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那個年代，媽媽遺失的愛情

　　在S大考完試，我在上海待了一段時間，每天窩在媽媽的小公寓里，她白天去上班的時候我基本上都在睡覺，晚上等她回來就一起吃飯、散步。我媽的廚藝并不好，所有的東西基本上都是水煮。所以一般情況下不管在哪里吃飯，只要人家做的菜里面有些味道我就會贊不絕口。

　　有一次晚上媽媽做了水煮鳳尾蝦，我們兩個就坐在餐桌旁吃飯。我面前的一碗魚丸湯面只剩下幾口湯，我就一個一個剝著蝦吃。媽媽的牙齒不好所以吃飯有點慢，額前的一束頭發老是滑下來她就不厭其煩地一次一次撥到耳后。我有點想發笑，就說：“媽媽，咱們明天去剪頭發吧。”

　　我媽瞥了我一眼卻先發制人：“我早就受不了你這一頭長發了，年紀輕輕的姑娘披著這么長的頭發難看死了一點生氣都沒有。”

　　我很不滿：“你不覺得我很淑女嗎？”

　　我媽就非常不客氣地回復我：“不說話的時候確實挺淑女的。”

　　我：“……”

　　我無聊地撈著盤子里的蝦，突然想到之前在S大華敘吃的那碗海鮮面，我想了一會小心翼翼地問：“媽，你年輕的時候愛過什么人嗎？我是說除了我爸。”

　　“誰說我愛你爸，我們結婚之前根本就不認識。”我媽沒好氣地說。

　　我立刻被驚到了，八卦地扔下手中的蝦湊過去：“真的假的啊，你真的不愛我爸？！天啦，我爸知道肯定會瘋掉的。”

　　我媽于是非常鄙視地看了我一眼：“你以為我們那會都像你們現在的年輕人這樣愛來愛去的啊，我們那會都是家人做主，看著差不多就行了。哪有什么愛，不就是搭伙過日子？！”

　　我很不解：“怎么說也該有愛情吧，沒有愛怎么生活啊？”

　　“這就是我們那代人和你們這代人的區別，我們那是為了生活而生活，你們現在是為了愛情而生活。我們追求的東西很實在，吃飽、穿暖，你們現在小孩條件什么的都好了，從小就沒過過什么苦日子，每天不是情啊就是愛啊。你看看現在上初中的小孩都談男女朋友了，上次你小姨還跟我說，米米竟然在幼兒園都交男朋友？！現在小孩也太早熟了！”

　　米米是小姨的女兒，才四歲半。我非常不客氣地大笑：“真的假的？！米米有男朋友？！那小姨有沒有見過她的準女婿？！”

　　我媽鄙夷地對我說：“你還好意思笑！你的男朋友呢？！馬上奔三的人了，還以為自己是小孩子嗎？”一會她有些懷疑地開口，“你每天都跟你那幫N市的狐朋狗友混在一起，你該不會……不喜歡男生吧……”

　　我愣了三秒鐘無語問天，非常鄭重地寬慰母親大人的心：“首先，那幫是我的好朋友，不是狐朋狗友！其次，我的性取向很正常！我喜歡的是男的！”

　　我媽立刻拍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嚇死我了！”

　　我瞬間突然很想表演胸口碎大石！

　　一會我小心翼翼地說：“上次琴姨偷偷跟我說，你年輕的時候有個很要好的男朋友，而且據說那男的超級、超級帥，又高又帥！對吧？”

　　我媽被面條嗆到了……

　　“你琴姨的話你也信？”

　　“琴姨還說您年輕的時候超級美，嘿嘿，媽媽，你那時候的男朋友也是迷上了你的美貌嗎？”

　　“我年輕的時候確實不錯，但是沒想到生出你這么個相貌平凡的孩子，你竟然連一點我的優點都沒遺傳到？！所以說你以后找男朋友一定要挑個長得還不錯的，你看看你都遺傳了你爸什么，為了下一代著想你也要好好考察一下男生的外貌。”我媽上上下下打量我，“不過以你現在的條件想找個帥哥估計也不可能了。”

　　什么叫一箭雙雕，什么叫殺人于無形，果然姜還是老的辣啊。

　　“媽媽你轉移話題。”我立刻抓住話中的重點，“那你和你那個那么帥的男朋友最后是怎么分掉的啊？”

　　我媽很久都沒有說話，這樣的靜默讓我很不習慣，我開始后悔挑起這個話題。

　　過了一會我媽笑了說：“今天是不是不說你就一直很好奇？”

