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魚罐頭

莫拉一個人坐在辦公室的桌前。再有一個多小時就要放學了。她感到熟悉的空虛。多年的歷練早已使她高效地批改完了那一沓又一沓字體各異、充滿奇怪想法的作業，而此時并沒有她的課。她不知道該干什么。

窗外的樹枝輕柔地敲打著玻璃......她盡量使自己放輕松，斜倚在窗邊，竭力思索著家里還有什么菜。甜椒、卷心菜、冰凍鱈魚......還有沒有紅燴醬？她記得還有一點兒，或許還夠一餐，或許又只剩瓶底了......他不明白關于這些小事為什么她總是記憶模糊......難道她已經老了嗎？四十歲以后她逐漸生出了白發，記性也差了......可是她才四十，四十也不算很大年紀吧......有時她清晰的記起她第一次來這所學校任教時的情形，她手忙腳亂到把墨水瓶打翻在地上，而幸虧那只是一個老師忘了丟掉的空瓶子。有一次她把一個學生的草稿紙當作廢紙扔進了碎紙機，卻不知道那紙有多么重要，那學生的家庭多么厲害。后來為這事教務主任把她訓了一頓。那是一個客氣的老頭，但客氣的話里隱藏著一種詭異的味道，就像那個年老的普斯朗太太，有時候看到莫拉或是別的什么人，就會露出一種詭異的微笑，像是貓一樣的......莫拉有時候想到自己的老年生活，也曾驚懼的意識到很有可能會淪落到和普斯朗太太一樣的境地。里昂，她唯一的兒子，現在也看不出以后會贍養她的痕跡，或許以后她就要被送到養老院去！養老院！夜晚磨牙的聲音，有著家族病史的陌生人，講話時會掉下假牙或者行動不便隨時可能散架的老人......她真要到那里去嗎？！那時他又在哪里呢，她的丈夫？他年輕的時候像是巧克力包裝盒上的伯爵，可現在胡子拉碴，有點“大藝術家”的意味了。莫拉對此表面上漠不關心，但心里仍然十分反感。但更讓她反感的是，這位“藝術家”先生安于現狀，懶得為升職作出任何努力，一副淡泊名利的樣子，甚至有一次當面指出上司對木質版畫的審美謬誤，以至于讓她不得不自己工作來買服飾和香水。——其實為什么不是她自己去工作呢？她也曾鄙夷那些不工作的女人，可是要她自己工作來買上一件香奈兒外套——也并不能讓她感到自豪。

下課鈴聲響了，莫拉匆匆忙忙地披上外套感到停車場去取車。學生們嘻嘻哈哈地騎著自行車涌出來，使她寸步難行。有時候她覺得騎自行車還能快些——可是這把年紀騎自行車擠在學生堆里，算什么呢？她感到自己真的老了——沒法嘻嘻哈哈。她感到那些學生們實在太年輕——青春逼人，男孩的手臂和女孩的胸脯一樣鼓起來。他們打打鬧鬧，沒有憂愁，讓她無地自容。有時她站在講臺上，感到強烈的孤獨，好像那些竊竊私語的學生，都在背地里結成一伙，嘲笑她發福的體態和洗得發白的襯衫。學生們一代又一代地輪下去，她卻日漸老去......

她終于逃脫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直開車回到那窄小灰暗的公寓。

普斯朗太太照舊大聲咳著，她的黑貓尖聲叫著，從這棟樓跳到那棟。邁克和里昂都還沒有回家，一切都保持著早晨離家前的狀態但是色調要晦暗得多了。玫瑰耷拉著腦袋，顯出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讓人懷疑這家的女主人是個好吃懶做的女人。這種花開在普斯朗太太家還差不多！

莫拉脫下高跟鞋，打開冰箱——天啊！模樣紅燴醬——連瓶子都沒有。只有一些不知放了多久的雞肉和灰白、矮胖的小蘑菇。莫拉能夠把這些東西變出一桌好菜來，但她提不起勁——婚后邁克就沒夸獎過她的廚藝，里昂自出生就不會說好話。

在莫拉給雞肉拌上蔬菜時邁克回來了，緊接著是里昂和米莉。

“今天米莉的爸媽又出差了。”里昂簡短地解釋完，鉆進房間去了。

米莉拘謹地坐下，邁克遞給她一杯果汁。

但是沒有人意識到家里的菜不夠。莫拉打開魚罐頭。那本來是明天或是更久以后的。這個侄女一直讓莫拉一家很頭疼。她是那么蒼白、弱小又可憐，她的過去是那么悲慘，即使現在，也處在極度的不安中——差不多十年前，在一次捉迷藏的游戲中，她撞到了一個血腥的殺人現場。她不確定自己是否看到了兇手，兇手也許也不能確定。警方不知道怎樣處理這個極度驚恐的小女孩，也不可能提供無限期的保護，因而時至今日，米莉還是有點神經質似的呆滯。她不敢獨處，不敢和同學提起這些潛藏在心底的痛苦，生怕觸動了一個死亡的契機。因而她總是那么突然地來。過去大家都很同情她，可是現在......也不能說吧同情吧，可是......

