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斯朗太太的咳聲依舊響亮,像巴士底獄門里的吼叫,或是古羅馬斗獸場里的腳步聲。兩夫婦默默地做著各自的事,直到里昂回來,
“為什么不開電視?”里昂滑著太空步走向電視柜。
“里昂,周四你表妹的葬禮。”邁克沉重地說。
“米莉?!”里昂只是吃了一驚,隨即就自顧自地開了電視,又開了一瓶汽水。
當電視里出現一個肥胖且面相喜感的男人時,邁克抬起了頭。當這個男人穿上女人的衣裙時,莫拉也看過來了。當這個男人竟然輕盈地跳起芭蕾時,三個人都忍不住笑了。
普斯朗太太的咳聲不合時宜地為剛剛輕松起來的氣氛添上幾絲恐怖。
“真是夠我受的了。”莫拉說著,打開冰箱。
這句話成了一個咒語,星期四的葬禮回來,鄰居們就告訴她,普斯朗太太去世了。
公寓頓時靜得可怕。那只黑瘦的貓凄涼的叫著,不知躲在哪個角落里。
莫拉趕快脫下禮服,扔進洗衣機里,免得明天沒有得穿。打開衣柜,她的目光落到一個角落里——有一塊深黑色的陰影。她拾起來,是一件漂亮的黑色蕾絲長裙。年輕時在朋友的慫恿下她買下了這條裙子,那時她被邁克笑話“活像一只烏鴉”,可現在她凝視鏡中的自己,是那么高貴、優雅,稍稍仰起下巴,成熟的女人味就出來了。
“明天就穿這件。”她對自己說。
客廳里,邁克在不停地打電話。米莉的父母責怪他沒有監護好米莉......一場毫無頭緒的官司,讓人想到貓抓過的線團、爬滿蛆蟲的馬尸和廢棄的電路板。
里昂在沖沙發發脾氣。因為吉他隊隊長搶了他的女朋友。他因此負氣離開了吉他隊。現在他一無所有......哦!哪怕是一把屬于他自己的吉他!
去超市買菜的時候下了雨。莫拉在下水道旁邊看到了濕漉漉的黑貓。愛貓協會此時或許已經下班。經過小巷時莫拉看到一個滿身刺青的男人,她想起來米莉害怕有刺青的人,自然而然地想到十年前的那個兇手......莫拉悚然地又看了一眼那個小巷,男人不見了,但有一個頭發亂糟糟的女孩在抽煙。那是阿曼達嗎?那女孩看過來了——莫拉趕緊避開她的目光,自顧自走了。又經過一條小巷,一男一女在擁吻,那個男人身上也有刺青。她不明白這個城市為何會有這么多小巷。
暑假里邁克還是要上班。里昂到阿拉斯加做魚罐頭去了(美國每年暑假都有大量學生到阿拉斯加打工,幫忙加工魚罐頭)。米莉的父母仍然糾纏不休。莫拉打開冰箱,蔬菜和甜蕉的味道混著需要冰凍的香水味飄出來,和廚房在夏天的油膩摻出一種怪味。。邁克在此時打電話來說出差了。莫拉隨意應了一聲就放了電話。
她不餓。但腹部猛然劇痛了起來。全身痙攣。
莫拉支撐著扶著沙發,風吹起她的裙子。窗簾輕輕擺動,像電影的幕布。她扯住窗簾,想阻止下一幕的發生,但是——太痛了!壓抑、扭曲、劇烈的疼痛一齊向她襲來。她仿佛看到米莉無辜的眼神、下水道邊的貓......邁克從報紙后抬起的眼睛,里昂滑著太空步的鞋子......普斯朗太太的咳嗽,過期的香水......她知道自己喝了過多的安眠藥。
“不!放了我!”莫拉爬向衣柜,扯出那件黑色長裙。
“再等一下!......”她把自己塞進裙子里。
“老天!我在做什么?究竟喝了多少安眠藥!?記不得了!我......”
是真的不記得了,還是故意多喝了?她聽到圣母在問她。然后圣母露出了蒙娜麗莎的微笑。
......
醒來已是晨光清亮,莫拉一看表,已經到上午八點了。好像沒事了,難得天氣好,心情也好,不如去散個步。她感到渾身輕松,腳步輕盈,精神煥發地上街去了。經過伯爵的別墅,莫拉忽然好奇地想進去看看。很小的時候她和母親來過一次,后來就再有沒有來過。
“先生,一張成人票。”莫拉對門口的老先生說,并掏出錢。
但是老先生兵不搭理她,仍舊坐著哼一首電臺里常播的歌。莫拉又喊了幾聲,見他仍不理睬,就自行進去了。
太早了,屋里空無一人。一百多年沒人住了,巨大的沙發還是那么優雅地站在那兒,散發著木質的清香;天鵝絲絨的墊子流淌著紅酒的光澤。莫拉坐上去,感到無比舒服。許多年前,在她還是個小姑娘時,也曾坐過這把沙發,不過在那之后,多久......她早已習慣不舒服的沙發。那只高腳玻璃杯還在那兒,恰在她手邊。莫拉順手拿起來,假裝里面有酒,再假裝面前有伯爵似的一舉杯:“生命短暫啊!”自己傻笑一會兒,放下杯子——可是,她突然發現有什么不對勁——杯子清潔的表面,沒有她的指紋,玻璃里也沒有她的影子!
