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太陽風暴到來的前一天。

　　Y來到中央商業廣場時，天才剛黑，一些商店和酒吧還沒開門，人也不多。他一個人繞著商業廣場的邊緣，漫無目的地走。

　　在網絡上的朋友確實是很多，數以千計，通過網絡，Y跟他們一起能夠做很多事情。坐在虛擬中心聊天、一起看電影、聽聽音樂、逛逛街、玩玩游戲什么的。盡管大家都還沒有碰過面，但這并不影響他們之間的感情。他想，自己已經三四天沒有上網了，他們應該會擔心我吧。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竟然又看到了X。

　　只有她一個人坐著，周圍沒有人，看來今晚的生意不怎么樣。

　　“怎么？今晚沒有客人？”Y猶豫了很久才走上去。

　　“關你什么事？”

　　“對了，天上的那些極光，你聽說這件事了嗎？”Y問。

　　“你都看見了，還問。”X指著對面的那塊巨大的電子屏幕。

　　在屏幕里，女主持人正介紹著這次的太陽風暴。

　　“沙之城的市民們，當你們抬起頭來，看到那些遠在天邊的美麗極光時，請不要感到奇怪。它們是太陽上層大氣射出的超聲速等離子體帶電粒子流，也就是我們俗稱的太陽風。當它們進入地球磁場，經過加速后在地球大氣中沉降，便產生了這美麗的極光。地球在進入沙之紀以來，還沒有出現過一次的極光現象呢。這次，市民們將有幸觀賞到這千年一遇的美麗景觀。

　　官方消息稱，這次的太陽風暴將是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它將使所有的電器都停止運作，讓所有的網絡信號中斷。即便是抵擋過多次太陽風暴的防輻射墻，這一次也不能抵擋全部的帶電粒子流。它們能夠突破十厘米厚的防輻射墻，直接對人體產生輻射。根據機器的預測，它將在明天的白晝到達地球。

　　不過大家還是不需要過于擔心，只要呆在家里就是安全的。因為太陽風暴的帶電粒子流經過防輻射墻的削弱之后，同樣具有的防輻射功能的生命薄膜能夠將它們完全隔絕，足以保障人類的安全。所以，人類將在睡夢中度過史上最大的太陽風暴。”

　　“沒有客人，豈不是沒有酒喝了？又賺不了錢，干脆就早點回去吧！”Y回過頭來，接著聊上一個話題。

　　“有很多朋友的你，為什么要一個人來？為什么要一個人來我這里喝酒？”X瞄著他說。

　　“我的確有很多朋友，只是···只是···只是他們沒空而已。”Y不敢望她。

　　“行了，你就別騙自己了。你在網絡上的朋友，你見過嗎？”

　　Y忿然站起，他說：“我真的有很多朋友，他們不是假的，不是假的。你總是不相信我。在沙之城里，誰部是在網上認識朋友？你拒絕網絡就等于拒絕了朋友。你看，大街上的人見了面，有誰是真心打招呼？那些在公司里、工廠里上班的職員，有誰敢對同事們抱怨一下？那些在咖啡館里、餐廳里的人，有誰敢交談心事？整個沙之城，哪還會有人說真話？這個世界，只有在網絡上才能說出真心話，也只有在網絡上才能找到朋友。”

　　“這就是現實，這就是這個沙之城，這個世界。你所說的那個世界，已經被沙子埋在底下了。”看到了X的眼睛，Y不自覺地激動起來。

　　“那么你現在說的，是假話了？”X放下酒瓶問。

　　“我不知道！”說完，Y甩下扭頭便走。Y也對自己剛才的一番話感到心悸，誠實的話向來是從不敢說的。不知道為什么，每每看到X的眼睛，他總不忍心騙她。

　　回到家后，Y想到了找些朋友出來，然后一起去商業廣場。他要證明給X看，他們不是什么虛的東西！但剛拿起電話時便發現，盡管心里有一股冤屈氣，盡管自己很想找個人傾訴一下，但腦海里閃過一大堆人的名字，統統沒有一個實在的身影。而且，網絡還沒有恢復呢。