莫拉把意粉和魚肉拌好分開在四個盤子里，又各放上一小堆雞肉沙拉以使它們看上去不那么空，然后乘上奶油蘑菇湯。

“米莉，周末有什么計劃？”邁克一邊嚼雞肉一邊打破沉默。

“我想......逛逛街或是......待在學校樂隊。”米莉用叉子刮著意粉，發出貓抓墻的聲音。

里昂皺起了眉頭：“米莉，不要刮盤子。”

米莉停止了動作，機械地開始喝湯。

“給我們講講樂隊里的故事吧。你們都在樂隊，是不是？”莫拉擠出一個笑。

“米莉是合唱班的。我在吉他隊。我們沒有聯系。”里昂搶先說。

“是唱詩班。”米莉抬起頭。

“要不要我告訴大家你的秘密？嗯？”里昂壞笑著沖米莉喊。

米莉緊張得低下頭小口喝湯。那樣子和普斯朗太太的貓喝湯的樣子很像。

“里昂！”邁克喝了一聲，沒再多說。

到了睡覺的時候，邁克吧里昂趕到沙發上去，莫拉給他鋪了厚實柔軟的毯子。而米莉睡她表哥的房間。里昂對此十分不滿。多年來都無法習慣。莫拉盡力安慰他，并承諾了一個時髦的音箱。米莉睡覺的時候總是縮成一團，并且出其不意地請求莫拉撫摸她淡金色的頭發。莫拉吃了一驚，因為里昂從不讓她摸他的頭發。莫拉盡量溫柔地撫摸米莉的頭發，米莉漸漸睡著了，莫拉卻不肯回去，這種久違的、陌生的溫柔充滿了她的胸腔。

當她想起普斯朗太太如何撫摸貓背上的毛時，米莉睜開了眼睛：“請你回去，姑媽。晚安！”

“晚安，米莉》”莫拉木木的回房去了。

“可憐的小東西。”邁克坐在床邊上說。

“明天你回來的時候順路買點洋蔥和牛肉吧。”莫拉沿著床邊坐下，喝了點安眠藥。

“開什么玩笑？你想讓大家覺得我像個家庭婦男？”

“我到那邊去得繞多少彎路？汽油有多貴？那可是堵車高峰期！”莫拉叫起來。

“好了，莫拉，不吃洋蔥和牛肉算了。”邁克按著太陽穴，“我真累。”

“我也是，邁克。”莫拉關上燈。

“莫拉。”邁克在黑暗中說，“那個布瑞澤什么時候來？”（筆者注：“布瑞澤”即“Brazer”指那些上個世紀來到美國，包攬那些懶惰的白人不愿做的重活的墨西哥人。）

“星期六，上午，”莫拉嘆了一口氣，“我在家守著。”

“那么米莉自己進城？”邁克翻了個身，“關于這些她什么也沒說。”

“她已經快十五歲了，我覺得她可以自己坐公交車的。本來，都這么多年了......”莫拉停了停，“好像她是要和一個叫阿曼達的女孩逛街，她們最近總是在一起，”

“阿曼達？......哦，那可不是一個好女孩。我見過她，穿很短的牛仔褲，緊身的性感T恤，頭發亂糟糟的，是不是？”

“我不記得了，好像是，好像不是......”莫拉懶得去想，并且十分困倦了，安眠藥的藥效起了。

“......好像是，好像不是......”邁克也睡著了。

星期六回答房子里時，邁克正焦慮地坐在沙發上。里昂沒有回來。

“外頭真熱，夏天要來了。”莫拉關上門，“邁克，為什么不開電視？”

邁克的嘴唇顫動著，呆呆的看著她，好一會兒才說：“米莉死了。”

“什么？！”莫拉驚訝地想起那個蒼白的身軀，好像還在自家里坐著喝湯......“為什么？發生了什么？”

“不知道。那個叫阿曼達的女孩先回了家。然后就出事了。警察說很有可能是十年前那個兇手報復的。......莫拉，星期四舉行葬禮，你得請假。”邁克疲憊地說。

“今年是怎么了？年初我已經參加了兩場葬禮。”莫拉呆滯的自言自語，走進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