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淺白呼吸

　　雨淅淅瀝瀝地飄灑入世界，純白的屋內(nèi)窗明幾凈，

　　最好的天氣莫過如此，夜里下過一場雨，深呼吸，泥土青草的潤澤芬芳里夾雜著微甜的氣息。

　　一潞安醫(yī)學院

　　略帶涼意的空氣滲進暖熱的血管里，血管在身體內(nèi)縱橫交錯，混淆生命力的走向。

　　白霧繚繞，霧似囚籠，像平靜的海水撫摸過墨黑的大地。

　　不知是誰優(yōu)雅地拉開了厚重的夜幕，幽靈的歌聲隨處飄蕩，他們棲息在云朵之上。輕撥低吟的夢一般的男聲迷醉如拖煙帶水，不著痕跡，左右搖曳在淡淡月光下的亂徑，身旁的細流輾轉(zhuǎn)過幾蓬衰草。

　　垂在天邊的幾點寒星，不動聲色的，慢慢把冰涼的幽怨沁入身體中，發(fā)出謎一樣的聲響。

　　他們跟著死靈的詠唱舞動起略顯僵硬的四肢，喪失生命力的皮膚因浸泡過久而腫脹發(fā)白，臉色死白泛出瑩瑩綠光的他們閉著眼，浮游于霧氣蒸騰的泳池之上。

　　標本室里的骷髏穿上白大褂，握住手術(shù)刀，飄向泳池，緊鎖的門為他們打開。

　　福爾馬林泳池上聚集了無數(shù)白色人形，高低起伏，鱗次櫛比，滴答滴答淌著血水。在胚胎里夭折的嬰兒咧開嘴微笑，他們是海的波浪，搖擺起死亡的肉體，舞姿靈動活潑，像祈禱，像懺悔，像詛咒。

　　燈下的世界像一座孤島，言子清停下筆，她決定讓這個場景作為音樂劇《希波克拉底之吻》的第一幕，她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手邊休眠的手機，她拿起手機，噼里啪啦打了一連串文字和表情，一個短暫的定格后她抿著嘴把這些逐一刪掉，恢復原狀。

　　蘑菇推開1401寢室的門，帶進一股寒意。她貓著腰走路，生怕吵醒趴在臺燈下熟睡的言子清，輕輕地為她蓋上毛毯。

　　自從上屆學姐大米出國讀研之后，1401里只剩下她們倆相依為命。

　　新生報道第一天，蘑菇剛半只腳踏進1401，許多斑斕的氣球沖向她的臉，絲帶飛揚，造成她萌生出身處彩票中獎現(xiàn)場的錯覺，隨即她被熱情的擁抱淹沒。

　　“歡迎你的來到，我是寢室長阿米，作為1401室員，我遵照例年的慣例，請跟我宣誓。

　　我以阿波羅及諸神的名義宣誓：我要恪守誓約，矢忠不渝。對傳授我醫(yī)術(shù)的老師，我要像父母一樣敬重。對我的兒子、老師的兒子以及我的門徒，我要悉心傳授醫(yī)學知識。我要竭盡全力，采取我認為有利于病人的醫(yī)療措施，不給病人帶來痛苦與危害。我不把**給任何人，也決不授意別人使用它。我要清清白白地行醫(yī)和生活。無論進入誰家，只是為了治病，不為所欲為，不接受賄賂，不勾引異性。對看到或聽到不應外傳的私生活，我決不泄露。如果我違反了上述誓言，請神給我以相應的處罰，宣誓人阿米。”

　　“·······宣誓人蘑菇”蘑菇夢囈般地念完誓言，原來是古希臘“醫(y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的誓言，后來編寫為《日內(nèi)瓦公約》的原稿。

　　“蘑菇，你別見怪，剛剛的宣誓儀式是《1401寢室長管理手冊》條例第99條中明確指出，這是我引以為傲的職責所在哦！”阿米扶了扶滑下她鼻梁的眼鏡，內(nèi)斂的言子清從阿米身后探頭打量蘑菇。

　　雀躍的流水聲迫使蘑菇的思緒從與言子清初識的那一刻穿越回僅有她一個人的洗衣房，一只飛蛾正在拼命撞擊著房頂那盞紫色的燈，燈光忽明忽暗，它一次次竭盡全力，翻飛的翅膀倒映在暈開紫色光芒的水中，折射進蘑菇的眼里。她沒注意到水在有規(guī)律地流動，突如其來的眩暈感令她閉上眼，當她睜開眼的時候，是她母親哀傷的臉望著自己，蘑菇伸手觸摸母親的輪廓，水鏡碎裂。