　　Y心想，不能連接網絡，也就失去了唯一的聯絡方式。更何況，他們都不會了解我的，就算我說了，也只是徒增笑柄而已。那么，大概，還是不說為妙。

　　他捧著手機歪坐在沙發上，屏幕上依然顯示為無法連接網絡。屋子里靜悄悄的，唯一的聲源就是X送的鐘所發出，“滴滴答答”地響著。

　　突然，Y看到對面的墻上有一個人，他嚇得整個身體都震了一震。他靠近看仔細點，原來那是一面鏡子，鏡子里面的是自己。他這才放松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

　　他慢慢地走過去，仔細打量著鏡子里頭的自己，卻又被它嚇得連著退了好幾步。

　　“鏡子里頭的那個是自己嗎？不是的，不是的，那個怎么可能就是我？”Y大叫。

　　鏡子里頭的人，滿臉蒼白，大汗淋漓，無神的眼睛下有著大大的黑眼圈。頭發是凌亂的，嘴張得很大，里面是一片漆黑。Y想起了那些人，那些在睡眠籠里的人。望著偌大的臥室，空虛感像是實體化成一把冰冷且鋒利的刀刃，一下又一下，無情地穿刺著心臟。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不是，我不是，我跟他們不一樣的！”

　　不一樣的.......不一樣的.......一樣的.......，這聲音在空蕩蕩的屋子里不斷地回響，Y覺得，這聲音像是蕩漾到自己的心里去了。

　　Y頹然倒在沙發上，他又打開手機，是灰色的一片。

　　十分鐘后，他又看一次。

　　十分鐘后，他又看一次。

　　十分鐘后，他又看一次。

　　不能上網，Y覺得整個世界已經離他而去。

　　這一切都因為不能上網，他躺在那兒，一動不動，焦躁不安，既睡不著又無事可干。

　　思緒突然凝結，倏然間，X出現在他的眼前。那形象越來越強烈，Y看得真切。“你來了？”Y撲了上去。在剛要接觸時，她卻消失了。

　　Y覺得頭很痛，但更覺得身體冷，他緊緊地抱著雙腿，蜷縮成一團。

　　Y想，為什么？為什么會冷？我的身上不是有生命薄膜嗎，它不是能夠抵御高溫和嚴寒嗎，為什么還會冷？

　　“好冷，好冷啊！”

　　他就這么一直地躺在那兒，一整天過去了，Y才漸漸清醒過來。

　　他打開窗簾，是夜晚，星輝滿布，美麗的極光看起來快要貼近地面了。他慢慢地爬起來，門也不鎖就下樓，他沒有去中央商業廣場，而是開著潛沙艇到X的家去。

　　X不在家，門上依舊沒有鎖；Y慢慢地走進臥室，走向睡眠籠，門是打開的。

　　“人是在晚上睡覺的，而不是白天?！盭曾經這么說過。這是X的味道，是這么的熟悉。他跪下來，身體靠在睡眠籠上，Y聞到一小股混合著酒味和香水味的氣息。他爬了進去，Y覺得很放松、很舒服。他想象X就睡在這睡眠籠里面，睡在自己身旁。

　　Y慢慢地把眼睛閉上。

　　“你可以醒了沒有？”

　　聽到有人說話，Y嚇得整個而彈了起來。原來是X，她正坐在身邊冷冷地斜視著自己。Y慌忙爬起來，望著X說，“你、你、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大概在四點。”

　　“那現在幾點了？”

　　“早上十點了。”

　　“那么我是睡了一個晚上？”

　　“大概吧！”

　　“奇怪了，我的睡眠籠是不會有失眠噴霧的，你是怎么睡著的？”

　　“我、我、我，我也不知道，但我現在才發現，原來晚上睡覺是這么舒服的！”

　　“我早說過的，人是在晚上睡覺而不是白天?！盭緩緩地說，“你還是說說，為什么來我這兒，還睡在這兒？”

　　“我想你！”這句話不由自主地沖口而出。

　　“我自從上次回去了之后就一直想你，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反正我滿腦子都是你，都是你的眼睛！我是真的、真的不想離開你！我從來都沒有過的感覺，那種焦灼不安、恍恍惚惚，我好怕，我好怕。”Y的眼里充滿了驚惶。

　　“你的朋友們呢？”X的話語里依舊充滿了調侃。

　　“他們？我、我、我不知道。”Y緩緩地搖頭“原來我并沒有真正認識他們，在我難過的時候，我只想著你，其他人我一個都不想?！?/p>

　　X突然變模糊了，Y用手一擦眼睛，原來是自己的淚。

　　睡眠籠不大，X不能站起，她只能爬過去。她爬到Y身邊，將Y的頭抱在懷里。Y聽到了X的心跳聲，但并沒真實地感受到到X的擁抱，生命薄膜竟如一堵厚實的高墻矗立在兩人之間。