　　我傻乎乎地笑了幾聲想要搪塞過去，卻聽她看著窗外說：“我們是青梅竹馬長大的，那時候我們已經快要訂婚了，你外婆不同意非說他家和我家靠得太近影響不好，最后硬是把我談給你了你爸。那時候你奶奶家和你外婆家是遠房親戚的關系，我結婚之前都沒見過你爸，但是最后你外婆天天以死相逼我沒有辦法。剛結婚的頭兩年我回過家，他就一直單身，后來我有了你，再過兩年回去的時候就聽說他和他媽看上的一個姑娘結了婚。再過幾年，他們有了一個女兒，不過女兒五歲的時候他離婚了，之后就一直單身。聽說離婚之后去上海發展了，現在已經是很厲害的大老板了。”

　　那個年代，很悲傷的故事。因為家庭，因為父母，很多愛都被迫夭折。

　　我問：“那后來他找過你嗎？”老爸我對不起你，那一刻我真的沒想過您……

　　“不知道。就算找過也沒有意義了，既然雙方都有家庭了就該為各自的家庭負責。以后你也是一樣，人最重要的就是責任心。”所以，不管多愛，都沒有意義了……

　　也許是還向往愛情，也許是媽媽第一次跟我聊了她那時候的愛情，所以我有些激動：“那你當時為什么不跟外婆斗爭？！外婆怎么可以這樣？！雙方家里近，這都是什么鬼理由啊！”

　　媽媽好笑地說：“都過去了，你外婆現在也老糊涂了。那時候也怪媽媽不夠勇敢，所以你成年之后我就一直跟你說，要勇敢，不管是什么都要勇敢。”

　　我想勇敢，可是媽媽，這世上并不是所有東西都可以靠勇氣而得到的。有些東西注定求而不得，因為它不是你的。

　　媽媽一直在把玩著餐桌上的茶杯顯得有些漫不經心，美麗的容顏已經被時間遺忘，皺紋爬上了額頭、眼角。她年輕時的美貌我沒太注意，因為那時候我只顧著自己飛快地成長，卻沒有注意美人總有遲暮的那一天。我只記得上初中的時候，有一次媽媽去學校給我送過敏藥，站在教室的門外微笑地看我上課。后來同學們都羨慕我有一個美麗的媽媽，白皙的皮膚、高挑的身材、完美的臉蛋、迷人的氣質……她一直都是一個美麗的女人，那時候應該有很多人愛吧。不太明白，最后她為什么會嫁給什么都很平平的我的父親，大概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吧，所以不再苛求。

　　我突然有些心疼，抓住她握著水杯的手說：“媽媽，你別難過，我就是替你覺得可惜。”

　　媽媽笑笑露出眼角的魚尾紋：“傻孩子，都過去了。”

　　“那爸爸肯定特別愛你吧！”我試圖寬慰她。

　　過了許久媽媽卻說：“你爸爸那時候也有一個談了好幾年的女朋友，但是后來那女的為了當上醫生和他們系主任的兒子結婚了。”

　　我愣了好久，突然明白為什么后來媽媽答應嫁給了爸爸。兩個失去愛的男女為了家人和朋友一起兩全，因為不愛所以可以將就，所以可以相安無事、相濡以沫。小時候我總開心自己的父母舉案齊眉從來不吵架，現在卻覺得失望，那種不愛的相敬如賓，多么讓人心疼。兩個人的孤獨總好過一個人的孤單，所以才有了我吧……

　　我把手從媽媽的手背抽離，低著頭不想講話。所以，我的出生才讓媽媽的愛人失去了等待的信心，才讓媽媽這么過了一生嗎？

　　媽媽大概猜到了我的想法，摸了摸我的頭說：“小雨，媽媽跟你說，這世上的感情不止愛情這一種，愛情最后都會變成親情，我和你爸爸并不是沒有感情，只是大家可以這么關懷著過一輩子也是一種幸福你知道嗎？”我不想讓媽媽難過，于是笑笑點頭。

　　晚上洗過澡我躺在床上聽音樂，媽媽在浴室洗澡。這時候爸爸的電話突然來了，晚上和媽媽的聊天讓我接電話的動作遲疑了一小會，我說：“喂？老爸。”

　　爸爸說：“吃過飯了？”

　　“嗯。”

　　“你媽呢？”

　　“洗澡呢。”

　　“你什么時候回N市？”

　　“大概還有幾天，怎么了？”

