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面}
某天,我們匆匆走過街道,發現巨大的拆字寫在了一堵漆灰色的水泥墻上,寫進一個個鮮紅又刺眼的圓圈里。我們猛然意識到,這堵墻屬于查嶺街八號,屬于我們一去不復返的年少時光。
我們駐足在高墻下,望著經過的路人。我們的身后有一個個鮮紅的圓圈,如句點,寫在了那些斑駁磚行的結尾。可沒有人愿意閱讀舊句子,沒有人。行人只是匆匆而過,在一張張苦瓜般清淡又枯竭的臉上,透著惶恐、怯懦與悲傷。沒有人在乎這堵墻,沒有人。
沒有人知道建筑也會遭遇侵蝕和意外會衰竭會死亡,沒有人。沒有人停下腳步對一幢瀕死的建筑行注目禮,沒有人。如果再年輕幾歲,我們也許會在此抱頭痛哭,痛哭逝去的時光和行將拆毀的紀念。
然而,我們已經不再是十八歲,甚至已經無法承受黃昏時候的一段短暫的沉默和無邪。我們準備散去了,在短暫又漫長的沉默之后。請拆吧,就像沒有人反對一樣。
然而,老里克卻出現了,就像許多年前那樣,從街道的盡頭,從黃昏的盡頭,向查嶺街八號走來。
只是這一次,他沒有利索地鉆進高高的圍墻,而是直挺挺地坐在了殘破不堪的門檻上。
他是唯一反對拆遷的人,反對的理由很簡單:“它就是我的全世界。”
那是梅雨季,久不見雨停。里克整日整日守著查嶺街八號,穿著他最愛的黑色西裝,撐著黑色雨傘,仿佛一只頑固的蘑菇,長在了查嶺街八號的大門邊。
但梅雨季很快過去了。一個晴天,我們一如既往走過查嶺街八號,發現蘑菇消失了。第二天,一位清潔工在查嶺街八號發現了已經去世的里克。她說,是循著一股惡臭發現的。
整條街的人都來參加里克的葬禮。男人們——就像里克生前那樣,穿上擁有挺括折痕的黑色西裝——站在走廊上、草坪上,婦女們則圍攏在門口,嘰嘰喳喳,談論著死亡和里克的一生,仿佛死亡像開燈關燈一樣,仿佛自己是他的同輩人,她們相信自己曾經和他跳過舞,甚至還被他求過愛。人們就這樣把按數學級數向前推進的時間給攪亂了,這是老人們常有的情形。在他們看來,過去的歲月不是一條越來越窄的路,而是一片廣袤到連冬天也無法影響的草地,只是近十年的時光像窄小的瓶口一樣,把他們同過去隔斷了。
“再也沒有男人會這樣愛一個人了。當年,他求遍所有人,要我們假裝沒有見過她,像對待陌生人一樣對待她,不告訴她過去的一切。”
“她實在是個不幸的女人,可是,世界上也沒有人會比她幸運了。我至今為止的人生也算不上幸福啊,可如果能因為這些不幸引起里克這樣的男人的注意,不幸也算不上什么……”
“可惜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會像里克那樣有勇氣向全世界宣布,這就是珠穆朗瑪峰,這就是愛情了……”
幾位婦女不經意的談話觸動了我們。
我們一直都沉默著,試著保持清醒,試著將自己的年少時光與里克的后半生嚴絲合縫地折在一起。婦女的話猛地和我們的記憶接上了火。我們的思緒不由得飄向那個冬至日的黃昏,那天,里克向我們講述愛情。
我們像最謙恭的晚輩那樣走到婦女們身邊,耐心又溫存地說了些小話。我們的故作姿態只為了一件事,聽她們談一談里克,談一談那段珠穆朗瑪峰般的愛情,甚至,只是談一談曾經。
婦女們開始講述里克的愛情,雖然敘述的過程難免造作和夸張,可作為一名女性,我深知,一個女人眼中的愛情只能這樣開始這樣結束:
假如某一天,世界上還有名人名言錄一類的古怪東西,其中某一本的某一頁,或許會寫著這樣的句子:
去愛吧,像沒有受過傷害一樣。
跳舞吧,像沒有人欣賞一樣。
唱歌吧,像沒有人聆聽一樣。
生活吧,像今天是末日一樣。
——佛烈德·德索薩(1842-1877)
這實在是很普通的名言警句,多數人不會為句子背后的深意多停留一秒。可她卻對我們說,她對這句子一見鐘情,如果這句話可以作為自己的墓志銘,下一秒死掉都可以。當然,之后什么都沒有發生,她只能單純地熱愛這句話,時不時在我們面前提起,像呵護自己身體里長出的花朵般小心翼翼。
這個女人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女人。每個晴朗的傍晚,她都在查嶺街八號和里克幽會。她對我們說,在廢墟上戀愛,有一種消遣末世的快樂。
這天,他們像往常一樣,躺在草坪上,向著天邊那些緋色流云的方向眺望。他們本可以什么都不說的,只是享受沉默。可她卻突然對里克聊起了這段名言。
“我一眼就喜歡上它。”女人說。
“哦?”
