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早有預感
當羅布從醫生手中接過住院通知單的時候,他指著自己的頭,平靜地對醫生說:
“醫生,我頭痛的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知道這里面有問題,到底是什么問題,你就直說吧,我有思想準備。”
“從你頭部照的CT片上,我們發現里面有一個腫瘤,它就是造成你經常頭痛,走路不穩以及眼睛發花的原因。現在這個腫瘤已經不小了,如果不及時手術切除,后果將非常嚴重。”
“你的意思我患的是腦癌?”
“那也不一定,腦癌一般是指惡性腫瘤,但從你的病史看,你腦部的腫瘤可能和你早年頭部受過傷有關系。如果是惡性的話,一般拖不了這么長的時間,所以我判斷你頭部的腫瘤,很可能是良性的,要確診必須手術后,切片化驗才能作出準確診斷。”
“如果不手術會有什么后果?”
“你腦部的腫瘤,除了手術治療外,沒有其它的辦法可以治愈。如果腫瘤不及時切除,你頭痛的間隙周期會縮短,頭痛的程度會加劇,最后你可能雙目失明,甚至可能再也站不起來。老人家,你千萬不能掉以輕心啊!”
“醫生,這手術得花不少的錢吧?”
“具體花多少錢,得問住院部,你手術的難度很大,考慮到手術后的治療,至少要準備十萬元。”
站在旁邊的羅珠聽醫生說要準備十萬元,一時也嚇壞了,她有點不知所措地說:
“醫生,我們是從西藏來的,我和阿爸只帶了一萬多元,短時間內哪去找這么多錢?”
“姑娘,你先陪阿爸把住院手續辦了,再打電話通知家人,叫他們趕緊想法把錢送來,你阿爸的病不能再拖了。”
羅布預交了一萬元的住院費,被安排進了腦外科的普通病房,病房里有四個床位,一切安頓好后,羅布對女兒說:
“羅珠,羅西車上的貨裝好了嗎?你馬上打電話,叫他立刻趕到醫院來,我有事情要給你哥哥交待。”
羅珠的電話打了不到一小時,羅西心急火燎趕到醫院,來到羅布的病床前。
“阿爸,您怎么啦?羅珠在電話里嚇得直哭,您到底得了什么病?”
“羅西,看你驚慌失措的樣子,我的病其實也沒什么,就是腦子里面長了個瘤子,醫生說必需動手術,要我們準備十萬塊錢。這幾年我什么事也沒干,家里只有幾萬塊錢,你去問一問醫生,動手術需要多少錢,我想只把手術做了,手術后的治療節省點,五六萬塊錢就夠了。該花的錢要花,可以節省的錢,一定要節省。”
“阿爸,您都病成這樣子了還怕花錢?實話告訴你,這幾年我也存了點錢,十萬塊錢家里還能湊出來。您要趁這次機會,徹底把病治好,您是我們全家的精神支柱,您千萬不能倒下啊!這次出來前,阿媽一再叮囑我,要督促你到醫院檢查,既然檢查出了病因,就要全力以赴治好您的病。我車上的貨已經裝好了,我今天就趕回去,一個星期后,我會把錢帶來,阿爸您一定要安下心來治病啊!”