　　她心如刀絞，低聲問：“母親，你在哪里？我還來不及報答你所有的愛和眷顧。”

　　二

　　醫(yī)術(shù)是一種神圣的信任。一個醫(yī)生應該根據(jù)他的能力與判斷以他的醫(yī)術(shù)去幫助病人，但絕對不可用他的醫(yī)術(shù)去傷害人。

　　——希波克拉底

　　1401的墻上懸掛著一幅油畫，畫中的時間是公元前430年，馬其頓王國的御醫(yī)希波克拉底在瘟疫盛行的雅典冒著生命危險探尋病因及解救方法，為身上長滿膿瘡、皮膚完全潰爛的人們醫(yī)治的宏闊場景，據(jù)說由第一任神秘的寢室長繪制而成。

　　言子清被噩夢驚醒，猛地坐起身見蘑菇背對著她斜靠在陽臺邊叼著一根煙，清瘦的背影仿佛隨時會被風吹散。

　　“你快給我進來，我們上個星期還約法三章過要戒煙，你又瞞著我抽煙！外面多冷啊！”言子清一把把她拉進屋內(nèi)。

　　“二手煙對你身體危害很大，我怎么可以在寢室里抽煙？”

　　“下不為例，暫且饒過你。對了，明天我們照例要到醫(yī)院去見習，你晚上一直在圖書館查資料，是嗎？”言子清習慣每天等她回來再熄燈。

　　話音未落，蘑菇的手機震動起來，她尷尬的表情足以表明電話是展翔打來的，她賭氣地直接按下關(guān)機鍵。他和她之間幾度分分和和，她收起所有的怪脾氣，慈眉善目地對待他，雙方勢均力敵，仍然難以理解對方，旁觀者都為之揪心。原本只是兩個人單純的愛情，現(xiàn)在演變成家庭門第的問題，起因在于展翔一時的心血來潮，執(zhí)意帶她去見他的家人，蘑菇梳妝打扮得體去經(jīng)受他人挑剔、詢問、斟酌的目光，蹊蹺的是他雍容高貴的母親至始至終看著她，看得蘑菇心里發(fā)憷。

　　“快睡吧，不要為難自己。”言子清別過頭，不再看她，心里升騰出愛莫能助的感覺，心酸，無力。

　　第一眼見到蘑菇，她就知道這丫頭的冷漠都是硬裝出來，和自己一樣傻。

　　她的幾段戀情言子清都旁觀著，安靜地分擔著她的痛苦，她擁著她的肩膀說：“別害怕萬事有我，你哪怕誰都失去了，我還是在這里。”她履行著自己的諾言一次次，她希望親愛的蘑菇能幸福。那時候蘑菇最會哭，煩得她不想理她，可是又狠不下心不管她，眼睜睜地看著從單純的她到明白如何用心機對付男人的她，她的變化言子清始料不及，可她懂得，她只是像河蚌一樣闔上沉重的軀殼保護自己，不想再被傷害。每一次戀愛她都飛蛾撲火似地一往無前，她以前戲謔地說自己為愛而生真是太沒出息，可是傻瓜就是相信愛情，那種無人匹敵的勇敢，言子清無奈地嘆了口氣，傻瓜是別人怎么說都不肯聽的。

　　冬夜，她們蜷縮在一個被窩里竊竊私語，說話聲音輕而細密，那些會流動、會滿溢的語言漂浮在空氣里，沒有矯飾，沒有虛浮。她們說著彼此的心事，慢慢細數(shù)十七八歲發(fā)生的種種，她們都努力過，幸福過，傷心過，放棄過，懦弱過，堅強過，最重要的是她們都活著走過來了，她們都活著，青春的尾巴帶倒了一切她們構(gòu)筑起的美好，廢墟下她們掙扎著重新開始新的一切，在幽暗的天光里她們才眼里含著淚水困倦地頭抵著頭沉沉睡去。

　　言子清不想去說后不后悔時光倒不倒退的話，她只能說不后悔。

　　祈使句，不后悔。

　　她曾經(jīng)對蘑菇說：“我離開了家鄉(xiāng)，翻山越嶺抵達這里，從偏遠的山村來到喧囂的城市里，學習醫(yī)學是我的信仰，我的路讓我失去了愛的人，這是代價，容不得我后悔。我們每天勤奮地爬行，如同一只只螞蟻，尋來的食物被強大的生物掠奪，付出不一定意味著有回報，不付出等于守株待兔，希望更加渺茫。”

