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新近構思:直到2017年夏天我才重新寫作了這篇小說,并且可能重新命名,未來的小說名稱會是《二房東和他的房客》或者是《陋巷金閣》等等,新構思的小說主人公謝圣敏不是主角,而是老宅院里遺民鄰居們局促生活場面,陽陽小姐倒有點像是小說的主角,謝圣敏是給二房東了。
016
一轉眼,我住的這老宅院里的十來戶老鄰居,都先后不在了,他們有的進了養老院,有的另外買了房子,而有的是故世了,或者住到自己的姘頭那兒去了。他們原先住的破房子就迅速地給租賃了出去,成了二房東。現在我住的院子里,大多數都是鄉下來的人住。我就馬上成了像留守人士一樣,很不相稱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我與他們成了鄰居,共用一只信箱,一只水表,一個天井。幾年來,我聽到的看到和聞到的,猶如置身在淮北的一戶熱鬧的農莊里。
這些外來住戶的生活,要比我們忙碌得多。他們最早起床的一戶是凌晨三點,而最晚熄燈睡覺的一戶是凌晨的兩點左右,整個白天,就只看到他們在忙進忙出。其中一戶是夫妻倆賣豆制品的,時常還自己加工些什么。一戶是搞骨董的,整天地神出鬼沒的。還有兩戶是附近菜市場賣菜的,起早貪黑的。還有一戶是在我隔壁的,做街區的清潔工,負責我們弄里的及街面的垃圾清掃和清運。這清潔工的一家住得極其的惡劣,才一間八平方的木屋里,四口人的吃喝拉撒睡全在這里了。清潔工兼收廢品和幫人調換煤氣瓶等,一個大孩子在附近打工賺錢,女兒在家清閑地幫忙燒飯、洗衣服,而小兒子則在附近的民工子弟學校讀書,他早出晚歸的神情煞是用功。他們一家過得比我還有滋有味。
從這五戶外來的人落腳我院子以來,使我反省了自己的由來。
大概我祖父在當年以是這樣從寧波的姜山鄉下趕來上海的。那時正是民國初年的開放,所以我有幸成了今天的上海人。我也是移民的上海人。現在從這五戶的外來人的安家立業境遇,我多少看到了我祖父當年來埠謀生的艱辛和不易。到客地謀生都是不容易的。但是我想今天的狀況不和民國初年情形相同。那時是四億多人口,而今天是十三多億人口。那是的社會生產力也和今天的狀況相差太大了。
中國社會,永遠有個矛盾,農村的小農經濟的落后,與城市商業經濟的繁華,總是形成兩極社會。而且這個矛盾在前幾十年里,還深深地打了一道籬笆樁,那就是:限制農村人口向城市地區的自由流動。今天的大量涌入城市的農民,他們寧愿在懷里揣著那本破舊的農業家庭的戶口簿,他們不在乎這戶口簿上不可變更的公民性質和稱謂,他們承受著無法和城市人一樣享有同等的福利等等的歧視,即便是最底層的生活,他們也要在城市生存。
與五戶外來戶住在一起,從陌生到相識到相俗,我經歷了一次自我檢視的過程。我好像認同了什么。現在對于他們來說,我反而成了他們的外來戶。我開始卷起舌頭和他們講普通話,嗓音也比以前提高了一倍,日常行為的斤斤計較和謹小慎微等缺點也開始收斂起來。我最大限度地放下我是上海人的架子,和他們和睦為鄰。但是,我的環境越來越臟,清靜的時候越來越稀少。因為他們不需要環境清潔也不需要環境寧靜。
我曾經生活在一弄三井的老式院子,有四十年了。
