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恬淡

　　詹博毅輕抿一口濃茶，抬眼外望，庭院里槐樹上的槐花一小朵一小朵集聚了又一簇簇垂吊下來，白得耀眼，圍在槐樹四周的，卻是一個小小的花園，園里的芍藥、月季、鳳仙、牽牛花，紅彤彤、紫冉冉、藍(lán)甸甸、黃通通，引得鄰人的蜜蜂時不時成群結(jié)隊(duì)地越墻過來圍著花園上下翻飛、四處嗡嗡。

　　槐蜜，真的好呢。每年呢，鄰人總要用塑料桶盛了十斤八斤的請詹博毅嘗鮮。蜂蜜要與芝麻混吃，芝麻粒里混攪了蜂蜜做成蜜球，丸成兵乓球大小，一天一個兩個的，最好，這般吃，強(qiáng)身壯骨，也耐勞。千謝萬謝的，詹博毅起身送客，鄰人的表情，憨憨厚厚。

　　打開冰箱，好貓、玉溪、蘭州牌子的香煙，隨手抽了一條來塞到鄰人手里，那一個，先是十推八諉的，終接了，腳步輕快地又去忙著照顧他的蜂群。

　　十多年前嘛，詹博毅就照著鄰人的指點(diǎn)仔仔細(xì)細(xì)地丸了蜜球，每天一個兩個的細(xì)嚼慢咽。現(xiàn)在嘛，蜂蜜桶就找一處陰涼的地兒妥妥的藏了，再有親戚朋友來串門就轉(zhuǎn)手送了出去。好東西，留給年輕人吧。

　　自己粘捏蜜球時候，老伴就在花園里忙著除草，她，就好在這小小的花園里忙忙碌碌，村里人家小女孩時不時從門前路過，瞧著滿園的鮮花，就眼饞，婆婆長婆婆短的哄得老太婆蜜蜜甜甜，老伴就直起身，招手要小女孩進(jìn)來，喜歡那朵花，婆婆給你，小女孩千挑萬選的，遲遲疑疑的指了一朵，老太婆就剪了兩朵、三朵遞給小女孩，又捉來一朵插在小女孩的發(fā)辮上，小女孩窺見詹博毅慈眉祥目的瞧著她，就嬌羞了，謝過婆婆，小鹿一般蹦蹦跳跳著不見了身影。

　　花園仍在，可老太婆，現(xiàn)在嘛，卻躺在黃土里沉沉默默。

　　還好，還好，老太婆臨走時，并無多大痛苦，兩只手先是緊緊地握住他的手，眼里全是不舍，漸漸的力氣越來越小，終至完全的松脫、僵硬。她的意思，他，懂得的，先去了，算是享福呢，后去的，少不得孤苦困寂。

　　身下七張綿綢褥子，從頭到腳又是八張被子蓋了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身邊的縫隙里也用余剩的褥子、被子棉棉的填充了，驅(qū)邪的柏樹枝四面插好，主事人欲招呼后生合上棺蓋時，詹博毅卻攔住了。

　　一籃子的花，紅、黃、藍(lán)、紫的花，相雜了，仔仔細(xì)細(xì)地插在棺木與被褥間，被子上，也擺了花，勻勻稱稱的，細(xì)瞧去，兩個人形圖案隱約可見。

　　走的，是一個人，可帶走的，卻是兩個人的魂魄啊。

　　棺木離家，詹博毅并未隨行，那些事，自有后輩張羅。他淡淡的望著窗外的花園，園里的花，仍是簇簇?fù)頁淼臓幤娑菲G，以后嘛，這些五顏六色的精靈，都得自己照顧呢。他小口小口啜飲著茶，思謀著怎樣除草，要不要施肥，茶水的冷熱與甜苦，卻似與他毫不相干。

　　鑼鼓嗩吶聲聲不息，詹博毅在孫兒的陪同下走向墓地。嗩吶聲漸漸遠(yuǎn)去，空寂的土谷里半人高的玉米、枝蔓虬連的桃樹蔥蔥綠綠，天邊掛起一輪圓月，土谷里冷冷清清卻又一片銀亮。

　　孫兒的挎籃里盛滿了花，被詹博毅一朵一朵不緊不慢地插在墓堆旁，一邊一個花圈，由里到外紅黃藍(lán)紫四色分明，花圈的圖案，像極了蘋果，只是都沒有中心那個略彎的小枝。