　　“我不知道這樣說，你是否會對我感到失望，但我還是要讓你知道，其實我沒有想過要學醫(yī)，我填錯了高考志愿書才出現(xiàn)在這里，陰差陽錯。我痛恨醫(yī)院嗆人的蘇打水氣味，我的太祖母、爺爺、外婆以及食物中毒的小狗，這些在我生命時辰里最愛我的人相繼在醫(yī)院里死去，空蕩蕩的醫(yī)院走廊里，蒙著白布的親人紋絲不動地躺在推床上，駛向停尸間，我一直跟著在后面，走廊的拐角處兩個醫(yī)生交談著，擠眉弄眼的夸張表情透著嘲諷，指責某科某病區(qū)的病人家屬動大手術(shù)，卻沒有塞紅包。一個精通醫(yī)藥的醫(yī)生，如果有一顆充滿罪惡或病態(tài)思維的大腦，那么這顆大腦就是最最致命的**。我沒看到醫(yī)生為病人的離去而悲傷，難道連一秒鐘悲傷的時間也沒有？他們麻木不仁、冷酷無情的形象深入人心，我不想變?yōu)樗麄冞@樣的人！為病人進行任何治療前的第一件事是將病患的醫(yī)保卡插入連接電腦的讀卡機，查看病患是否支付相應的醫(yī)藥費，每天巡查各個病房關(guān)懷病人，僅僅只是例行公事。外婆手術(shù)后的不久，主治醫(yī)生要求她適當?shù)刈邉訋撞剑耘浜峡祻椭委煟馄盘煺娴叵Ｍt(yī)生能扶著她走上幾步，誰知那醫(yī)生逃難般地躲避她。接二連三的死亡，到底是因為什么？他們的年齡大了，自然死亡？家里貧寒，去不起最好的醫(yī)院？天啊，我怎么總是憤世嫉俗？”蘑菇揉揉了她額前的碎發(fā)，聲音憂郁。

　　言子清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說道：“你害怕的是自己長久生存在這樣的氛圍里耳濡目染，被同化，我也害怕，和你一樣。我前前后后地仔細思考，如果一切與我們所見到的一致，現(xiàn)實便是現(xiàn)實，我改變不了一些長久存在的世俗觀念，但是我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做一個善良的醫(yī)生，拯救生命和靈魂的醫(yī)生，我必須去做些什么，否則我會寢食難安。在觸及病人的身體前，先捂熱自己的雙手，在用聽診器之前，先將它放在手心里暖一會才用，這是我對自己的理想，所以，請你與我共勉！”

　　她們一直是這世界里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多少人早已被生活摧殘得泯滅了希望，甚至有些人生下來就已經(jīng)沒有希望。她們自食其力地寫著自己的人生，靠打工賺取學費補貼家用，做家教、買化妝品、做市場推銷、平面模特、群眾演員、酒吧駐唱、賣快餐的小時工、西餐廳服務員、在街邊擺過小攤······被上司粗魯?shù)赜柍獾臅r候，她們低下頭妥協(xié)，那是份很有意義的工作，她們不想失去，吝嗇的老板有時克扣她們的工資，她們委屈地提醒自己要習慣這個世界的丑陋。她們索瑟著肩膀站在高檔別墅樓下咬著硬掉的三明治，幾分鐘后她在富麗堂皇的客廳里神采奕奕地為富商的孩子補習數(shù)學和英語，口若懸河。

　　她們想卑微地抬起頭，卻依舊弓著腰抵御人群的污蔑、誹謗和排擠。

　　三

　　不知道過了多久，蘑菇均勻的呼吸聲起伏在她的耳畔，言子清望著天花板落下的塵埃。

　　老人的告誡多半是有道理的，每個人都有人性的弱點，老人說過，子時千萬少往窗外看，一些不干凈的東西引誘著人的好奇心，專門勾人魂魄，那些在深夜自殺的人臨死前是不是被人勾了魂，很難證實，這種事老人的說法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起無。