“就像一眼就喜歡上你一樣。”她靦腆地笑了,“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這句話屬于自己,但它確確實實又是從另外一個人口中說出來。第一次遇見你時,也是這種感覺。你和我完全是不同的人,可就像照鏡子一樣,我所有的快樂和不快樂都在你身上投映出來。”
“難道你在我身上還有什么令你不快樂的因子?可我從來沒有見過你悲傷。”里克說著,像往常那樣將她摟進懷里。
“告訴你一個秘密。”女人將嘴巴湊到里克耳邊,得意地說,“當我決定忘記一件事情我便真的能夠將它遺忘。”
里克側過臉,饒有興致地欣賞著女人臉上的驕傲。這是他最擅長的表情,好奇,專注,無所畏懼。
“我懷疑自己的大腦結構異于常人,有時一覺醒來或者打一個盹兒,甚至摔一跤再爬起來,之前的煩心事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時常覺得自己的生活是被打開一個小缺口的瓶子,有缺口當然遺憾,可正因為遺憾,生命之水才不斷被注入。”女人凝視著里克迷人的眼睛,認真地說,“我喜歡自己是嶄新的。”
“這么說,你就是小說里寫的那種沒有過去的女人?人們常說,沒有一段愛情可以持續超過十四個月,因為十四個月之后,你身上沒有一個細胞會和十四個月前的那些相同。”里克說著,把女人摟得更緊。
女人不知道,里克的動作并非出于某種突如其來的激情,而是來自深層次的不安。所有在愛里的人談到遺忘都會不安,愛情就是深入彼此的靈魂和記憶,可他懷中的女人卻說她會遺忘所有痛楚,但愛情并不拒絕痛楚,里克隱約覺得不久的將來,她會因為拒絕痛楚,將愛情連同痛楚連同快樂一起拒絕掉,想到這里,他手臂上的肌肉便愈發緊張。這種緊張的姿態,他不止一次在我們面前表現出來。
可女人仍舊自顧自地說:“嶄新的生命當然很有意思,可我做不到完全的新。如果真是那樣,生命將何等脆弱不堪,就像一塊不斷被鐫刻又不斷被磨平的石板,重來,不過是一次粗糙的折磨。遇見你之前,我以為自己是石板,遇上你之后,我才意識到,自己是一只水瓶,以自己的方式去接納去理解整個世界,而你,就是瓶中之水。你的聲音、眼睛、雙手,查嶺街八號里的一草一木,高大的蘋果樹,似乎與我生命的深處隱秘地聯系著。你和查嶺街八號給我熟悉和安心。住進查嶺街的時候,查嶺街八號已經是一片廢墟了,可每當我透過窗戶眺望街的對面,荒蕪會引我垂淚。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也不知道查嶺街八號究竟曾發生了什么,為什么從沒有人告訴過我?”