“羅西,你給家里打電話時,要注意口氣,千萬別嚇著你阿媽,我想她一定會和你一道出來,守護在我的身邊,這種時候她是絕對不會離開我的。阿爸已經是六十歲的人,這次手術能否成功,誰也不能擔保。萬一回不去,我也沒什么遺憾,能做的事我已經做了,沒做成的事,后來的人也會做。你是家中的男子漢,和我一樣也是吃苦的命,但我希望羅桑能多讀點書,一定要讓他念上大學。你還要照顧好阿媽和妹妹……把我的骨灰帶回去,埋在岳叔叔的旁邊,我答應過死后要和他作伴。那個地方好呀!那里有我親手修的公路,有我親手種的杜鵑。那里能看到遠方延綿的雪山,能看到奔騰不息的瀾滄江水,還能看到托卡,看到我的家,我的親人……”
羅珠此時叫了一聲“阿爸”,抱住羅布痛哭,羅西也禁不住聲音哽咽,泣不成聲。
“我剛才的話,是講的萬一,死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換句話說,生的可能是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所以你們用不著緊張,要相信阿爸能活著從這里走出去。我之所以要把萬一的話講出來,是想讓你們明白阿爸的心思,同時也和阿爸一樣,作好萬一的準備。我提包里有兩本相同的手抄詩集,我如果真的出不了醫院的大門,你們照上面題的名字,分別寄給大伯和秋泓姑姑,這是我留給他們最后的紀念。人總是要死的,阿爸的想法,晚交待不如早交待,你們一定要照我的意思辦。”
羅布鼓起勇氣,向兒女吐露出心中的牽掛,他本不愿讓兒女傷心,但病情到了這個時候,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心愿,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其實羅布的心事兩年前就有了……
那天是五月里的一個艷陽天,羅布到岳宗靈的墓地去看杜鵑花,每年這季節到墓地看花,已成了羅布的習慣。當羅布躬著身把隨身帶去的紅油漆,填寫完岳宗靈的碑文時,他突然覺得頭痛難忍,眼睛發黑,頓時倒在墓前失去了知覺……這過程雖只有短短的十來秒鐘,他清醒后慢慢爬起身,站在墓地上自言自語地說:
“老朋友,我怎會突然失去知覺?你剛才是在提醒我,還是在招喚我?難道我的大限快要到了?”
回到家里,羅布心中平增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雖然他以前也經常出現頭痛的癥狀,但突然昏迷的情況還是第一次出現。他隱隱覺得自己的腦子里,這次真的出了問題,他應該抓緊時間,辦自己最想辦的事。以前羅布最大的心愿,是把益西拉姆這塊玉琢磨成器,現在她如愿當上了小學教師,自己對她就再無遺憾。但還有幾件事情,在羅布心中纏繞。
羅布的第一件心事是電站。收完松茸的第二年,羅布叫羅西在成都買回了有關小水電知識的書,自己也到有小水電的地方參觀,想靠自己的力量在小溪上面修電站。他花錢請人在自己選定的地方,修了發電房的地基,基楚部分剛完工,羅布在工地上眼睛發花,重重摔了一跤,手和腿都受了傷。他意識到這不是普通的摔倒,自己受過傷的頭一定又出現了問題,他需要停下來好好休息。誰知工程一停,又遇到扎西和尼姆相繼去世,接著是羅西裝修房子,修電站的事就被耽擱了。如今羅布自己傷病纏身,已經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只好在心中安慰自己:“修電站的事,我也盡力了,人生想做的事,哪能都做完?這事還是留給后人吧……”
羅布的第二件心事是想見親人。雪山脫險之后,他只回過兩次廣州,如今哥嫂年過古稀,他想趁益西拉姆放暑假的時候,和她同去廣州看望。羅布心里清楚,這次可能是和哥嫂最后的見面機會,越是抱著這樣的心情,他想見到哥嫂的愿望就越強烈。
羅布最后一件心事是想回故鄉。從一九六七年回重慶探親到現在,離開故鄉已經三十三年了,多少次夢里回故鄉,醒來淚水濕衣裳。他不能再等待,那里有他兒時的伙伴,那里有他讀書的學校,那里有他住過的房屋,那里有他父母的墓地,那里有朋友的遺孀,那里有尊敬的應叔叔,那里還有讓他牽腸掛肚,魂牽夢縈的秋泓妹妹。羅布對著鏡子,把自己看了個夠,心中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聲:“我如今的模樣,就是站在秋泓的面前,她也一定認不出來,我再不會為任何人帶來麻煩!我要回故鄉,去尋找我心中的夢,不管是甜蜜,還是悲傷,那是我生長的地方!在兩江的交匯處,如今變成了什么模樣?……兩鬢斑白的游子要還鄉,這段情緣未了,我怎么會甘心?這是最后的機會了……”
羅布和益西拉姆到成都后,是乘飛機去的廣州。羅西先把父母送到巴塘,然后購買了巴塘到成都的臥鋪車票,雖然是臥鋪客車,但沿途的顛簸,讓習慣坐車的羅布,第一次體會到歲月不饒人,到成都后,他毫不猶豫買了去廣州的飛機票。
到白云機場迎接羅布和益西拉姆的是羅剛,如今他是廣州一家銀行支行的副行長,妻子曉云是大學講師,兩口子住高檔樓房,開私家汽車,成了白領中的姣姣者。羅布和益西拉姆剛步出機場,羅剛就笑著迎上來。
“幺爸,幺媽,十年沒見面了,幺爸比過去老多了,幺媽的變化還不大,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羅布看到侄兒瀟灑氣派的樣子,心里非常高興。
“羅剛哇!你變成熟啦,西裝革履多氣派,幺爸都快認不出來啦,你爸媽都好嗎?”