　　雨似乎下大了，雨點打在窗玻璃上，乍聽上去好像有什么在敲擊窗戶，“咚咚····咚咚···”，14樓的窗戶外有誰能敲呢？

　　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抓著窗框，從頭蓋骨切開的半具尸體貼在窗戶上想往里擠，那只血紅的眼睛窺視著屋內(nèi)，沒有皮膚的尸體肌肉的絲絲紋理清晰可見，雨水毫不留情地流淌進尸體的腹腔，沖淡了福爾馬林刺鼻的氣味，尸體就慢慢整理起逃出體外的腸子，半只嘴巴怯懦地一開一合，含糊不清，“讓···我進···來好嗎···讓我···進來···不行嗎···為什么···”

　　言子清再次被驚醒，渾身濕透，她安慰自己還好是個夢。

　　窗戶半開著，雨打濕了窗沿，地板上一灘水跡。言子清抱起棉被挪到蘑菇的床邊，蘑菇翻了個身嘟嚷了一句：“又做惡夢了吧”，迷迷糊糊往里挪了挪，騰出空間給她，言子清方才安定地入睡，無夢。

　　天色漸亮，淡藍色的窗簾被一陣風吹起，像少女的裙擺在空中旋轉(zhuǎn)出美麗的弧線，連同桌上未闔上的書嘩嘩地翻動起來，屋內(nèi)到處是紙張，稍顯凌亂，蘑菇這會兒嘴角流著口水睡得人事不省，意識朦朧中有人輕喚著她的名字，雙手揉亂她額前的頭發(fā)，她無奈拖動沉重的四肢翻了個身，熟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快起床，懶蘑菇，別忘了今天還有見習工作呢！”，她這才搭拉著眼皮慢動作起床，那人一點也不氣惱，笑瞇瞇地早已替她擠好牙膏，把注滿溫水的杯子放在她手里。

　　意識在蘑菇的大腦中緩慢地蘇醒，刷牙，洗臉，胡亂往嘴里塞幾塊全麥面包，背上相機，沖出房門，她僅需五分鐘不到的時間。

　　這一天，她們在紫光醫(yī)院見習，紫光醫(yī)院是一所聲譽極高的三級甲等醫(yī)院，每天都有來自全國各地的病患前來就診。凌晨四五點鐘的光景，醫(yī)院大廳里面容倦怠的病患或憂心忡忡的家屬就已經(jīng)早早地排隊等候掛號，有患者從山區(qū)千里迢迢而來為了掛一個專家門診等上好幾個星期，在醫(yī)院大廳里打上地鋪熬夜排隊的也不下其數(shù)。

　　她們被分配到檢驗科輪轉(zhuǎn)，檢驗科抽血中心門外長長的隊伍在移動著，面露病色的人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顯示屏上已完成的報告那一欄有沒有自己的名字。

　　骨瘦如柴、印堂發(fā)黑的中年男子嘴里罵罵咧咧，在隊伍里煩躁不安地來回搖晃身體，罵道：“**！這幫醫(yī)生沒吃飽飯啊？等了那么多時間，動作又慢，找死啊！曉得我一分鐘值多少錢？你們賠得起伐？”

　　“是額！是額！看看這是什么服務水平，一個個戴著口罩就以為我們看不到你們面部表情啦？”這位女士手叉腰，指著窗口里醫(yī)務人員大聲謾罵道。

　　午休時間，剛剛結(jié)束整個上午陀螺式高速運轉(zhuǎn)工作的她們捧著盒飯坐在小花園的長椅上狼吞虎咽，各科室的休息室提供給醫(yī)生休息吃飯，她們還不是正式醫(yī)生，不敢坐在里面，氣氛緊張。

　　飯未吃幾口，蘑菇的手機嘀嘀嗒嗒唱起歌，來電顯示是個陌生的號碼。

　　“你好，我是蘑菇。”

　　“我是展翔的母親，我想和你談談，今天你什么時候有空？”對方的聲音僵硬，毫不客氣。

　　······

　　接電話的過程中，她修飾著自己的語氣和情緒，以免言子清察覺出某些端倪。

　　掛了電話，言子清偏過頭問她：“什么事啊，蘑菇？”

　　“嘿嘿，上次面試的工作通知我去面試。”

　　“要不要陪你去，可別像上上次那樣是騙錢的中介公司。”

　　“當然不是啦，這次是賣壽司哦！不要擔心我，一結(jié)束我就回學校。”

　　希望言子清放心自己，蘑菇撒了謊，是時候做一個了斷。

　　地點定在市中心的法式旋轉(zhuǎn)餐廳，蘑菇喝了三杯咖啡后，那位高貴的母親姍姍來遲，比約好的時間遲了一個多小時。

　　“您好！”蘑菇恭敬地站起身。

　　“好，坐吧！想吃什么都點吧！”女人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對自己的遲到毫無歉意。