里克沉默了。他不喜歡在女人面前沉默,但當時的他只能沉默,沉默總比一個憂傷的答案溫柔。他知道,一旦將答案說出口,脆弱的缺口就會被打開。
可是,女人的記憶出人意料的牢固。從那之后,這個問題時常在談話的間隙提及,扼住里克的喉嚨。單純的里克不反抗也不掙扎,只是沉默,不言語。直到有天,他發現自己的沉默已經變得像武器一樣冰冷,才決定繳械投降。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情景嗎?”里克問。
“大概是一年前吧,我們在查嶺街八號的石子路上偶遇。”
“不,不是偶遇。”里克看著她的眼睛說,“我等你很久了。”
女人突然覺得里克有些陌生。
“查嶺街八號曾是你的家。你大概已經不記得,那片石榴樹附近,曾有一幢氣派的大房子,你和你的父母兄弟住在里面,可是,意外的大火卻將它毀了。你應該也不記得,小的時候,我們形影不離,一起游戲,一起爬蘋果樹,摘蘋果。甚至大火發生的那個傍晚,你還在我家玩著捉迷藏,全然不知自己家中已經燃起了熊熊大火,親人的性命危在旦夕。那時,你才四五歲,我的父母怕你承受不了失去家庭的打擊,出于善意,決定對你隱瞞一切。他們將你送到一對求子心切的遠房親戚那兒撫養,欺騙你一切只是一場捉迷藏,而遠行不過是游戲的一部分。可隨著年齡的增長,你逐漸意識到生活并非游戲,撫養你的人也不是你的親生父母。我的父母便悄悄安排你回到查嶺街,等候時機告訴你真相。”
“可為什么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你,還有查嶺街八號,這些花草,這棵蘋果樹……一點都不記得了?”女人像一只受驚的兔子,聲線不住顫抖。
“你也說過,遺忘對你來說是件容易的事,一旦下定決心忘記一件事,你就能真的忘掉,需要的只是睡一覺,打個盹,或者身體稍稍失衡,摔一跤,痛一場。我們也帶你過看醫生。醫生說,你的大腦和其他人的沒有差別,這種選擇性遺忘的能力并非由于生理原因,而是心理因素。”
“這么說,這一年來……你……你們一直在騙我……”
“不,是二十年。”里克伸出雙手,試著將她重新攬入懷中。
女人卻推開了。
“請告訴我,這是我第幾次知道真相?”
里克低下頭,因為回憶和歉疚。
“請你告訴我!”女人近乎祈求地喊道。
“第八次。一年前,我們又一次在查嶺街八號遇上,你第八次愛上我。”里克伸出手試著擦拭她眼角的淚水,指尖觸到睫毛的瞬間,女人驚懼地躲閃了。他知道,她不能再用那明亮純粹的眼神注視自己了。
“我竟然……先后八次愛上……愛上同一個人……”女人不斷向后退,仿佛男人的眼神是兩管黑洞洞的獵槍。
里克不知所措,試圖握住女人的手。
“你能體會當再次遇見自己的戀人,她的眼睛里卻寫著懷疑和陌生時的感受嗎?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請你不要再試著忘記了!”
然而,她掙脫了。只剩里克的聲音久久地回蕩在空曠的廢墟之上。
蘋果樹墜落了當年的第一顆果實。也許是因為里克嘶力竭的呼喊,也許只是時機成熟,應當墜落便墜落了。蘋果樹下的里克沒有被砸中,也就沒有因為一顆蘋果的墜落成為偉大的牛頓或者阿基米德。里克不斷承受著偉大的失敗,可盡管如此,他也無法成為一個偉人,因為他將愛情視作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一個平凡人能承受的最偉大的失敗就是失戀,他永遠只是一個偉大的平凡人。
第二天黃昏,女人沒有出現。他知道,她又一次將自己遺忘了。
里克找到那只熟悉的石凳,卻沒有像往常一樣隨手脫下那頂滑稽的禮帽,而是一面撫摸著石凳,一面閉上眼睛。他粗糙的手掌與粗糙的大理石面摩擦著,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他試著用盲人的方式閱讀這一切,可即使閉上眼睛,也能輕而易舉地記起那些熟悉的細節。夕陽在他撫摸之處微妙地波動著,塵埃隨著他手掌的起伏騰起又墜落了。落下的不止是塵埃還有光線,那些陷落的光線拼出幾行歪歪扭扭的字:
去愛吧,像沒有受過傷害一樣。
跳舞吧,像沒有人欣賞一樣。
唱歌吧,像沒有人聆聽一樣。
生活吧,像今天是末日一樣。
——佛烈德·德索薩(1842-1877)
這是許多前,他親手刻下的,為他的小戀人。
那時,她還是個天真調皮的女孩,她說,這些話出自一個名叫佛烈德·德索薩的神父之口。她甚至還叮囑他,一定要刻上他的生卒年,因為人們會對死人,特別是英年早逝的死人,格外尊敬,刻上生卒年后,他看起來更像是一位蓋棺論定的名人。她把這些話念叨了很久。
直到有天,里克出于驕傲,夸口自己翻遍了所有的名人名言書都沒能找到這句話。她才告訴他,這些話都是她杜撰的。他有些氣惱,也回報了她一個天大的秘密,關于她的身世,關于查嶺街八號,關于多年前一場意外。
當天夜里,女孩失蹤了。幾天之后,我們在附近的火車站找到她。可她眼中的我們已經是陌生人。
這是第一次,她主動遺忘了里克,遺忘了我們,遺忘查嶺街。
這樣的悲傷一次次上演,每一次遺忘的原因,都那么偶然。直至死時,里克都不知道,他很小的時候就被自己最心愛的人騙了,騙了一輩子,這世界上確實有一個名叫佛烈德·德索薩的神父,這段話也的確出自那位神父之口,如果沒有這次欺騙,那一次又一次的遺忘是否就不會發生,我們無從知曉,然而,出于善意,我們對里克保守著這個秘密。
里克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奮不顧身地投入愛情,即使常常因為不知愛情會在何處開始何處終結。
那天,他嘆息著,試著像往常一樣坐在石凳上。可當他蜷起雙腿時,卻踢到了一只蘋果,蘋果滾到了他背后。他轉過身,驚訝地發現,一夜之間,蘋果樹上的果實都墜落了。而那片紅紅黃黃的果實下,竟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白色。
他好奇地走上前去,驚訝地發現:那不是別的,是他的戀人。
他從一大堆蘋果下,掘出了自己的戀人。她粉紅的臉頰上還沾著昨晚的露水,幾只淡紫色的蝴蝶在她的頭頂小心地飛舞,不遠處的水洼上,幾只蜻蜓猶豫著是否要留下一串無聲的音符。一切如此靜謐,以至里克擔心自己的呼吸會打亂她飽含汁水的夢境。
“親愛的,我是否該喚醒你,明知你醒來之后便不再記得我?”當時的里克一定在心中追問著。
三天后,她睜開了眼睛,沒有了言語,沒有了動作。醫生說,她大概是在采摘蘋果的時候失足掉了下來,碰傷了后腦,摔斷了脊柱。
可誰會在沒有月亮的夜晚去廢墟采摘果實?她分明是為了忘記他,忘記曾經發生在查嶺街八號的慘劇,才在深夜爬上那棵蘋果樹。她以為只要像從前一樣稍微失去平衡,輕巧一跳,疼痛片刻,便能忘記一切不幸,重新開始。然而,她的確是永遠遺忘了,卻再也無法重新開始。她成為一個不能訴說,不能動彈,甚至不能流淚的人。她,成了一副美麗的標本。
而他的戀人,里克,卻向我們宣布,從今往后,他會永遠陪在她身邊,和她一起留在查嶺街八號,留在高高的圍墻里,也許有一天,她會第九次愛上他,然后,永遠愛他。
年長的婦女們拼湊出的記憶到這里便戛然而止了。因為從那時起,里克便從同輩人的視野消失,躲進了不被祝福的查嶺街八號,和一個不存在的地址一起,成為人們心中的禁忌。
于是,最后的最后,只剩下年少無畏的我們去見證了傳奇。
我們還記得,里克在講述自己的愛情之前,告訴我們,一張紙最多只對折八次。他用復雜的數學推演和物理定理向我們證明答案的合理性。那的確是一次精彩的演算,可除了一團亂麻似的算式,我們什么也記不得。
