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遠行

　　2013年7月10日的那個傍晚，我和其他三個小伙伴背著包集合在句容客運站。20分鐘后，我們登上了開往火車站的汽車。我就這樣開始了生命中第一次未被他人安排的旅行。

　　通往海州灣的火車“況且況且”走了7個多小時，這段時間里我只要清醒著，就會忍不住費力地讓視線越過其他乘客的肩膀，以便看見窗外直線向前似乎是無限延長的鐵軌。鐵軌是褐黑色的，沒有枕木，白花花的石子看久了便會晃著眼睛。這景象并不算賞心悅目，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地不斷去看。有那樣一個瞬間我問了自己一個詩性而又頗有哲學意味的問題：“我們沒有翅膀，卻為何如此不安現狀，渴望遠方？”

　　又過了兩個月，我才真正算走遠了。一架南航的波音737載著我和我的行囊，在祿口機場的跑道上奔馳，猝然扇了兩下翅膀，就躍起飛翔，消失在故鄉目光無法觸及的遙遠天際。

　　直線距離有1600公里，鐵軌要綿延2048公里才能連接上兩地。數據總是不可怕的，可畏的是心靈的距離遠超越身體的位移。一切來自故土的聲音，都像是數十光年外星云的幽光，到達之時源地不知在時光流轉中變成了什么樣子；而曾經在十數年的光陰里，正是那些聲音像太陽光，使我的視界清晰，并引導我去走那些熟悉的路。

　　所以，要去尋找新的光源。

　　成都，一座據說是來了就不想走的城市，這里有1400萬人口，儼然一座**王國，散發著迥異于全國任何其他城市的氣息。它有著漫長到不可思議的歷史生命，休閑到無可救藥的生活模式，開放到不擇萬流的社會氛圍，奢侈到難以復加的消費觀念……一切都是無規則的：馬路與馬路之間可以成任意夾角，紅綠燈上的秒數時而是直線的時而是弧形的，高樓大廈與農舍田園可以比鄰而居，高等學府可以和娛樂場所相依而立，現代化的建筑群中可能突然冒出一所古跡……你無法弄清楚很多東西，而且也無需弄清楚。走在成都街頭，看見兩個彪形大漢相擁而行，你何必走上前去詢問個究竟：“嗨，你們是兄弟一樣的朋友呢還是gay呢？”沒有必要，對吧？

　　成都處處可見外國人，在春熙路上沒走五步就能發現頂著一頭黃發的男人在東張西望。總是有長發披肩的異國美女端著相機拍來拍去，黑膚色純得像松墨或白得像宣紙的小孩牽著大人的手蹦跳。你無法解釋一個從地理上說如此封閉的城市會吸引來如此多的國際目光，在北京或是上海蘇州毫不奇怪的現象在這里是匪夷所思的。我曾在環球中心看到兩個波蘭女孩繞著音樂噴泉狂奔，估計在她們那個北域的祖國十月份玩涼水的機會是無比奢貴的。在江安校區，每周我都看見印度學者前來參觀的團隊，他們的婦女扎著頭巾，男人大都戴著框子特別大的眼鏡。無論男女學者們都面色凝重的把所有見到的默默裝進自己的記憶，很少有人想到要發表一句什么言論。在望江校區，總會有外國老太太牽著一條大得怕人的狗在你面前走過。古往今來，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然而飛機似乎是為了成都而生，成都就是騎在機翼上飛越了通往國際都市的道路，縱使南面橫斷，北迎秦嶺，向東阻于巴東三峽，向西困于世界屋脊。一條天路，開拓于源于錦水之湄的傲人飄逸！

