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復蘇你的心
肌肉的絞痛,韌帶、關節囊的鈍痛,神經根的放射痛,神經的閃電樣銳痛,交感神經的灼痛,骨的深部痛,骨折的劇痛,脈管系統的彌散性痛……不管發生在什么地方,骨骼肌肉系統疾病與疼痛關系友好。
“您的疼痛有所改變嗎?”我低頭詢問著上周因工廠工傷,經歷八小時手術的44歲病患目前的康復情況,如同往常的無數個清晨一樣,我正帶著四五位住院醫師巡查骨科的各個病房。
病患睜著半瞇的眼睛,眼神虛弱,緩緩點了點頭,說道:“稍微好點了,還是感覺傷口很不舒服。”
正當我想對病患的康復提出注意事項,病房外傳來一陣喧嘩聲,能走動的病人都起身簇擁在病房門口向外張望,議論紛紛。
病患又接著說道:“林醫生昨天值夜班,顧阿婆死了,你曉得不?林醫生啊,人是蠻好的,就是年紀輕輕,剛剛見習沒多久,沒什么經驗咯!”
“是嗎?誰不是靠自身積累經驗,從無到有呢?”說著我走出病房,四處搜尋林蘑菇的身影。
她低著頭站在角落里,劉海混合著汗水彎彎曲曲地貼在額頭上,偌長的漆黑睫毛蓋過眼睛,她緊抿著嘴唇,飽滿的雙唇似乎過度隱忍著情緒,呈現出神秘的紫色,白大褂被扯破了大半,似一張哭泣的人臉,狼狽不堪。
顧阿婆家屬一行全到齊了,在大廳里大吵大嚷,擺出誓不罷休、悲痛欲絕的姿態,堅決要求醫院賠償由于醫生急救不當所導致病患死亡的損失費,領頭的是顧阿婆的兒子,一臉的怒氣沖沖,老人住院的這段時間里他從未露過一次面。
“你們這是在做什么?你們既然認為有醫療過失,為什么不找法醫驗尸?”我冷冷地問道。
“你以為我們不敢去么?”顧阿婆的家屬們瞪著凸出的眼球狠狠回了一句,低聲嘀咕幾句,聲音輕了些許。
我徑直走向蘑菇,輕聲說:“跟我來,你需要休息。”
在我的休息室里,她坐在我的床邊。
“蘑菇,告訴我昨天你值班時發生的所有情況。”我一到科室,值班護士已經向我匯報昨夜凌晨的大致情形,現在我只想聆聽她的訴說。
“凌晨1點15分,護士呼叫我,我迅速趕到病房。顧阿婆出現心跳驟停,嚴重休克的癥狀,在10秒鐘內我試圖感覺她的脈搏,但無反應,無呼吸,立即放置導氣管,開始按壓循環。根據她的脈搏和循環體征,我判斷是由于心律失常引起的突發虛脫,我使用體外除顫儀,仍無反應。死亡時間為1點44分。”我遞給她以清水沾濕的手帕,她沒有伸手接,陽光穿過窗戶照進來,她的眼眸蒼白如水。她眨眨眼睛,輕輕抹去淚水,也許是強光刺激,或是情緒波動,神情有些恍惚。
我用手帕順著她浮腫的臉頰緩慢地擦拭,臉頰上的淤青有明顯的暴力痕跡,她可能被撞倒在地上。
她仰頭靜靜看著我,臉色蒼白而憔悴,唇邊仍滲出血跡,手帕觸碰到嘴角,她身體發出輕微顫抖。她一定需要溫熱的液體安定悲傷的中樞神經,我起身走到桌邊,在玻璃杯里放了兩朵胎菊,以沸水沖之,邊墊上茶托移到她面前邊說:“小心燙。”
她的視線牢牢盯著玻璃杯里的菊花隨著水的流動上下浮動,花瓣逐漸盛開,漂浮不定
,水蒸氣升騰模糊了她的雙眸,開口道:“我只是想清清白白地活在世上,做個好醫生,竭盡全力幫助病患恢復健康,治療創傷。昨晚我站在老人身旁,她已意識不清,我清晰地聽到死亡的嬉笑回旋在病房屋頂四周,死亡穿著黑斗篷踮著腳尖靠近她,親吻老人干癟枯黃的面容,我在與死亡爭奪那位可憐老人殘喘的性命,趕在有限的時間之內做好每一步急救措施,病魔摟著死亡在我的一側冷眼旁觀,發出邪惡猙獰的笑聲,一點一點玩弄著她的生命直到消耗殆盡,我的心沉入谷底。”
她的言語像安魂的歌謠鉆進我的耳朵,我很訝異,她瞳孔里的世界竟然與我的孤寂是同一個星球,不過在大部分工作時間里,我總是讓理性神經盤踞大腦內層,但是,對于面前這個憂郁的女孩,我胸中立即燃起了一股強烈的、不合時宜的渴望,一種我自己也為之驚訝的渴望,那種猛烈的渴望,在我的體內像野火燎原般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我想撫摸她的骨骼的可鄙想法從火中迸發出。
“蘑菇,你在難為自己,是不是?鄰居把老人送到醫院時,她的兒女已拖延了老人的病情許久,我們心知肚明,她股骨干多段粉碎骨折和身體其余部位多處骨折絕不是她向警察解釋的‘下樓買菜,不慎摔倒’那么簡單的事。嚴重創傷急救出現于意外發生后數秒至數分鐘內的第一個高峰期和數分鐘至數小時內被稱為第二高峰期的‘黃金時段’,你緊緊把握住急救時間的有限性,護士長早上和我說起你昨晚忙而不亂,有條不紊的急救。與死亡對抗,你盡了全力,問心無愧,不要把自己逼到墻角,好嗎?老人的兒女沒有權利這樣對待你,是否傷到了其他地方?”