“爸媽在家里忙著弄吃的,曉蕓學校里的事情多來不了,只有我開車接你們最方便。”
“你女兒倩倩多大了?她好像只比羅珠小兩三歲。”
“倩倩今年十三歲,過了暑期就上初二了。再過幾個月,我也滿四十歲了。”
羅布和益西拉姆坐在羅剛的轎車里,向哥嫂住的地方開去,一路上的感覺真是大不一樣,十年沒來了,廣州全變了,特別是到了郊區哥嫂住的地方,道路寬闊大廈林立,這里過去是城鄉結合部,現在已經沒有一絲鄉村的氣息,和市區沒有任何的差別。
羅中強和李心萍住在學校集資修建的電梯公寓里,一百多平米的房屋只有兩個人居住。當房門打開的瞬間,兄弟妯娌舉目對望,十年不見,歲月催人老,羅中強和李心萍已變成了頭發斑白的老人!羅布心中既興奮又悲涼,興奮的是兄弟相見的真情,悲涼的是人生易老的無奈。
羅布給哥嫂的禮物仍然是西藏的特產:藏紅花、蟲草和一瓶雪豬油,這些東西都是羅西跑車時零星收購來的。當羅剛看到雪豬油時,引起了他的興趣,他上大學的時候,曾在暑期到托卡看過羅布。他是羅布的親友中,惟一去西藏看過羅布的人。當時羅中強準備全家人同去西藏,可是到了出發時,李心萍聽說要坐五六天汽車,她怕暈車立刻就膽怯退縮了,而羅剛的游性正高,所以堅持一個人來到西藏。羅剛拿起裝雪豬油的瓶子看了看,深情地回憶起在西藏的趣事來:
“幺爸,我還想抽時間去西藏旅游,在草原上捕捉雪豬太有意思,這是城里人永遠享受不到的樂趣。藍藍的天空下,廣闊的草原上,微風徐徐吹來,牛羊盡情地吃著嫩綠的青草……這時你會發現有幾只長著黃毛的動物,它們蹲在草地的洞口邊,眼睛警提地四下盼顧,遠遠望去,活脫脫像一只只猴子。”
“羅剛,二十年前的往事你還記得如此清楚?你當時青春年少血氣方剛,和幺爸初到西藏時的年齡差不多。你不辭辛苦千里迢迢來看望我們,真讓我感動啊!你初上草原的那股興奮勁,至今想起來,還是那樣的讓人回味。”
“那是一九八0年夏天,幺爸和幺媽陪著我騎上馬,帶著卡卡,從托卡出發,沿著山間的小道,向山上的草原進發,經過四個小時的攀登,我們來到高原上的草地。當時夕陽快要落山,青青的草地上方,火紅的晚霞映襯著遠方的雪山,那景色讓人陶醉。我拿出短笛,吹響了“在那遙遠的地方”,幺媽也放開嗓子隨著我的笛聲唱了起來……她的歌聲帶著原聲態地域的調,雖未經修飾,但有著獨特的韻味,穿透力極強的嗓音,在廣闊的草原上回蕩……這時我才體會到,城里人雖然會享受物質的快樂,但不如山里人能享受大自然的快樂。”
益西拉姆聽著羅剛繪聲繪色地描述,臉上堆滿了笑意說:
“你把我的歌聲夸上了天,久了不唱現在也不行了,那天還不是受了你的感染,才情不自禁地唱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離我們不遠的草地上,冒出幾只黃色的動物,蹲在那里傾聽這美妙的聲音,這時卡卡突然發現了它們,一聲狂叫嚇得它們掉頭鉆進了地洞。幺爸告訴我,這動物是雪豬,學名叫旱獺,食草動物,如果繁殖過多,就會危害草場,我們明天捕捉幾只,它身上的油,能治療凍瘡和關節炎。那天晚上我們搭好帳篷,點燃篝火,吃著野餐,望著天上的星星,過了一個神奇的夜晚。
第二天晨曦微露,我們就起來了,我發現不遠的小溪邊,有幾只雪豬正在喝水。幺爸示意我不要張聲,他輕輕撫摩著卡卡的身子,突然松開手,卡卡向箭一樣射了出去。雪豬發現獵犬逼近,返身向洞口跑去,有一只動作稍緩的雪豬,被卡卡撲個正著,當卡卡拖咬著它的戰利品歸來時,這只雪豬已經被咬死了。”