　　“怎么又是你？好吵~”大概是被潛沙艇的引擎聲吵醒，X氣若游絲地說。

　　“休息一下吧，估計你的頭還痛著呢。我們現在回家去?！?/p>

　　“回什么家?。∵€早著呢?！?/p>

　　“聽我說，我無意中看到了老爸留給我的東西，那里面有對于這次太陽風暴的預測。官方組織的消息是不可靠的，這是個沒有航天器的年代。所有的航天器都在沙之紀前被毀了，人類對外探測的技術也在沙之紀后嚴重倒退。因為技術的原因，沙之紀前的預測準確性絕對比現在要高多了?！?/p>

　　“那又怎么樣？”X斜著身體說。

　　“那可不得了，那里面的說的時間比官方組織說的時間要整整提早了一天。如果你還呆在中央商業廣場里，肯定得被強輻射污染，按照這次的強度，估計五分鐘不到你就沒命了。”

　　“我不是說了不要找我嗎？你怎么還來?！盭使勁地想撐起身體，“你干嘛要管我，就讓我死在那里算了?！钡罱K還是軟綿綿地躺在座位上，連安全帶都沒力氣解開。

　　Y將潛沙艇設置成自動駕駛模式，將X扶起，靠著椅背坐著。

　　“你先別說話，太陽風暴就來了，我們得趕快回家去?！?/p>

　　“太陽風暴而已，有什么要緊的?！盭很淡然。

　　“你開什么玩笑，太陽風暴可是帶著強磁場的。你沒聽那些消息是怎么說的嗎？只要回到家里才是安全的，防輻射墻，加上你身上的生命薄膜?！?/p>

　　“叫了你不用管我，你走吧，我自己能回去?！盭用盡力氣向他咆哮。

　　“不，我不走，我要將你送回去?！盰同樣喊著回應。

　　“我叫你走??！”X掙扎起來大喊，“你不要管我了，我長年累月地喝酒，生命薄膜早已被破壞得不能修復了。維持生命薄膜的特殊銀離子是在出生的時候就添加到血液里的，現在，它們早變質了?！闭f著說著，X竟然哭了起來。“你不要管我了，你走吧！我們已經分手啦！”

　　Y這才發現，她今天穿的竟然是長袖，生命薄膜的顏色變得淺淡無比，幾乎不能分辨出來。

　　X突然毫無征兆地倒下了，Y急得大喊，“你快醒，你快醒醒。不要睡，不要睡??！”。

　　“你好吵！”X的嘴唇已蒼白得不見血絲，她瞇著眼睛，頭歪倒在座位上。

　　Y馬上將潛沙艇切換成人工模式，開大油門，直奔家去。“你堅持一下，很快就到家了?！盰一邊沖刺著一邊說。

　　“Y，我好冷，我好冷。”X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到了。

　　在沙層之上，極光的光芒照亮了整個沙之城，有史以來最猛烈的太陽風暴終于到達地球。整個沙之城的燈光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比亮麗的極光，還有在那一陣又一陣轟隆的爆炸聲后出現的熊熊火光。

　　沙面上的滑沙船統統不受控制，無頭蒼蠅似地在沙面上亂滑、亂撞，除了尖叫與哀嚎，再也聽不到別的人聲。大部分人都驚慌失措，他們拋下了滑沙船，用雙腳向著家里飛奔。可他們穿的鞋子不適合在沙漠行走，走兩步便要摔一次；有些人因滑沙船被撞而卡在船里不能動彈，他們向路過的人大聲呼救，可誰也沒有理會；有些人走不動了，便不走了，坐在沙面上嚎哭，埋怨著那不準確的消息；還有些人，一動不動地站著，抬頭仰望，在這末日災難中尋求最后一點美感。

　　Y將窗簾整個地打開，房間里瞬間變得亮堂了。在遙遠的地平線上，炙熱的太陽正慢慢地向它靠近，極光已經消失了。因為陰影的連接，整個沙之城看起來就是一張巨大的網，每一棟建筑就是這張網上的其中一個節點。

　　他回過頭來，在這靜謐的房間里，X送的鐘依舊“嘀嗒、嘀嗒、嘀嗒”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