　　你說對了，老太婆，先去的，還真是享了福呢。坐在花圈旁的詹博毅，不冷不淡，不苦不痛，寂寂寞寞中倒不由得一聲苦笑：老太婆，這事，你也不讓著我？

　　清明時節(jié)，在墓堆旁，再栽上幾棵柏樹吧。

　　周年過了，老太婆，兒子、孫子回來，又走了。你墓前的八棵柏樹，全活了。今年他們又肩挑手提的，樹坑里都灌了水，再有幾年，這些柏樹就能給你遮陰涼、擋風(fēng)雨的。

　　孩子讓我隨他們?nèi)ド睿蝗ァＳ纂r大了，也要照顧他們的幼雛，每日里還忙著加班，也要應(yīng)酬、進(jìn)修，哪有時間陪我？再說了，我一個人，活的真是滋潤呢。換做你，不成的。

　　詹博毅過得，并不寂苦。他，自己制了時間表，清晨五點(diǎn)半準(zhǔn)時起床，洗漱完畢，自做、自用了早飯，先是在老伴留下的花園里修枝除草，太陽掛在槐樹上了，就去后院的小菜園忙碌。菜園里，全是常見的蔬菜，西紅柿、白菜、辣椒、蘿卜、韭菜、大蔥、小青菜，就那么大一點(diǎn)園子，忙到十一點(diǎn)，菜園子已打理完畢。然后嘛，泡上一壺濃濃的鐵觀音，坐在客廳里品茶、賞花。

　　春日時分，柳絮漫天飛舞，槐樹冒了初芽，花園里的月季、鳳仙、芍藥、牽牛花，慢慢的出了花蕾，漸漸的鼓，緩緩的脹，不經(jīng)意間，園里就有了七八朵花，后院里忙完了，回到客廳品茶，就又瞧見了十來朵小花躲在葉子后面輕輕的擺、淺淺的笑，羞羞怯怯的向主家打招呼。

　　夏日里，滿園的花全開了，姹紫嫣紅的，一個個都與主家成了熟客，落落大方，成熟又活潑，同色間暗暗比高低，不同的花色呢倒樂于交朋友，東邊磨嘰完了又向西邊靠，也有的花努力地向上挺，就想瞧瞧槐花一個個在高處簇?fù)砹说降自卩止臼裁矗窃谠u論底下的花色，還是羨慕下面的逍遙自在？還有更大膽的，就一味地向客廳里探，主家品的茶茗，什么顏色？

　　秋風(fēng)中，那一朵朵花，卻在綻放自己的美麗后，不匆不忙地結(jié)種子，一世繁華已成過世云煙，在最美的時節(jié)展現(xiàn)過了，已無欲無悔，來年的絢爛且留于后世去綻嘆，喜過憂去，任他評說。

　　冬霜里，一朵朵的花，全已落葉歸根，化為了泥土，卻將后輩緊緊的摟在懷里，不讓它們挨凍受冷，只要躲過了這冬日的冷殺，來年呢，又是一朵婀娜多姿的靈秀之花。

　　詹博毅一年四季的下午，就這般的品茗、賞花，只是呢，精神氣，一年不如一年。最難熬的，卻是晚飯后，夕陽緩緩的落，垂頭喪氣摸樣，屋里漸漸的暗，終至伸手不見。電燈亮起，詹博毅就拿出了書。

　　書，正是詹博毅的法寶，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些話，對年輕人適合，對詹博毅這個行將就木之人，書，卻是他可以徹夜長談的話友。

　　有了書，就能感知春之暖、夏之艷、秋之實(shí)、冬之靜，唯有書，方能讓他上下五千年、高低四萬里，也只有書，才能讓他如同卸了妝的演員般素淡。

　　濃妝艷抹后的清雅，才是真滋味吧？

　　詹博毅就想春日里安安靜靜地瞧著槐樹發(fā)芽，夏日里滿園芬芳，秋日里花子累累，冬霜中小園子里真干凈。

　　躺在搖椅上，捧起一本書，春日里身上蓋個毛毯，夏日里身旁有小小的風(fēng)扇，秋日里燃了蚊香，冬天里呢，身旁有一堆小小的炭火。

　　恬淡中，沉沉睡去。無知無覺中，化為煙土，藏身于柏樹下，再不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