不等她回答,我伸手握住她纖細的手腕,她略微向后閃躲,回答道:“沒關系,剛才被他們推倒在地上,著地時我用手往地上一撐,著力點出錯,軟組織受傷而已。”上次和副院長的爭執中她傷到的是同一只手掌,她的手骨在我的掌中是無與倫比的勻稱、完美。
“你知道骨科醫生的手指與眼睛有多重要,手是最易受到損傷的部位之一,損傷后可導致嚴重的功能障礙,我希望你的疼痛及時得到緩解,別拒絕我的好意。”我的手指下是她鮮活跳動的脈搏,肌膚如同紫色的玫瑰花瓣一樣質感細膩,悄然留香。我用右手食拇二指在她的手指上輕柔緩和地來回推摩,力速適中,速度均勻,撫過她的末節指骨,中節指骨,近節指骨,蔓延到掌骨,我可以感覺到她在屏住呼吸,我們的手指交錯在一起。歲歲年年,年年歲歲,那只酣睡在漫長時光中,蟄伏在黑暗里的異獸于電光火石間撲向我,將我連同我的記憶一并吞入腹中,記憶中與人骨、沉醉于愛情中的母親,還有在黑白琴鍵上翻飛跳躍的四手聯彈明明永別了,卻在今時今日捉弄我,嘲笑我,讓我再次觸摸到這繞指的溫柔,抵死纏綿。
“那么,你認為我會是一位好醫生嗎?”蘑菇歪著頭問我。
“我認為你會是一位好醫生。”她靜靜聽著,沒有再說什么。
我松開她的手腕,她沒有立刻將手放回膝蓋上。
杯中水盡,杯底的兩朵雛菊依偎著開到頹敗,開到不朽。
六、呢喃
天空是深淺不一的灰色,像無數張X光片上骨密質覆蓋重疊的花紋。
此時此刻,空氣冷得像冰,我站在停尸間的一偶凝望著她,我早已僅憑聲息認出她。
她走進來的時候沒有開燈,隱隱約約中,我仿佛看到搖曳的枯樹枝影照在她清純透明的臉龐上,我仍然記得,第一次與她相遇時深呼吸之后漫入鼻腔的芬芳,她有教人沉迷的味道,血紅的濃郁和銀白的清香,那副隱藏在她身體里迷人婀娜的骨架是我的全部生命。
那一刻,我忘記呼吸,入骨三分的迷戀。她幽怨的呼吸聲彌漫在森冷的空氣里,與亡靈一起起伏,生命轉入墳墓的瞬間,已經意味著消亡。一切的悲鳴,都是生者的自我感傷。她在水池旁清洗著雙水,似乎離我很遠,又很近,她存在于另一個世界,我的心是把懸掛的琴,輕輕一撥就錚錚有聲,我暗自哽咽了。
她溫和的聲音被不銹鋼的冷凍室吸入,“我知道你一直在那里。”
“噓……你聽,他們…都睡著了。”我抑制住自己在黑暗中試圖擁抱她的渴望。
她呢喃道:“他們疲倦得睜不開眼,或許是因為每一具尸體都有傷心的故事。他們有自己的語言和表情,安靜地躺在這里交談,而我沒有自己的語言,沒有任何朋友,不善于掩飾自己真實的情感。那些吵鬧的人總是聚集在某處,批判此物,贊揚彼物,置身事外,冷眼旁觀,無論是誰的離去,都改變不了他們。你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
“就算整個世界都背叛你,唾棄你,我還是對你綿綿細語。”我話音未落,她緩緩抬頭望向我,眼睛里透出一絲怪異的模糊暖光,“你今天體表受過外界意外撞擊,讓我看一看是否有體內出血,好嗎?”