她猛然害怕了......她記得,記得伯爵夫人的梳妝臺在......她跌跌撞撞地闖進主房間,沖到梳妝臺前——沒有!沒有莫拉的影子!于是莫拉在事實面前屈服了。
有人在笑。男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莫拉慢慢循聲而去......餐廳里,一個穿著綢子長裙的女人在說笑,面前的大胡子男人——她認得,他們是伯爵夫婦。
“你們——你們是......在拍戲?”
他們停止了談話,然后伯爵夫人笑了:“孩子,歡迎來到靈魂世界,”
莫拉心頭打了個疾雷:“什么!我......”
“好了,別緊張。你聽著,你的肉身雖死,靈魂猶在人世。度過你在人世相同的年月就可以轉世。但若你起了邪念,就要進地獄服苦役了。明白嗎?”
莫拉不知道如何回答,好像大概死了和沒死都是一樣,好似大概她早已是死的,只不過換了個方式——現在她是穿墻也可以的了。
伯爵夫婦小聲說著些什么,但莫拉都已經聽不進去了。飄也似的離開伯爵的別墅,她開始回家,那么漫長......家里居然有人。她有一種陌生又好奇的感覺,好像農民在自己的田地里發現了新的植物。
“死亡時間大約是昨晚八點。”一個男聲說。他背對著她,用他高大的身體。
“那時他的丈夫和兒子都在外地,我們核實過了。現在他們在過來的路上。”另一個男聲說。
“她是服安眠藥死的,不過不在昨晚。看起來他一直在服用。”高大的男人顯然已經調查過。他戴著白手套,和黑色**很配。他打開一個文件夾:“我剛從她的醫療記錄里查到她的藥史。這是復印件。”
“真奇怪啊,電話明明就在旁邊,她本有時間求救的。”
“鑒識課的人員說她有過一段時間的掙扎,在她的指甲里檢測到了窗簾布屑,還有她身上那條黑裙的屑——這說明她在掙扎的過程中給自己穿上了它......”
“難道是自殺?......可是按照常規,這種情況應該是服藥不慎導致的意外啊......”
這就需要我們進一步分析了。“高大男人走進莫拉的房間。莫拉喜歡他認真的樣子。
他翻開她的工作筆記,里面是整齊的字句。
“唔......認真謹慎的人。不像是會連吃藥的劑量都不記得呀......”
她喜歡他推敲她的內心。
他打開她的衣柜。“都是女人喜歡的時髦款式,雖然都不是什么大牌子......哦不,有一件香奈兒外套......她丈夫的衣物倒是很樸素。”他沉思半晌,“去調查她的社會關系,尤其是看有沒有情人或是仇人......”那人應了一聲就走了。房間里只剩下他和她,如果他知道。
她聽到他這樣懷疑她的社會關系,頓時很生氣。走近他想爭辯“我沒有”,可是他高大的身形和散發著古龍水氣息的袖口鎮住了她,好像好多年前邁克第一次貼近她一樣,使她頭暈目眩。
他開始審視她床頭柜上的書。有一本折了一頁起來。他打開來,“生活是多么奇怪,多么變化無常啊!一件極細小的事可以毀滅你,也可以成全你!”這是《莫泊桑文集》。她最近在看。再打開一本《女伯爵》,有兩頁被折了起來,前一頁有一句被紅筆劃了出來:“這樣想會不會很奇怪,當我們依偎在戀人懷里時,有多少人正在戰場上死去呢”,后一頁同樣劃了一句:“這樣想會不會很奇怪,當我們即將步入地獄,又有多少人在戀人懷里歡笑呢”。那分別是女伯爵在床上和入獄前說的,對她心愛的情人。后面排著《百年孤獨》《安娜卡列尼娜》和一本破舊的《小王子》。他好奇這個四十歲的女人怎么會有這樣的童書擺在眼前。
“打開它!打開它!”她在心里喊著。她折了一頁,一直希望邁克看到。可惜邁克對此十分呆滯,他愛那些莫名其妙的版畫勝過他可憐的妻子。
“小狐貍對小王子說:‘請你馴養我吧!’”他讀道。
他讀出了她的心聲。莫拉感到自己是那么糊涂,他的聲音從炎熱的空氣滲入她的皮膚,再從她的血管流淌到心臟,于是血管化作了糾纏的藤蔓一圈又一圈地繞滿她的心臟。好像海盜的鐵鏈鎖住大木箱,毒蛇纏住了埃及艷后似的。好像一只被驅逐而從山坡上滾下來的熊,身后拖著一條長長的雪痕,暈頭轉向之際看到森林里走來另一只熊,她現在困惑地站在那里。
“請你馴養我吧!”她對他說。然后聲音化作一陣虛無縹緲的清風,穿過他的耳際,從衣柜的縫隙和門的裂痕中迸射出去,擊破蒼穹,飛到無邊無際的太空中去。
《項鏈》中女主角愛慕虛榮而又天真勤勞。女伯爵即臭名昭著的伊麗莎白伯爵,為與比她小18歲的情人相愛,殺了650位女孩。《百年孤獨》中的男男女女在情欲、革命、倫理中苦苦掙扎直至死亡。《安娜卡列尼娜》講述了沙俄婦女在追求自由失敗后臥軌的故事。《小王子》即愛與責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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