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已至深夜,憶蘇不知道在墳圈子里沉睡了多久。突然感到手臂被人拉扯,輕微的,帶有溫暖的觸感,充滿母性的慈愛。這應該類似于母親懷抱的溫暖,雖然在她成長的這些經年,母親的角色從來沒有出現過。她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來,憶蘇,起來跟我走”。她緩慢的睜開眼睛,是一張慈愛的臉,一張滄桑的臉,伴隨著不易察覺的淺淺的笑容。“嬸兒,你怎么來了”憶蘇掙扎著起來,已經被這個女人攬在了懷里。
“我見你很長時間不回家,著急,就來看看,來起來跟嬸回家”。
走,憶蘇,跟著我走。
眼前這個善良的女子,給她的愛似乎永遠這樣簡單直白。兩年前,爺爺突發意外去世的時候,憶蘇唯一的親人從此撒手人寰,留下無依無靠自己,走投無路,舉目無親。就是這個女人,來到自己身邊,俯下身子拉起她的手說,“來,憶蘇,跟我走”。眼波如水,溫暖異常。就這樣,憶蘇跟她回家,換了新的家庭,新的環境,以及從此依靠的親人。她的人生從此開始有了新的片段。
嬸兒住在鄰村,是個寡婦,丈夫因車禍去世,沒再改嫁,身邊沒有一兒半女,一直一個人生活。是很能吃苦的平實女子,一直居住在農村,像極了家鄉漫山遍野長的繁盛的芨芨草,生存能力驚人。種地,鋤草,收割,自給自足,不需要別人幫忙,獨立完成。養很多牲畜。兩頭牛,大群的羊。盛夏的時候,便趕著它們到很遠的地方去,到很晚才回來。是性格上獨立并執拗的女子,鄉里的人曾多次勸她改嫁,也有許多媒人找上門來,她都一一婉言謝絕。不熱衷打扮,無意追求愉悅和美,常年穿粗布褲子和衣裳。脾氣暴躁,偶爾粗魯,精通謾罵和不依不饒。憶蘇了解的,大抵只有這些。
她對憶蘇卻是極好的,經常給她穿漂亮衣服,買很多玩具,每天清晨花很長時間耐心的給憶蘇梳好看的辮子,打扮的像個小公主。悉心的做可口飯菜,勤快的洗憶蘇穿藏的衣物和鞋襪。供她上學,關愛孩子的學習和學校的一切。她幾乎傾注自己的全部,財富,還有精力。
只是,憶蘇從不叫她媽,這是她一直心里無法釋懷的疼痛。她所做的一切,不過就是為了這樣一個暖人的身份,實際是,為了一份穩定而且長久的母子關系。她經常在夜里失眠,一此來檢討自己的行為是不是還留有缺陷,或者是不夠。然后就是深深的恐懼,害怕憶蘇有朝一日突然離開。事實上,是她多慮了。憶蘇何嘗不知她的好,是極好!并深知,她的不順從有著對她最為深刻的傷害。只是這樣做,不過也是為了自保的目的,她潛意識里已經將某些神經屏蔽,她只能淺嘗輒止,不敢逗留,不敢去接受愛撫,給予,或者施舍。這樣也就避免傷害,還有失望。她只當這里是自己在世間一處棲身之所,不敢有所求,只求安穩。
都是深深厭惡恐懼的女子!
這是2000年的冬天,除夕夜,憶蘇蜷縮在被窩里,只露出腦袋的三分之一。這是她來這里的第二個年頭,從剛才從墳地回來,一直沉睡,現在剛醒。此時熱炕已經充分發揮功效,逐漸升騰的熱浪占領了身體的每一處感官神經,從而觸動汗腺盡情的發酵,她像個粽子包裹在里邊,已經大汗淋漓。她感覺到壓迫,索性將被子下拉到腰部,露出大半個身子,手臂支在枕頭上,下巴貼在上面,靜靜的看著周遭一切。
眼前就是燃的正旺的爐子,炭塊瘋狂的釋放著能量,火苗噗噗的的繞過上面的遮擋,蜿蜒的漫上來,像只只毒蛇,迅猛的借著依附往上爬。鍋已經沸開,發出咕咕響聲,肉塊在里面歡快的跳動著,香味伴著熱氣從鍋蓋緊貼的縫隙里溜出去,迅速逃逸到各個角落,混著香案上裊裊煙霧,向著屋頂上方集聚,然后溢滿沉下來,最后占領整個房間,似乎到處都布滿水汽。是很溫馨的家的感覺。
在屋的盡頭,是大霧彌漫中嬸兒的模糊輪廓,她在細細碎碎的切著蔥花之類的東西。幾乎看不見上半身,下半身較為清楚。她換了雙新鞋,是呢絨碎花布鞋,上面繡大朵荷花,做工精細,甚是合腳。她猜想,這是嬸兒在新年之際對自己最好的奢侈。
在轉身的瞬間,她看向她,發現遠處同樣盯著她看的年紀尚幼的孩子,一瞬間,竟心生那孩子便是自己親生女兒的幸福錯覺,幾經流淚,最后忍住。走過來,抱著她,緊盯著看,眼波如水的溫柔。是一個母親與生俱來的溫柔。輕撫她的臉頰,不忍釋手。
憶蘇忘記掙脫,靜靜感受突如其來的撫愛。
她的手,骨骼清瘦,皮膚沒有保養,可看出做過大量手工活,手背上清晰蜿蜒青藍色筋脈,在薄薄皮膚下面凸起,掌心粗糙而熱,在憶蘇臉上留下輕微灼熱和癢。
“憶蘇”她喚她的名字。
“以后你就跟著嬸兒過好不好,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
“來,叫媽,叫一聲媽”。眼淚就要落下,只等一個愛的回復。
憶蘇愣神,記起遙遠的某些東西,然后又全部忘記。此刻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個女人近在咫尺的愛,是殷切的期盼。她甚至能夠聽清彼此心跳的聲音,一起跳動的聲音,雜亂,無序。