我把這個地方叫做老宅院。據說這個宅院是個清朝一位官吏的偏房居住的院子,距今有一百多年了。現今還能看見院子里舊有的山墻、高大的木柱子、雕紋的橫梁,和早期的一批特殊的居民。我說的早期的居民,是指四十年代末五十年的初來此居住,并和這個院子有千絲萬縷關系的最早幾戶人家。這些人家的共同特點你悄悄地看會發現:她們都是女性家庭,就是說,都是老年婦女的單親家庭。我是說,我們這里的好多家庭里,除了有子女和他們的母親外,都沒有父親的。而且這些單身的母親都已經很老了,八九十歲了。我從小看到大了,而且我四十年里始終在悄悄地看著,所以,我暗地里揶揄這里是個“婦女樂園”,意味非尋常。
但是,這里并不是這些婦女的樂園,而是她們的異域。
老宅院的建筑格局,看上去還挺美的!它是由三個方形天井相連的三進式回字形組成的房屋格局,有點像廟宇的結構,一定是以前有錢人家的私宅。從老宅院的大門進來,是一個像廊檐的走道。走道的一邊是大家停放自行車的地方,另一邊有三戶人家的門。從走道進來,是個很大的天井,習慣上大家叫它是一進。一進天井里有棵三百年的銀杏樹和一口上千年的古水井;古樹基本上枯萎了,古井被一塊陰井蓋封死了。天井的兩邊屋檐下分別住著四戶人家。
從一進往里走,又是個像廊檐的走道,走道一邊是幾個的水池、整齊的一排電表、信箱等等,一邊也是三戶人家的門,當中細細的走道進來就是二進。二進的天井里比較開闊,鄰居們曬被子、涼衣裳或者夏天乘涼、吃飯的地方。二進天井的兩邊住著六戶人家。從二進里到三進里的地方有座又高又厚的防火山墻,后來被一些人把山墻敲了,據說是為了取磚做防空洞的,特防水。從二進到三進的天井沒有廊檐,就是原來防火山墻的空地延伸進來的。三進的天井里原來是個小花園,自老宅院有居民住以來,小花園不斷被蠶食,近年小花園已經不存在了,蓋上了一幢兩層樓的凹型磚瓦房。磚瓦房有個尖尖的紅瓦頂,房屋的建造風格明顯的和一進、二進的廂房不同。最大的區別是,磚瓦房有二樓的,朝天井有個木樓梯可以上二樓。我的一位小說中的自言自語的鄰居,就住在那樓上。
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老宅院里曾經發生的一次相罵和一次火災,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
那次相罵使我寫出了一部小說。兩個吵架的,是兩戶老嫗家的女兒:一個罵道:你家是什么貨色啊!自己不照照屁股,要我說出來給大家聽聽吧?另一個也罵道:你家是什么貨色啊!你敢說?說呀!一個被急著破口大罵道:你是**養的!不要臉的東西!另一個沒有防備她會罵出這句來,一下子傻了臉,立刻也罵道:你也是**養的!不要臉!一個也愣了一下,馬上破口大罵:我媽好歹還是做五房姨太太,你媽呢?上三堂子里的,能和我媽比啊?野雞!另一個又罵道:上三堂子又怎么了?你媽以前是做小的。另一個也罵道,你媽以前是**!結果,一時間,我們院子聽的人都懵了。
大家表面上裝作她倆是胡罵的,無中生有,但是個個心里明白,這是真的。
當晚吃飯時,我的隔壁家的一個鰥夫,他道出了我們小院子的秘密:原來那兩個相罵的女人的母親,確實是以前的偏房。像這樣的母親,現在我們院子總共有七八個。如果不是吵架,我們院子里的人誰都看不出什么,像正常的一戶戶人家,但是現在被她們相互揭短了后,我忽然發覺這里的一戶戶鄰居家都怪怪的。
好生奇怪呀,怎么會有這么多的偏房孑遺同住在這里?