她點點頭,閉目脫下外衣,**出涼軟的身體。
我注視著她輪廓優美的骨骼,這真是登峰造極的杰作,只有在文藝復興時期優雅的浮雕中才看到過,從鼻、胸骨劍突和臍在一條線上,從側面看,耳的外緣,肩峰的尖部,外踝尖在同一條筆直的直線上,心臟平面有輕度的脊柱側彎,手臂的瘀斑和擦傷提示她組織損傷后的皮下出血。上肢區從頸部脊髓開始包括顳頷關節、肩胛、上肢、手指等部分,下肢則從腰椎開始直到腳趾,我以棉絮輕輕觸及她的皮膚,盯著她的表皮觸覺有無異樣、減退、消失,皮膚富有彈性,她骨骼的神經系統是如此敏感多情,像一葉在寒風中微顫的含羞草,后用銳針輕刺她的皮膚,蜿蜒而下,從一側至另一側,不遺留任何盲點,觀察神經痛覺,在心臟的同一水平面按壓她的指甲,一秒后她的指甲由白色轉變為紅色,靜脈回流順暢,周圍血管供血充沛。我以望診、觸診、動診、量診和叩診來確保她是否受到損傷,而蘑菇顯得格外不安,正悄悄把另一只手藏于背后,這細微的動作引起我的注意。
經檢查,她的一只手因此前的擠壓、捻挫等累及指伸肌腱斷裂,我將為她做指伸肌腱損傷修復術。
七、人骨之秘
凌晨四點,我坐在寒冷的陽臺上仰望星空,北斗七星就在上方,我想起她完美的骨架,肌膚和黑得出奇的眼眸,她正手捧著一具顱骨倚靠在我的身上。
“其實我之前就能感覺到顱骨的主人是你的父親,在你收藏的207塊骨骼中,它是多么與眾不同。”她歪著頭說道。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整個童年里我總以為所有的父親和我的父親一樣靜默、隱忍,是一具具慘白干枯的軀干,沒有面孔又無聲無息。等稍長大些,每每看到同學和來接他們的父母合家歡樂的模樣,意識到自己的迥異所帶來的痛苦和羞恥。天黑后,我悄悄潛入墓地,扶住他的墓碑流淚,在我身邊聚集起瑩綠竄動的鬼火牽引我抵達未知的境遇,泥土掩埋了不會衰老的軀體,我撿回這具顱骨放置于床頭,就會在淚眼婆娑的睡夢中與飽滿健康的父母相見。”我無法預知猝不及防的死亡。
“謝謝你送給我最完美的禮物。愛骨如你,顯而易見這里的每一塊骨骼是按照人體各部位構造安放,各居其位,唯有兩塊骨骼打破規則,第一塊是你送給我的顱骨,第二塊是最右側看似不起眼的指骨,指骨主人的出現影響到你日后的人生軌跡嗎?”
“不,只覺得它精致小巧,每回思考時習慣把它握在掌心把玩,思緒便通暢無阻。”我心中暗念,我的女孩,原諒我向你隱瞞那名叫四手聯彈的鋼琴師凋零的生命所給予我靈魂的震顫,他是我的第一個病人。他從樓頂跳下來,在我的腳邊摔得支離破碎,他還在維持思考的大腦腦漿濺在我的眼睛上、嘴邊、衣袖旁。你不會知道,他手寫的兩頁紙自殺遺言上寫道,他再也不想承受無窮無盡的治療,即使勉強完成治療,疾病已使他失去彈奏的能力,一切都是徒勞,他的父母抓住他的遺言不放,認定是我導致了他的死亡,因為他生前的每一天我所做的都是幫助他康復治療,和現在的你一樣。泥土終究掩埋了青春的臉龐。這是他全身唯一一塊完整的骨頭,請允許我溫柔地更換你的一根指骨,親吻你的骨骼,讓他繼續活在你的身體里,可以嗎?
公寓里,消失的1414室是我的藏骨手術室,我早已把原來門的位置砌成墻壁。
手術臺上她安詳地陷入沉睡,突然揭開人皮,美人變白骨,將我千萬丈打落塵土,重復復重復,亦是滿心空歡喜,我親眼見證一場奇跡,女孩亦是我的鋼琴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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