“來,孩子,叫媽”,再次聽到那個聲音。她已經忘記了拒絕。
…
“媽…”
“哎…”母親簡單回應,眼角已經布滿渾濁液體,不知所錯。隨即又笑,慌忙擦拭,像是掩飾被窺測到的心底秘密。她顯然被幸福擊中了,竟像個孩子,面色紅潤,露出羞赧神色。
“丫頭,乖,媽去做飯,做你最愛吃的,乖…”母親顯然應付不了這突然來臨的宏大場面,擦著眼淚快速離開。
憶蘇看見的,是一個女人,尷尬的哭,尷尬的笑,尷尬的離開,還有,笨拙的愛。她懵懂的猜測,這應該就是母親的樣子,一個母親該有的樣子。她在心底里又一次親切的喊出那個字,那個自己一直排斥的字。一遍又一遍。
那個晚上是這么過的,母親摟著她,一直沒有松手,枕著憶蘇濃密的漆黑長發,踏實的睡了一夜,那是憶蘇來到這個家,她睡的第一個踏實的覺,很踏實,很踏實…、
4
憶蘇做了一個夢,夢見過去不曾遙遠的現實。
是一個黃昏,沒有太陽,烏云密布。密實而且巨大的雷,幾乎掉到地面,刺眼的閃電頻繁的將天空劃開一個有一個口子。雨水傾注而下,院子里漲滿了水,像一條小河。
憶蘇站在門口,等待出去放羊的爺爺。她幾乎可以聽見屋外山溝里,從遠處山里咆哮而下的洪水發出的轟隆巨響。像是有許多人在她耳邊不停歇的敲重重的鼓。令人煩躁并且恐懼的聲音。
憶蘇獨自呆在院子里,焦急張望,悉心傾聽來自門外的任何聲音,如果爺爺回來,趕著羊群回來,應該會有聲音。但結果難免讓她失望,門外只有單調的雨聲,只有雨聲,仿佛整個世界都已經泡在這傾盆大雨中,被稀釋,被融化然后沸騰。她開始小心翼翼的揣測,胡思亂想。爺爺是不是…不,不會,爺爺怎么會丟下我不管,爺爺應該沒事,遲到的原因應該是:羊群賴在山溝里不走,爺爺無法趕得動它們;爺爺躲在某個地方避雨,不能及時回來…對,就應該是這樣。她安慰自己,并可笑怎么會有那樣的想法。可惡的想法。
門外終于有聲音出現,是人群吵鬧的聲音,門板互相撞擊的沉悶聲響,女人的吶喊聲,孩子的哭泣…接著她看到很多男人女人涌進來,沉默的涌進來,表情沉重,沉痛。接著,她看到自己一生永遠無法難忘的一刻。爺爺被幾個男人抬著進來,滿身的血,額頭,嘴角,臉龐,粗糙的手臂上,順著衣襟急迫的往下淌。丟了一只鞋子,整條褲子上,赤裸的腳上,沾滿了泥巴,小股的水漬流成一條筆直的線。爺爺已經停止呼吸。
她喊叫著,淚水決堤,像只迅猛的小獸,瘋狂的向爺爺撲過去,急切的想要逼近。然后她被男人攔下,擁在懷里不能逃脫。她還是不依,撕咬著對方的胳膊,小手胡亂的拍打著,她只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是世上最為可惡,最惡毒的人。她喪失理智。
“孩子,乖,好孩子不哭”,對方將她擁的更緊了,幾乎動彈不得。又有很多人圍過來,各式各樣的臉,各式各樣安慰的語言。她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只是眼睜睜看著
爺爺被人抬進屋里,拉下簾子,直到她什么也看不到。
死亡是真相,突破虛假繁榮。它終究讓你明白,比別人怎么看你,或者你自己如何探測生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要用一種真實的方式,度過在手指縫之間如雨水一樣無法停止下落的時間。你要知道自己將如何生活——安妮寶貝《蓮花》。在這里,人們對死亡有著最為嚴苛的意義和潔癖。老人死后是不能讓孩子看的,不吉利。那是她認為自己此生最為遙遠最為殘酷的距離,她完全觸摸不到,甚至看不到,就這樣隔著雜亂無序的人群跟爺爺告別,沒有說話,沒有祈禱,硬生生的被阻隔在兩個世界。她感到絕望,不曾甘心。
事后,她才從別人口中得知爺爺的死因。
爺爺本來可以安全返回。可是走到半路,發現羊少了一只,仔細查點清楚,才發現丟的是別人家讓他幫忙照看的那只,爺爺只能回去,他將其他羊趕到安全的地方,自己冒著大雨到縱深的溝壑里去,結果不慎從高處跌落,滾了好幾十米,最終無力生還。
也就是短短的三五個時日,她在陡然成長并且成熟,仿佛眼睛被人突然擦亮,看見平靜的生活被意外打破,就像看見美好事物被破壞,呈現出斷壁殘垣。心智和眼睛遭受死亡的洗禮,意外的、被強迫的窺測到黑暗,碎裂,崩塌,陷落,恐懼,埋葬的意義。這種成熟并不受年齡的局限,以至于在她后來的生活里,逐步養成獨立并且不屈的性格,敢愛敢恨,敢承接也敢放下,不諂媚,不拖拉。
是個性鮮明倔強的女子。
我篤信生命中總會有這樣的無名的愛,在你最需要的時刻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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