鰥夫回憶地說,我的媽也是以前做小的,是第三房的。我從來都沒看見過我爸。鰥夫的父親,是清朝的南京的一個官,他爸在清朝末年被同僚讒言死于道臺上。他爸死時他才兩三歲,而且和媽單獨住在外面,所以沒有“父親”的印象。五十年代,他媽就帶著他來到了這個院子住下了。當時政府制定了新法律和成立了婦女組織,打倒了那些一夫多妻的家庭,解放那些做三房、四房、五房甚至六房七房的婦女。
鰥夫告訴我:當時我們的院子是個廢棄的尼姑庵,五十年代尼姑們都走了。這時,大概有個革命干部臨時想出來的辦法,把偌大的尼姑庵辟屋建房,改成居民院子了。入住這里的第一批居民,都是被政府取締、解救或者勸解過來的做小的偏房、**的**。這個院子成了名副其實的“從良院”了。
幾十年來,老宅院讓這些昔日的“偏房”以及**終于體面地做人。婦女組織對她們也非常同情,即為她們的過去保密,又為她們生活噓寒問暖。如果發生一些和以前的丈夫有關聯的如戶籍、遺產和孩子等問題時,居委會的婦女干部還會出面聯系解決,幫助她們脫離的“偏房”干系,還給那些從良的**也安排補習文化知識或者就業。這些婦女基本上都獨立生活,獨立帶大孩子。有關這些婦女的來歷,以后幾十年就像封存了一樣,沒有人想起過或者提起過。她們的秘密也從未有人看出。這些“婦女”也像平常的女人一樣,含辛茹苦的地把孩子拉扯大。
但是她們自己都遇到了“嫁人”的心理障礙和環境的制約。因此她們都寡老終生。她們最忌諱談老公、談丈夫、談男女之事。她們互相之間也避而不談各自的過去。而今有幾個“偏房孑遺”已經八九十歲了。眼看歷史快要翻過去了,不料,她們的子女不淑,翻出了舊賬罵人。可笑的是,罵了半天她家的媽是什么什么,原來自家的媽也是什么什么!讓兩位老人心寒。說到這里,我看見鰥夫臉上一片黯然神傷。他憤恨地把老宅院里的事,全部訴說了出來。
自此,我開始重新審視我居住的破落的院子,我驚訝自己不期然找到了一個神秘的礦藏,原來就在我居住了約四十年的院子里,在一個個歷史遺人的黯然神傷的眼眸里。一個人親眼目睹歷史的痕跡在眼前消失,是何等震撼的大開眼界。幾千年來的一夫多妻的習俗,幾千年來的大姨太太、二姨太太、三姨太太,幾千年來的**等等,組成可悲可泣的女性屈辱史,最后濃縮在六七個遺老身上,而且就在我天天生活的眼前。最后濃縮在我的一部小說【眾生的癖好】里了。
我開始寫小說時,其實已經無法忍受老宅院的嘈雜而擁擠和破舊的生活環境了。我懷著巨大的體諒和巨大的忍耐,也懷著極大的自卑感和悲哀,繼續生活在這里。可能要和他們生活很長一段時間,我重新認識到,所有他們做的工作,原本都是我們做的。我們的勞動力也曾經這么低廉過。這些骯臟的、繁重的甚至可怕的、低濺的活兒和生活方式,都是這個城市所需要的,給他們生存吧,就是給我們自己生存。
讓國民可以自由地選擇生活地方、生活方式,把等級慢慢的抹去,把藩籬漸漸的拔掉,這才是一個體面的社會。一位哲人說“四民有務”,天下的人民都有自己的事兒要做,我們能認識到這樣的道理,我們才不會驚訝,不會驚訝我住的院子里的變化。
近年來,我的老宅院里已經有了深刻的變化:那就是,我自己的屋子也出租了,租給一個安徽人家住了。因為,我完全可以不住在這個簡陋的公家房屋里。是這些外來人促使我調換了一下生活的環境。因為,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蝸居在那簡陋不堪的老院子里,是一種“不思進取”的孑遺了。2011年的盛夏,一場大火后,我永遠地離開了老宅院了!
離開老宅院我住到了寶山區的大華。像是浴火重生般的故事,我一走出老宅院就結婚了,就生子了。我的人生在大華開花,在那里寫作,發表小說。正當我寫作已經擺開架勢時,我兒子已經兩歲半了。為此,由于兒子早教及入托的問題,我又回到老宅院來了。老天知道,這次回來和離開時候是千差萬別了。我像夢游一般,最讓我感傷的是我讓我兩歲半的兒子用四肢一階一階地怕上通往我小閣樓的樓梯,他居然獨自爬上去了,像是前世來過的一樣。
2017-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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