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宇杰擅自調令錦衣衛大漢將軍驅散新科進士,這消息很快傳入司禮監,因此當日便受到陳矩與駱思恭的嚴厲申斥,但念及寧嬪臨盆在即,僅作罰俸半年了事。陳敬德再也無法坐視兒子的荒唐舉動,深思熟慮過后命廚下備齊酒菜叫陳宇杰一同坐下陪自己飲酒。
酒過三巡,陳敬德終于拍拍兒子的肩膀道:“申家那邊傳過話,申小姐執意為亡兄齊衰期年,真是世上難得的孝悌女子。我想這樣也好,不如先迎娶過門,待滿服過后再擺酒圓房。家中既可有人主事,對范家也是一個交代。”陳宇杰耳根發熱一時語塞,道:“爹,我……”
陳敬德微微一笑,意味深長道:“宇杰,你已成婚,須得明白大丈夫何患無妻,妻子不過如衣服一般。以現今華亭伯府的家世,你便是三妻四妾也無妨,但是范家小姐,就不要枉作無謂的相思了。因為,無論范小姐是誰,她只是一座敕建的貞節牌坊,永遠不能再回來!”陳宇杰記不得在何處聽過類似的話語,吃驚道:“爹,這是為何?”
陳敬德持壺自篩了一杯,一飲而盡,悠悠道:“其實早在陳范兩家聯名奏請褒揚烈女之時,我便覺得古怪了。試想天下誰家父母不是舔犢情深,倘若你有不測,我但凡未親眼所見,斷然不肯相信旁人的只言片語。而你岳父卻在范小姐尸骨無蹤之際,堅稱女兒早已葬身魚腹,更何況他心知肚明,投水的女子不過是李代桃僵,真正的范小姐早已離家在外,何以冒欺君罔上的大罪請立貞節牌坊,為自己作繭自縛?”
陳敬德望了一眼聽得入神的兒子,又道:“直到你那岳母大人向你合盤說出實情,我才明白:原來你岳父上奏朝廷褒揚烈女、請立貞節牌坊,便是借朝廷的名義向天下宣告范小姐已死。真正的范小姐無論身在何處,凡是個知廉恥、有孝心的,一旦聞之朝廷的旌表,便是沒有即刻自盡,也會從此隱姓埋名杜絕歸家的念想。你岳父從來都不希望這個女兒再出現。”
陳敬德說著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繼續道:“宇杰,我且問你,倘若范小姐歷經千辛萬苦歸來,你當如何自處?”陳宇杰不知父親是何用意,心中卻蕩漾起一個風華絕代的瀟灑身影,道:“她注定是我的女人,自然要娶她進門,好好疼惜她,不叫她再受委屈。”
陳敬德捋髯大笑,道:“宇杰,你遇事見解太過單純了!倘若范小姐平安歸來仍是完璧之身,自然是郎情妾意的天作之合,留給后世一段美談。但試想,你亡命播州尚且九死一生,何況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大家閨秀!倘若她拋頭露面作出丑事,或改嫁生子,甚至流落青樓行院,叫陳家何以自處,叫范家有何顏面立足!如果小李相公真是她喬裝入仕,你岳父豈會不認得,但那絕對是一場萬劫不復的塌天大禍!所以,你岳父縱然再疼女兒,也必須作出明智的選擇:與其要一個活的范小姐有辱家聲,不如讓一個死的范小姐光耀門楣!你那岳母,終究是婦道人家見識短淺,狠不下心腸,但也深知嫁出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再無權過問,而你娶了神主,便是范小姐名正言順的夫婿,所以才會用一幅畫像迷惑你的心智、讓你割舍不下兒女私情,義無反顧為她找女兒。陳家被無端卷入這樁欺君大罪的險惡禍事,或許,唯有盡快續娶申小姐進門才是最好的化解之道!”
