經，我就將它壓縮進筆記本，同時把一枚粲然的硬幣送入儲蓄罐的懷抱。

　　在某個桃花即將流露笑靨的時節，我端著滿了百分之五十的儲蓄罐，忽然懷念起當初為《Zer零》尋找故事的過程，被編輯打擊的經歷，以及我那些匪夷所思的體驗，我的室友A曾經用“戲劇化”形容它。Mr.Mok的話也緩慢地呈現在腦中，“你的故事其實就在身邊，你曾經是自己的故事。”

　　可能時間真的在這一點發生了扭曲，我突發奇想，也許我可以為我的回憶做一份歸納，故事的標題就定義為《尋找故事》，尋找那些并蒂如花的喜悅與低谷，尋找我遺失在時間里、潰不成軍的文字記憶。

　　一小時后，我把一支嶄新的筆芯放置字筆桿的懷里，幾乎是端著滿懷希望坐到了桌子邊。我知道不久之后，我就會牽著被命名為《尋找故事》的故事，再次出現在《Zer零》編輯部門口，再次卷入一場新一輪的排隊，再次可以見到Mr.Mok那兩根胖乎乎的手指。不過，這一次，我依然不能肯定，他是否會再次揮舞著那根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