“雪豬有早上到溪邊喝水的習慣。我記得被卡卡咬死的那只雪豬不是太大,身上也沒多少油,這東西要到深秋,它冬眠之前,周身長得膘肥滾圓,取出的油才好。”
“雪豬遭到襲擊后,再不敢出來喝水,但仍時不時鉆出洞口,觀察外面的情況。這時幺爸取出砍好的木樁,選擇了幾個相距較遠的洞口,在洞口旁邊用斧子把木樁敲一半進地下,用細鐵絲在洞口繞了一個套,然后把鐵絲固定在木樁上,安裝完畢后,人在遠處靜靜地守望。沒過多久一只雪豬的頭鉆了出來,它的頭通過套子后,腿被鐵絲拌住了,它用力一帶,鐵絲套被收緊了,那家伙急了調轉頭就往洞里鉆,卻被鐵絲緊緊套住,尾巴露在洞外面。
我高興地沖上去,抓住雪豬的尾巴就往外拖,誰知道那家伙在洞里躬著身子,用背頂著洞頂,四個爪子拚命抓住洞底,我怎么用力也拖不出來。我咬緊牙用足勁,結果摔了個仰面朝天,手中還捏著一根雪豬的尾巴……”
“哈哈……”益西拉姆被逗得笑出了聲。
“幺媽,你當時也是這樣笑的,笑過之后你走過去,雙手抓住雪豬的后腿,先向洞里推,使它雙爪離地,然后再用力向外一拖,雪豬就被拖出來了。那家伙扭轉頭正想咬你,結果被你狠狠摔在地上,這雪豬的個頭特大,少說也有十來斤。”
“我的好侄子,當著哥嫂的面,你千萬不要損害我的形象。我怕它咬著我,才使勁摔死了它,要不然大家還真以為我益西拉姆,是個地地道道的悍婦。”
“雪豬出洞后要調頭,這成了它的致命傷,要是發現鐵絲時,就把頭縮回去,怎么能套住它?那天我們一共逮到三只雪豬,有一只被套住的雪豬,竟然把洞口的木樁也拔了出來,逃回了洞里。”
李心萍聽羅剛講得津津有味,早就忍不住了。
“羅剛,你幺爸和幺媽剛到家,他哥倆都還沒搭上話,我們姐妹也還沒聊上天,你卻捷足先登,回憶起了在西藏的往事,你真會見縫插針啊!”
“媽,幺爸他們又不是馬上走,你還愁沒聊天的時間?你們聊的是兄弟情,姐妹情,我在這里哪有兄弟姐妹?我現在工作忙得很,能抽時間聊聊叔侄情,也是我心里的需求。你們不知道啊,我在西藏那一個月的經歷,成了我吹牛的資本,經常能引起單位同事的羨慕。我以后還要去西藏,那里還有羅西和羅珠,(最后一句由普通話變成四川話)好耍得很羅!”
羅布和益西拉姆在廣州住了幾天,羅剛出錢請爸媽陪著他們到海南三亞去旅游了一趟。益西拉姆在羅布的逼迫下,還潛海看了海底的奇異世界。大家回來時,一個個穿得花里花俏,雖然老了但童心未泯,玩得開心極了。回到廣州后,李心萍對當年沒去西藏,仍然感到非常的遺憾。
“我現在才明白,羅剛為什么對當年的西藏之行念念不忘,我真后悔沒和他同去,今生已經沒有機會了。”
“嫂嫂,你還有機會,邦達有個軍用機場,聽說要改成軍民兩用。今后通了客機,從那里到托卡只有一百多公里,半天就到了。希望你們全家人一起來,我到機場接你們。”
當返回西藏的日子來臨時,兄弟妯娌在檢票口前緊緊地擁抱,大家心里都明白:“天底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別時容易見時難,但愿羅剛和羅西能把這份深情,一代一代的繼續傳承下去。”
機票是羅剛贈送的,直飛故鄉重慶,那里還有另一種依戀,深藏在羅布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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