那一句“與其要一個活的范小姐有辱家聲,不如讓一個死的范小姐光耀門楣!”在寂靜的夜空中久久回蕩。陳敬德的一席話,彷佛令數月來眾人費心編織的家好月圓、花團錦簇的幻象頃刻間現出原形,不過是一片殘垣斷壁、白骨骷髏化身的障眼法而已。
陳宇杰已無法繼續想象,如果他真的是她,何以忍心為自己的貞節牌坊揮毫題刻,何以忍心為自己衣冠冢撰寫墓志銘,甚至任由自己的神主牌行出閣大禮。他再無勇氣去探究那一襲烏紗皂靴、緋衣金帶的妝裹之下所掩藏的嬌軀與心靈,而幾番行色匆匆、衣袂輕舞的背影正面可曾流淌著兩行晶瑩的清淚?
那夜,他轉輾反側,徹夜難眠,天亮出門兜兜轉轉竟徘徊于兵部大門之外,不料卻得知小李相公于日前加授巡邊御史,奉旨往遼東鐵嶺衛代天子臨吊,而此刻剛出了北京。他當即撥轉馬頭追出廣渠門十余里地,才逐漸神智清醒,不由摒斂心性、勒馬遠眺,舉目相送那奉旨出京的欽差儀仗浩浩蕩蕩迤邐前行,直至消失在東方天際盡頭。
萬歷二十六年四月,遼東總兵官李如松在征剿土蠻的行軍途中遇襲陣亡。這位叱咤風云、揚威化外的一代名將以血染沙場、馬革裹尸的方式,終結了自己的戎馬生涯。范瀟聞訊當即眼前一黑,心頭只浮現起戚繼光墓志銘中的八個字:“口雞三號,將星隕矣。”朱翊鈞痛悼之余,令具衣冠歸葬于北京順天府,贈少保、寧遠伯,立祠,謚忠烈;同時命以兵部右侍郎李政即刻赴遼東鐵嶺衛寧遠伯府代天子臨吊。
范瀟奉旨出京早已換了八人抬的綠呢官轎,坐在寬敞舒適的大轎內出神回想起清晨辭行時,沈一貫的一番談話:“遣使臨吊、冊贈大臣,歷來是太常司與禮部的職責,此番圣上命你為奉旨欽差,妙就妙在‘巡邊御史’四個字上。”沈一貫說罷起右手食指沾茶水在桌上了一個“陽”字,范瀟當下會意此去寧遠伯府名為吊喪,實則在地處北京與漢城之間陸路要沖的鐵嶺衛勘問謊報蔚山大捷的邢玠與楊鎬。
暮春的關外,天氣遠比北京涼爽宜人,出了山海關,純凈的天空蔚藍而高遠,偶爾浮現出幾縷云煙,日頭也不再毒熱而變得暖洋舒心。沿途新墾的沃土上植滿了長勢興旺的禾苗,蔥蔥郁郁蔓延天際,視野極為開闊,但各地衛所的軍民已紛紛穿白掛孝,為這位東征西討所向披靡的遼東大帥送上最后一程。
范瀟一路心情沉重,口中反復吟誦著杜工部那句“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她費盡心機護佑其遠離紛爭漩渦的李如松,她期待早日平定遼東土蠻再度揮師朝鮮的李如松,居然意外輕敵中伏、力戰而死。李如松陣亡了,其父寧遠伯李成梁年過古稀,同輩兄弟李家九虎中剩余八虎誰又能繼承李如松的功業鎮守遼東,她心中尚無頭緒,須等到了鐵嶺衛見過李成梁方能定奪。
李成梁的寧遠伯府位于鐵嶺衛東門外,人稱看花樓,實則一座依城而建綿延十余里且規模宏偉壯麗的大宅院,周邊則是編戶鱗次,樹木成蔭遮天蔽日,幾乎將鐵嶺衛的城郭湮沒身后。
寧遠伯府一早得知天子遣使臨吊,李如松的長男、孝子李世忠得報天使車駕、儀仗、鼓樂將至門前,當即扔了手中的孝杖,脫下絰衰孝服,命內外止哭,率眾至府門外跪迎。執事者將放置李如松官封冊文的龍亭抬入靈堂正中后,李世忠才起身引范瀟入靈堂。范瀟立定靈堂東北,宣制道:“皇帝聞太子太保、中軍都督府左都督兼遼東總兵官李如松薨,遣臣李政吊。”李世忠率眾下拜不起,范瀟又宣制道:“皇帝遣臣李政,冊贈故太子太保、中軍都督府左都督兼遼東總兵官李如松為少保、寧遠伯。”宣訖,李世忠等再拜。范瀟將龍亭中黃緞包袱授予李世忠,由李世忠捧置靈前,同時執事者亦將御賜的米六十石、麻布六十匹獻于靈前。
