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等在鳳凰花開

等在鳳凰花開

　“我想去一次雅庫茨克，聽說那里是地球上最冷的城市。”

　我在看這條短信的時候，窗外漆黑的夜空里閃過一道刺眼的銀白色光芒，緊隨其后的是一聲雷鳴——在我還來不及抬頭的一瞬間里轟隆隆地砸下來。等我抬起頭來，看到的便只剩下樹枝一般散開的閃電占據(jù)了大半個天空。我的手指還僵硬地停留在手機屏幕上，想要給阿雅回復(fù)些什么，可就是找不到適合說的話。

　于是我作罷，把手機扔進抽屜里繼續(xù)著手中未完成的試卷。

　外面的世界轟鳴聲不絕于耳，積蓄已久的暴雨終于要降臨了。

　這座南方小城似乎特別多雨，五月里陰雨連綿不絕，好不容易放晴了幾天，竟然也是讓人難受的悶熱，讓人懷疑夏天提前到來了。

　記得以前阿雅問過我，為什么每年要進入夏天的時候總要下幾場雨。

　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她故作神秘地說，這就跟蒸包子之前要灑點水是一個道理的。

　三月份里我總是回想起阿雅說話時特有的笑容，嘴角微微上揚，眼睛瞇成了一條細(xì)長的縫。進入了五月，我卻再也沒有時間想除了高考之外的事了。每天清晨，我站在學(xué)校高考倒計時的牌匾前就會倒吸一口涼氣，同時也無比清晰地聽見了心臟因為恐懼而劇烈顫抖的聲音，然后我抓緊書包背帶快步地扎進嘈雜的教室。因為我心知肚明無論我對它是心存畏懼還是迫不及待，它都會一天一天地步步緊逼，不會停止也不會加速。我能做的不過是盡量讓自己變得忙碌起來，或者是變得更加麻木變得更像一臺高速運作的機器。

　——其實阿雅說得并不完全正確。我們并非生活在蒸籠里，囚禁我們的其實是牢不可破的高壓鍋，除了悶熱之外還有令人窒息的高壓。

　阿雅不愿意做可悲的囚徒，所以上高三之后我再也沒有看到她出現(xiàn)過。

　我曾經(jīng)有猜測她之所以沒有來上課的原因，比如她生了一場大病需要靜養(yǎng)一段時間，比如她父母工作調(diào)動想讓她換個學(xué)習(xí)環(huán)境，最不濟的就是她需要放松于是到外面旅游去了。直到去年圣誕節(jié)之后的某一個冬天里，我意外收到了阿雅寄給我的信。她告訴我她在四川眉山，并且不再打算回來上學(xué)了。在信的最后，她說：“去***高考吧！”

　于是我就知道，我和阿雅最終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我循規(guī)蹈矩地生活，跟鋪天蓋地的試卷跟一本有一本厚厚的參考書打交道，每天都麻木著一張臉像是一具正在腐爛的尸體。而阿雅時常帶著微笑偶爾也面帶愁容，她也只做她喜歡的事，活蹦亂跳得像一只兔子。

　其實她不喜歡的一切我也曾感到深痛惡絕過，只是，我提不起勇氣去反抗那看似不可戰(zhàn)勝的命運。如果不走高考這條看似不可逆轉(zhuǎn)的道路，我不知道我的手中緊握的關(guān)于未來的可能性會剩余多少。

　從信封上的郵戳我知道了阿雅的行程，她從四川一直到了西藏，可我不知道她接下來的目的地又在哪里。她說她要在一年的時間里走完她最想去的地方，然后回來找我，如果運氣好旅程沒有意外的話，恰好是在學(xué)校鳳凰花開的時節(jié)。如果有了意外，那就得等到下一年了。

　我不知道我應(yīng)不應(yīng)該告訴阿雅，其實今年鳳凰花什么時候開的、或者有沒有開我都不知道。每一天我都按部就班地在兩點一線之間生活，在兵荒馬亂的歲月里茍延殘喘，時刻擔(dān)憂兵臨城下而自己尚未準(zhǔn)備充分。除了忘記鳳凰花開我也忘記了許多彌足珍貴的東西。

　——很多個清晨里和阿雅在教學(xué)樓的樹蔭里走過時，我們的影子與樹陰重合又分離，像是關(guān)于人生的隱喻。可是我忘記了。

　——很多個時候阿雅趴在書桌上安穩(wěn)地睡著，而我在每做完一道題的間隙里會看一下她的睡著時的模樣。可是我忘記了。

　——她說她要像個游俠，在這個七月過后，她會把我像一件小行李一樣帶著四處游蕩，或者是帶著我做一場沒有終點的旅程。然而，這些話，她和我都在漸漸淡忘。

　阿雅在到了漠河以后給我發(fā)了第一條短信，她說她想去俄羅斯的雅庫茨克看看，據(jù)說在那里冷得人們都不敢戴眼鏡，不然就會扯下一大塊皮肉。

　我知道暴雨之后夏天便會接踵而至，在夏天到來的時候，三年里最為美好的回憶、最最珍貴的人都將會被掩藏在黑灰色的樹蔭里，會被埋葬在時間深處。

　在最要人命的緊要關(guān)頭，我連呼吸都感到困難。我的身邊充滿了硝煙的氣息，暗無天日且危機四伏，而阿雅在中國的最北方告訴我她正在做的事和她想要去的地方。

　我在心里沒有來由地對她感到羨慕，甚至生出了一些嫉妒。但這些情緒都很快被我用大量的習(xí)題趕出了腦海，我的腦細(xì)胞擠得一丁點記憶也不剩下，最后腦細(xì)胞們的結(jié)局是紛紛集體自殺了，也可以說是陣亡了。

　曾經(jīng)有人告訴我，臨近高考的時候我們都會無所不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是他忘記告訴我了，無所不知的代價是很慘痛的。

　正如某些人勉勵自己所說的，過了這個七月，一切都會有的。可是沒有人是先知，也許過了這個七月，你什么都沒有得到，甚至?xí)斋@失望收獲空歡喜。于是那些熬夜奮筆疾書的時光，那些為一道不會做的題而感到身心交瘁的歲月，統(tǒng)統(tǒng)都變得毫無意義。

　等到多年以后，我們才得以對此下了一個“不值得”的定義，以此概括自己的青春。

　阿雅說，她不愿意讓她的青春只是一個年齡段，她希望自己能在所謂的青春歲月里，做一兩件無愧于心也無愧于以后的自己的事。于是她毅然地背起旅行包，連再見都沒有親口對我說，就踏上了遠方的路程，并決定了不再回來。

　而我等在這里，鳳凰花等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