　　另兩個似乎無解的問題是：為何在一個如此熱愛世俗生活的都市周圍，提倡清心寡欲的道教居然發展的如火如荼；為何在一個如此向往現代化的城市里，傳統和歷史獲得了勝似宗教的敬畏和膜拜，至今依然被供奉在成都人心靈的神龕上？真的，在國內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這般矛盾的城市。提到成都，必然聯想到青城山；提到道教，必然聯系到成都；同樣是愛好世俗生活的城市，廈門有南普陀寺，廣州有仙師宮，可是宗教在那里并無發展，發展的只是寺廟和宗教人士們的經濟基礎；寒山寺、靈隱寺至今還在國內享有盛名，可是它們所在的蘇杭早就養成了一股子鄙夷世俗的文人氣。說到對歷史的尊重，開封和紹興做得不啻楷模，然而正是歷史與傳統把它們拖累得像上個世紀30年代的城市；北京上海大步伐向現代化邁進，于是四合院幾乎絕跡，弄堂都不復存在，二者成為歷史名詞——要是政策允許，房產商說不定早把故宮給拆遷了。可成都不一樣，洶涌四溢的城區沒有吞噬黃龍溪古鎮、洛帶古鎮和芙蓉古鎮；郫縣的建設家們大興土木時未曾把歷代文人的祠堂興為土木；甚至在市中心最繁華寸土寸金的地帶還保留了清代旗人的營房。古色古香的茶館里，總有一群人在八仙桌邊搓麻將，宜興來的老茶壺蓋孔兒里裊裊升起的茶香氤氳而上，老大爺叼著煙斗坐在門檻上逗著雀兒——這情景，與兩百年前的幾乎一模一樣。只不過，茶館門外，早已不再是人行馬走，而是現代化交通工具在川流不息了。

　　我就在這樣一座矛盾的城市里落戶了，我用我的六觀去感受它，先是以一個客人的身份，再后來是企圖把自己當做其中的一員。我習慣了江南，江南的思維是小橋流水般的，那么平靜那么淡定，不求濁浪排空的氣勢，只要澄明，涓涓細流足矣。而成都的靈魂，像它的菜肴，要的是最直爽的快感，把所有種類的香料慷慨撒入，令各種味覺匯成海大一盆，那才夠味兒。成都的寬容曾讓全世界震驚，而川大的校訓“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正是成都的心聲。無論我怎么努力想去冒充一個主人，我都不可能像一個成都人那樣思考，江南狹隘的正統束縛了我，江南過分的精致把我和成都不擇萬流的偉大劃開。不純的東西使我惡心而成都卻為之感到興奮，奢靡頹廢與勤儉進取這兩個我心目中的死敵在川大在成都的同一張面孔上和諧地共存著……我理解不來，哪怕我成了成都戶口也許幾代人之后我的子孫在這里依舊是客。約翰?奈斯比特窮盡了他后半生的智慧來思考這座城市，最終也不能形成所謂的成果，像他自以為研究透世界之后便發表了《大趨勢》，自以為研究透了中國便發表《中國大趨勢》那樣。在成都他只留下了《成都的故事》，不像學術大師的研究報告，倒像是一個叼煙斗的老爺爺在自說自話。其實成都沒有趨勢，成都有的只是故事。成都的廣博讓任何一股力都無法單獨將它推走，成都的厚重讓任何一條政策都無法把它抬往它不想去的地方——成都人不能夠左右成都，外地人組成的中央政府更不能夠能夠左右！成都不可戰勝的自由精神是真正的主宰，它在那些老街和老店鋪中藏著，你可以請它出來做客，給你講講過去，講講未來，但你休想把它揪出來帶走——成都就是成都，在這里，可不是你能說了算的！約翰?奈斯比特也沒能把它揪出來，他愛上了它，思考者的暴力被更強大的愛給俘虜了。

　　我也許已經愛上了這座神秘的城市，但我終究不屬于這里。成都人都不愛出門，原本我以為他們眼界狹窄井蛙觀天，現在我知道他們無需走出城市就能得到內涵博大的成都帶給他們的來自全世界的給養。可我不是成都人，我不行。成都慷慨地向我們這些外地人供給了原居民享用的一切，而我們卻無力消受。全世界也許只有成都人最安逸，可是他們有的是資本安逸。今天我在成都的街道上行走，像在行走在星點光明浮現的黑暗田野上；而幾年之后成都會耀眼得像火球，亮過我家鄉的太陽……人在白晝的辛勞后總是渴望黑暗帶來的休憩，一旦到了暗處又本能地去尋找光源……

　　于是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遠行。

　　終于我可以解釋為什么在那個七月的黎明我那么癡迷地對著單調的鐵軌張望：我愛的不是鐵軌，而是感覺到在遠行的路上。

　　直一

　　13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