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咖啡一杯

　　浩海用湯匙將兩塊方糖加入咖啡中，輕輕攪拌，方糖在杯子底部來回轉圈，偶爾會碰到杯壁，可他動作是如此之緩，那聲響，就連他自己也幾乎聽不到。現磨、現煮、現濾的哥倫比亞咖啡，赭紅的本色被白色的杯子襯托得愈加的深沉，淡淡的熱汽飄飄裊裊，一股不同于茶香的異味直沁心脾，輕放了湯匙，托了杯子小口抿啜，酸、甜、苦、澀，四味俱有。

　　難得來咖啡廳一次，他就想在這地方呆得久一點，看看人，聽聽音樂，再有呢，想想自己的心事。

　　這種地兒，大家都是靜靜安安的獨自享用，沒有人肆意的嘈雜，更不會有人不著邊際的胡吹亂侃，就是那成雙成對的小年輕，甜蜜得膩膩歪歪，可也都是輕摩低語，痛苦展現給別人看是不好的，甜蜜呢，也不能有礙瞻觀。畢竟，這是大家辛勞之余稍為休憩之地，可不是星光大道的舞臺，為了既定的目標而將傷口揭開給大家看，那傷口，揭一次，就會疼一次，臺下的看客瞧在眼里，也只會徒添新堵。

　　臨窗的位置可以將外面的風景盡收眼底。咖啡廳的前面，兩排高高大大的白楊樹，密密麻麻粗粗壯壯，樹上的葉子綠嫩得要發出光來，葉片，也較家鄉的要來得大些。

　　老家后院也有一棵白楊樹，比庭外這些大的白楊，簡直是小兒科。要不要在后院再栽種幾棵？還是，算了吧，小小的后院，早長滿了槐樹，簡直已無插足之地。真要再栽種了小的白楊，只怕也活不了的。

　　幾個身著校服的小學生，繞著白楊樹嬉戲，你追我趕的，清脆的笑聲就連厚厚的玻璃也遮擋不住。他們，現在，正是快樂的年紀，不知收入的壓力，不懂工作的艱辛，不明世事的學問，不了人情的文章。回到家里，小皇帝一般，爺噓奶寒爹問娘暖的，簡單點說，除了學習，其他的事情自有人代勞。

　　可學習，簡直比其它事情更令小孩子頭疼吧？自己也經歷過那個階段，可回家見了孩子的學業，方知作業是一代更比一代多。數、理、化、語、英、史、地、美、德、體、樂，每一樣的書都比自己那時候要來得厚，何況，自己當年讀書時也沒有這么多科目啊。

　　難怪他每天晚間做作業要做到十一點。

　　想起孩子的學業就頭疼。浩海輕抿一口咖啡，習慣性地摸出香煙，卻瞧見領班將右手食指放在唇前左右擺動，他的表情，一臉陽光。浩海明白領班的意思，微微苦笑，略為尷尬地將香煙放了回去。咖啡廳，是無煙的公共場所，幸虧有領班提醒，要不自己真要難堪的。

　　能不頭疼么？孩子要考不上重點高中，可怎么辦？

　　考不上重點高中，將來上重點大學就幾無可能，不能讀重點大學，畢業了找較好一點的工作，怕是要多費周折，沒有一份好點的工作，每月的收入嘛就總是那么薄薄的幾張，沒有足夠的收入，空閑之余去旅游、小資、愛戀、養家……能行么？

　　浩海又抿一口咖啡，酸甜的味道全已不見，舌尖上惟有苦澀滋味。

　　“我不能給你留下什么東西，也不會給你留什么家產，惟一能給你一點經驗，人，肚子里一定要有貨……”這個時候，他卻憶起與老爹的一次長談，那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父子長談。他明白，老爹的意思，要他肚里有墨水，換句話說，是要他腦袋里要有貨。“什么都靠不住，只有腦子里的東西靠得住；誰也靠不住，只有你自己才能幫自己。”后來嘛，自己就拼了命的讀書，終走出了那個黃土地上的小村落。

　　他講的，對，簡直就是真理。浩海又憶起曾讀過的一本書，有那么一節介紹猶太人教育孩子：房子著火了，帶什么東西出去？錢，衣服，金銀，支票，地契，股票，糧食……？不對。猶太長者的最終答案：什么都不要帶，安安全全地逃出火海，身外之物此時此刻不算財富，最大的財富就在你腦海里，平安脫險，錢會有的，支票會有的，其他身外之物都會有的。

　　老爹的話，跟猶太人的理念，簡直如出一轍。真理，相通的么？

　　浩海又望向窗外，那群孩子，仍在玩鬧。一個小孩子總被其他的孩子輕而易舉地追趕、推搡。他們，玩的是官家捉匪的游戲么？那個孩子，怎就被別的追上呢？

　　他，太瘦了，身材也較其他孩子矮小。

　　浩海又憶起老爹的話：“人，肚子里一定要有貨……”。肚子里要有貨？要是單指腦海里有知識，如這總是被追上的小孩，他的學習成績，未必就差于那些學習，他的知識，又有什么用呢？

　　老爹的話，有道理，可并不全對。浩海輕抿咖啡，酸、甜、苦、澀，味道已全。

　　不對，肚子里有貨，不單單說的是腦子里裝了知識吧？身體健壯，不是更接近肚里有貨的本意么？浩海望向窗外，那群孩子仍在，小而又瘦的孩子已完全的放棄了游戲，氣喘吁吁地靠著楊樹瞧著同學玩鬧。

　　真的是理解偏了，多少年了，竟沒有完全的明白老爹的意思。他當年，沒有更多能力讓自己吃得更好，如有可能，他，一定會的，浩海深信不疑。

　　“野蠻其體魄，文明其精神。”有人說過這話的，是誰，浩海卻記不大清楚，反正，是一個特有名氣的人。老爹，沒多少文化，可幾十年生活的經驗卻已讓他逐漸領悟了，生活中本就存在一些事實和道理，他卻苦于知識的短缺而不能毫不含糊地表述給下一代吧。

　　杯里的咖啡一飲而盡，全無一點苦、澀滋味，酸、甜的味道倒還真不錯。

　　浩海直起腰桿，主意就有了：孩子再來這邊，每天和他一起鍛煉，然后呢，一塊讀書。成績如何，另當別論，多讀多看，努力就好。

　　這個，算不算是家風呢？

　　再向窗外望去，那群孩子已漸漸走遠，前面的五、六個說說笑笑，那個瘦小的男孩呢，手里握了楊樹枝條隨意的揮舞，孤寂中落落寞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