　　“如果不急的話陪你媽多住幾天。我昨天托人在國外給她買了些補品，你媽上班的話你收一下快遞。”

　　我聽了有些開心地露出笑容，但是嘴上不饒人：“你偏心，怎么不給我買東西？”

　　“我都給你用了那么多錢了你還好意思要禮物？我還沒問你呢，王叔叔說回上海的時候給你介紹個男孩子，你遲幾天走正好見一見。”

　　我頭疼地抗議：“爸爸，我又不是嫁不出去！你不要逢人都說你女兒沒男朋友，搞得我好像外貿尾單一樣好嗎？你女兒要是想找男朋友，那整個上海的男人還不排滿外灘啊。”

　　老爸根本就不想接受我的幽默：“你得了，我不要排滿整個外灘，你只要正經給我找一個就行了，都多大的人了，也不嫌丟人。”

　　我無力：“老爸，你才五十幾歲，怎么就開始跟個糟老頭一樣碎碎念了！”

　　“你還有臉說我已經五十幾歲了，你王叔叔孫子都抱了，你看看你！前幾天讓你和王叔叔的兒子處處看，你嫌人家這個嫌人家那個……”這時候媽媽正好洗澡出來，我趕緊把電話塞到老媽的手里，老媽沒反應過來，“誰啊？”

　　“糟老頭子！煩死了！”老媽搖頭失笑。

　　兩個人聊了幾句就掛了電話。老媽問：“你爸讓你找對象了？”

　　“嗯，他怎么跟個女人似的。”我不滿地說。

　　老媽恐嚇地說：“你再這么說你爸小心他從青島回來收拾你！”

　　我吐吐舌頭，“反正我也不想到你們眼皮子底下工作。”

　　老媽拍拍我的頭，“我隨你，你的人生我不會干涉的。”然后就拿了吹風機吹起了頭發。

　　吹風機的聲音很大，吹了有好幾分鐘媽媽才整理了一下睡衣躺到了我的旁邊，和我說了一會學校的事情然后背過去讓我關燈。很快整個房間就陷入了一片漆黑。

　　我在漆黑的夜里，在媽媽的身后問：“老媽，要是有一天你遇到了你之前的男朋友，你會怎么樣？”

　　老媽沒說話，過了一會我也覺得無趣，正要轉過身去就聽見她說：“那我會當做沒看見看看他就好了，畢竟我們都老了。”

　　老了，所以不想讓曾經愛過的人看見自己老的樣子嗎？

　　老媽說：“睡吧。”然后就沒有說話。

　　其實我很想告訴她，前兩天去蹭琴姨的飯局的時候我看見那個人了，果然如媽媽所說是個非常成功的男士。身材高大，看起來很儒雅。歲月好像并沒有在他身上留下過多的痕跡，只是沉淀了成功男人的韻味。他和琴姨打過招呼之后看向我，眼神有些疑惑。琴姨于是跟我說：“叫于叔叔。”

　　我聽話地叫：“于叔叔好。”眼睛卻望向琴姨，不知道這是哪里來的叔叔。卻見琴姨眼神有些憐憫和閃爍，對著那人說：“這是，詩瑤的女兒小雨，在N市念研究生。”

　　那個于叔叔眼里有些……隱痛，然后笑著拍了拍我的肩：“小雨是吧，你和你媽媽年輕的感覺很像。”

　　聽他這么說，我立刻開心起來：“您是我媽媽以前的朋友嗎？我都沒聽我媽提過。”

　　“嗯，很好的朋友。”他笑笑，“不過后來有些不愉快就不聯系了。你媽媽……現在……好嗎？”

　　“挺不錯的，她也在上海，你們可以有時間聚聚啊……”我還沒說完就被琴姨打斷了，她用眼神阻止我不要再說下去，我雖不明白，但是還是立刻住嘴了。

　　他微笑點頭，然后隨著身邊烏拉拉的一幫人出了酒店的大門。

　　等人都從旋轉門出去，我立刻好奇地問：“琴姨，這人是誰啊，長得還蠻帥的。”

　　琴姨喝了一口茶水說：“你回去不要和你媽媽說見到了這個人。”

　　“為什么？”

　　“他是你媽媽年輕時候的……愛人，很愛、很愛的人。”

　　很愛、很愛，就像我對X那樣的嗎？我突然開始理解那個男人知道我的身份時那一瞬間的眼神了。我想替媽媽多看他幾眼，可是回頭那人早就消失在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