我們還記得,里克在講述完自己的愛情之后,揮動著手中的白紙,訴說起關于愛情的道理。他說,遺忘是有界限的,就像一張紙,永遠都折不過八次。八次,就是遺忘的限度。但愛情沒有界限。愛情,就是你給我一張紙,我就能為你疊出珠穆朗瑪,你給我一支點,我就能為你撬起地球。愛情所到之處,沒有常識,沒有邏輯,沒有理智,因為愛從來不是一件平凡事。愛情唯一的敵人是死亡,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打敗它,時間不行,遺忘不行——有的時候,甚至連死亡也不行。
我們還記得,里克將折過八次的白紙拋向天空,紙團在半空中彈出一朵白花,又哀傷地墜落。落回地面的仍舊是一張紙,但因為對折了八次,布滿了皺紋。他撿起那張滿是滄桑的紙,走到白衣女人身邊,放在她膝上,極盡溫柔地訴說。他說,他愛她,至死不渝,即使有一天查嶺街不復存在,即使有一天滄海變成桑田,珠穆朗瑪峰又像4000萬年前那般淪為汪洋一片。即使到那時,你還沒有第九次愛上我,我們的關系又恢復到白紙般簡單純粹,可我想,就算這樣,也沒有什么可以哀傷的,因為白紙上肯定會留下折過的痕跡,這些痕跡,就是你和我,就是愛情。
然而,就在我們還沒來得及將里克的故事終結,不遠處隆隆的機械聲便打斷了回憶。
我們轉過身,看著推土機沿著查嶺街向東前進。每個人都知道,它的終點是查嶺街八號,卻沒有人上前阻攔。
終于,推土機停在了高高的圍墻外。機械臂揚起的瞬間又重重地落下,圍墻簌簌地崩塌,蝙蝠色的灰塵撲面而來。我們沉默地等待著一下一下又一下的撞擊,等待耳膜麻木,等待眼睛迷瞎,仿佛這樣,心里的歉疚就會少一點。
可是突然間,世界卻靜了。一個紙哨子般尖銳婉轉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雖然物理老師忍不住提醒我們,那不是里克,而是風,是風筆直吹過查嶺街街道的聲響,可我們仍舊像當年一樣邁開輕巧地步伐,向查嶺街八號奔去。
伴隨著哨音而來的,還有蘋果的氣息,憑這氣息,我們就能憶起那棵蘋果樹,那被風鼓動的瑟瑟樹枝,那被夕陽點亮的澀澀果實。我們沉醉在蘋果迷人的芬芳里,可這甜美很快被什么粗暴地刺破了,越來越猛烈,越來越清晰——那是一個男人粗暴的叫嚷。我們循著聲音,翻過殘破的院墻,撥開瘋長的草木,沿著當年的石子路,走到盡頭,走到那個輪椅中的女人身邊。
“她已經在這里呆了兩天。”施工隊的年輕小伙說。我們認識他,他同我們一起長大。
“什么?”施工隊隊長說。
“里克兩天錢在查嶺街八號去世。里克被發現的時候,她就在這里了。”小伙轉過臉,小聲說道,“當時她就穿著這身衣服,兩天了,衣服沒換,姿勢也沒變。”
“你怎么會在這兒?”隊長彎下腰湊到女人耳邊,做出溫和口吻,“家住哪兒,我們送你回去?”
女人沒有回應。
隊長搖了搖頭,轉向圍觀的我們:“有誰認識她嗎?她為什么會在這兒?”
隊長砂紙一樣的嗓音裹挾著灰塵在空氣中回蕩著。我們沉默。
我們認識她,知道她為什么在這兒。但這是秘密,查嶺街八號的秘密,已經去世的里克的秘密,我們的秘密。我們必須守口如瓶。也許有一天,我們中的某個人會心血來潮,將這個秘密寫成一部纏綿悱惻的小說。
然而,故事只到此為止了,因為那隆隆的機械聲,因為那漫天飛舞的沙塵。
我們和年輕小伙一起,將輪椅中的白衣女人推到院墻外。我們簇擁著她,圍繞著她,凝視著她,再一次被觸目驚心的憂郁擊中,但這一次尤為強烈,因為她的眼角有淚水滑落。
再見了,查令街八號。
再見了,里克,你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人。
最后,請放下書中的紙。
如果你正試著折第九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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