　　“不用了，謝謝您！有事您可以直說。”

　　“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展翔可能還沒有告訴你，在上次見過你之后，我們已經(jīng)察看過你從出生到現(xiàn)在的所有檔案，你是優(yōu)秀的女孩子，刻苦自強，沒錯！這點我們的確都沒什么好挑剔，不過，你的家庭背景我們實在不敢恭維，父親早年**過量去世，母親十年前失蹤，至今下落不明，我們可以同情你，但是無法接受像你這樣的女孩子進我們家的門，你以后也會為人父母，希望你能夠體諒我們的心情。展翔是我們家的長房長孫，他需要的是一個能照顧他、扶持他、門當戶對的女孩子，門當戶對自然有它特定的道理，盡管現(xiàn)在他很喜歡你，你能保證他會一直這么喜歡你？很快，你們就會因為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習慣、消費理念出現(xiàn)隔閡，感情淡薄，分手之后，你們會漸漸習慣忘記，在身邊的人并不是非你不可。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希望你好好考慮，離開他！”女人只說了些冠冕堂皇的話，出于私心，她掩蓋了某些事實。她是蘑菇的母親子清當年的閨中密友，在家里第一眼見到蘑菇，女人立刻認出她，檔案上母親的姓名那一欄證實女人的直覺，她當年親眼看著子清愛上她們的老師，她們私下長時間討論著他的幽默風趣，深思熟慮的模樣，她只敢暗暗地仰慕他，嫉妒著子清熱烈地追求他、向他表白的勇敢，后來子清懷孕退學，毅然決定生下這個孩子，老師被學校開除后郁郁寡歡，終日酗酒，聽說還染上*癮。她們誰也沒有留在原地，就這么走散了，南轅北轍，冷暖自知，斷了聯(lián)系。女人亦絲毫沒有念當年的情分言語溫和些，擺出闊太太頤指氣使的姿態(tài)。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謝謝您的提醒！我會認真考慮。”蘑菇冷靜地說完話，在她清淡安靜的軀殼下，是否隱藏著一棵與黑暗有來往的心靈。

　　沒有人有權(quán)力選擇自己的出生、自己的父母。

　　懂事之后的每個夜里，母親都抱著一張黑白照片在默默流淚，照片里的男人眼神深邃，容貌英俊。爺爺、奶奶、外婆，她敏感地覺察到長輩們好像不喜歡她，于是抱著小狗躲得遠遠的，爺爺、外婆死去的時候她還是抹著眼淚跟到太平間，她很難過，因為她的親人不多。

　　局促貧窮的生活使她怨恨起母親，是她把她驟然帶到這個世界上，能給予她的只有愛，但是饑餓潦倒的孩子想要的是熱饅頭，還是愛？蘑菇踮著腳尖站在教室外，玻璃窗里美麗女教師在教一個女孩彈鋼琴和舞蹈，黑白的琴鍵，悠揚的琴聲，蘑菇學不起這些昂貴的藝術(shù)，寒酸的屋子根本存放不了一架鋼琴。她撿拾其他孩子丟棄的水彩筆，用廣告紙光滑的背面作畫紙，她偷偷地畫小狗入睡時臉部的各種表情和身體姿勢的變化，然后把畫紙折疊好藏到床下，如果不畫畫，她就會搬一個小凳子坐在門口等母親下班回家。

　　印象里母親回來得越來越晚，艷麗的妝容，濃重的煙酒氣，單薄的衣裳。

　　母親失蹤前的最后一個晚上，她們又為第二天繳不出學費而爭吵，彼此謾罵，母親摔門而出，蘑菇在樓梯上坐了一晚，母親就再也沒有回來。

　　時間就是這樣，將一些人的思想和情感保存下來，或以生命來延續(xù)，留給后人去猜測。

　　“母親，我想念你。”蘑菇在嘴里輕聲嘀咕。

　　四

　　某個溫暖午后，暖煦和藹，云淡風輕。

　　標本室里，她與她面對面對視，繞指的溫柔，白晝之境里繁盛的日光照進她浸潤在福爾馬林溶液的身體內(nèi)，她的女兒來看望她，她很幸福。蘑菇不知道她的母親曾經(jīng)簽過遺體捐贈的協(xié)議，死后按照母親的意愿遺體被制作成尸體標本，運到潞安醫(yī)學院，冥冥之中她們相見了。

　　命運在一路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