一時禮畢,內外哭聲四起,哀嚎之聲綿綿不絕,似有數千之眾。李世忠送范瀟出府門,返身穿起絰衰孝服,手持孝杖入內,在靈前解開黃緞包袱,取出盝匣內的冊文錄黃在靈前祭奠,并命執事者立于左側誦讀。李世忠率眾再拜,然后將錄黃在靈前焚化。
須臾,執事者入內擺上祭禮,又報:“兵部李侍郎吊喪。”靈堂上的李成梁忙起身迎出中門,卻見范瀟的緋衣金帶常服已換作一身青衣角帶的素服。李成梁對這位年少京官的禮數周全報以頷首一揖,但回想起自己少年家貧而不得入京襲職,到四十歲仍是諸生的往事,不免亦暗作甘羅子牙之嘆。
范瀟亦朝李成梁一揖,道:“寧遠公,此前代天子臨吊,如今才是下官的吊唁。”說罷上靈堂焚香奠酒,李世忠亦答謝再拜。須臾,李成梁領著李如柏、李如楨、李如樟三兄弟上前見禮。一時禮畢,范瀟仍左右顧盼,道:“子清將軍回來了么?”李成梁心知雖然提的是李如梅,實則在問邢玠與楊鎬,于是答道:“已命人送信去朝鮮報喪,料想軍前換防交割尚需時日,老朽已命人將上房看花樓灑掃騰空,暫作大人的臨時行轅,大人用過茶飯便可上樓歇息。”
這日往寧遠伯府吊唁的各地官員及豪紳大賈著實不少,但天子使臣身份尊貴,李成梁單獨在花廳上設一席款待,請的陪客是在寧遠伯府養病的前遼東巡撫李化龍以及替宣大總督梅國楨前來吊唁的梅氏侄孫梅放鶴。李化龍約四五十歲年紀,好似剛剛大病一場,瘦骨嶙峋,說話有氣無力。而梅放鶴身長玉立,貌似未至而立之年,但劍眉朗目間卻有著一派近乎閩粵人氏的小麥膚色。他頭戴玄色幅巾,身穿佛頭青的松江布直裰,腰圍大帶,系著寶藍色的絲絳,顯然是一名白身庶人。
寧遠伯府的筵席素以豪奢聞名,長白山的熊掌、遼東的鰒魚、東洋的鯊魚筋一應俱全,但席上的一道天鵝炙卻甚是古怪:禽身無首無足,卻在盤邊飾以雉冠、雉羽。李成梁見范瀟甚為不解,解釋道:“照舊例,御史毋食鵝,如此便不算壞了規矩。”
李成梁雖飽經喪子之痛,但在筵席中卻強顏歡笑極力逢迎這位遠道而來的天子使臣,忽然話鋒一轉,道:“李大人祖上可是隴西李氏么?”范瀟心下尋思必是有意攀認同宗,于是淡然淺笑道:“隴西李氏門第高貴,下官世居襄陽,豈敢高攀。下官與李少保雖非同宗,卻師出同門。”
李成梁望著這個年紀比長孫李世忠大不了幾歲的年輕后輩,不免有些愕然,道:“你與如松師出同門?尊師是?”范瀟微微一笑,道:“先師青藤道人徐渭,曾蒙教授戚少保的《紀效新書》。”李成梁恍然大悟,但聽聞“先師”二字時,黯然問道:“徐文長去世了?”范瀟傷感道:“先師于五年前過世,可惜我卻未能見上最后一面。”
一旁的梅放鶴聞言竟扭頭目不轉睛凝視范瀟,彷佛欲那無瑕的容顏中瞧出什么端倪,良久喃喃自語道:“徐文長的弟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范瀟驚覺于側首無禮的目光,正欲發怒,忽聽有人來報:“建州都督與葉赫貝勒在席間一言不合,刀劍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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