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平生
我一身黑衣融進這墨般夜色,只見山寺前的燭火在風中熱烈的跳躍,林子里颯颯風聲如雨,僧人遙遙誦聲如泣。我仿佛看見你。
一、
黃昏的車站,薄陽如血,人來人往,我四處張望,終于看見她。她穿一身藏青,銀灰的發盤在腦后,手里拎著布包,在人群里疲憊地穿行。年過六十的女人,皮膚竟仍是雪白。她神情冷漠,這是她多年來最常有的顏色,也是我所熟悉的。
我忙沖著她喊,一邊招手:“媽!”
她轉向我,微微點頭,朝我走來。
走近了我才發現,她眼角織起的深淺的細紋,臉頰上散著淡淡的斑,她的眼眸也不似從前明澈。這是我的母親,看似柔和沉靜,實則卻是極其堅韌的女子。
大姐前幾天突然打來電話,說父親去世了。我心中悲怮,眼前閃過老父親沉默的背影,不覺落淚。本打算就在那邊的公墓找一處好位置下葬,可母親堅持回蘇城安葬,于是一番奔波,繞著遠山遠水回來,在這里料理后事。
父親母親原來的住處已經賣掉好些年,我與以辰住的房子還算寬敞,急忙收拾出一間給母親住,也方便照料她。母親安頓下來,平日里織毛衣,打掃院子。輝兒由婆婆公公照看著,她一周總會去看他幾次,帶好些吃的,討好與她生疏的調皮蛋。
我在鎮上一所中學當老師,那日晚上加班改卷子,九點左右才進門。本要輕手輕腳進房間,卻看見母親房門掩著,透出燈光。平時這個時候,她應該睡下了。興許是忘了熄燈,于是我走過去,正打算推門進去滅燈。這時,我聽見里面有響動,望進去,母親竟是還未睡,正換上拜佛的黑色法衣,應該是要上山拜佛,夜宿山寺,第二天再回來。她還保留著這個習慣,我記事起,她每年都會去一兩次。
我看見她逃出一塊式樣老舊的懷表,看了一眼,又收進去。
我回了房,以辰在床頭還點著小燈,我望著這一豆燈光,心里不平靜。
從小我對母親的那點隔閡,就是因為這懷表。
少年時睡眠淺,易被驚醒,常常半夜醒來,于是不止一次看見在燈下做女紅的母親掏出這塊懷表看。大姐的個性同男孩子一樣不拘小節,二哥又是一心想到外面去闖,都沒有注意家里的瑣碎事情,只有我將母親的舉動看在眼里。又一次,她做工的時候倚在椅背上打盹,懷表放在了手邊,我便覺得機不可失,偷看了懷表,里面果真有一張俊男子的照片,眉清目秀,風度翩翩。我心里甚至猜測她是不貞的,但她平日里對父親的敬愛扶持,對我們的體貼細致,讓我又覺得不可能。
母親年年開春,總挑一個風雨瀟瀟的日子,一身素凈出門去。我有幾次一路尾隨,想著難不成真是會男人去了,卻總會跟到一個僻靜的山坡。那里有一個孤零零的墳頭,看得出雖然有些年歲但卻有人打理。母親會在碑前放上一朵山坡上開得最艷的杜鵑,就這樣撐著油紙傘,默立不語,過了很久才回去。我待她走后走近一看墓碑,那上面刻著“陸齊生”,在看生卒年月,死在母親同父親結婚前幾年。
原來是難忘舊情,這么些年了都記得年年來拜。母親一定愛他很深。
本以為父親對此事并不知情,但后來發現一到春天,父親的小腿上總多出一道新傷口。我問他原因,他也只是摸著我的頭苦笑,叫我別問。母親只是為他包扎傷口,并不責怪他。
后來我想,多半是父親拆散了陸齊生和母親,然后那男人就走了絕路,母親懷戀了他這么多年,父親也就后悔自責了這么多年。
我心里大失所望,這樣兩個相濡以沫的人,竟不是相愛的。
后來二哥離開家闖練,因為踏實能干又肯動腦子,有了不錯的收入,常寄回來補貼家用。大姐和我都讀到大學畢業。她特別好強,成績一向出挑,留在城市工作。我則回到蘇城在一所中學當了老師,遇到同為教書匠的以辰,安定下來結婚生子。父親年輕時勞苦,落下一身病,大姐千勸萬勸才把二老接到城里去照顧,只過年的時候回來。
我已經有些日子沒有這樣與母親朝夕相處了,本忘記了這些舊事,不想此去經年,母親仍然保留著那塊懷表,又想到父親腿上那可怖的疤痕,心里不是滋味。父親同她這么些年,竟還未使她真正釋懷。
母親今天去婆婆那里看輝兒,以辰下午便要出差去,初春的天氣乍暖還寒,我記起他還有件許久未穿的毛背心放在母親那間的柜子里,于是急忙去取。翻找了一番,我取出毛背心,看見柜子角落露出一個鐵盒子,未見過,想必是母親放的。
也許是對她多年未忘舊情的失望,對那個陸齊生的好奇,我打開了它。
里面躺著那塊懷表,按開,那個眉眼如畫的男子已經靜靜微笑著。下面還有一張舊紅紙,朝上的那一面寫著“囍”。難不成母親與陸齊生有過婚約?
我把紙翻過來,幾行字赫然在目。
窗外傳來陣陣春雷,天邊閃過強光似要刺破我的瞳仁,把天幕生生劈開,不一會雨聲漸響,我在這風雨的吟嘯中倉皇回顧往昔,整個人倚在墻上,心碎不已,幾欲落淚。我用指尖顫抖地劃過這幾行清俊有力的小楷,上書:
“陳洛平與陸齊生,永結同心,愿白頭偕老,生死不棄。”
二、
我一身黑衣融進這墨般夜色,只見山寺前的燭火在風中熱烈的跳躍,林子里颯颯風聲如雨,僧人遙遙誦聲如泣。我仿佛看見你。
齊生,齊生。
我仍然記得,十五歲那年的一個雨天,我第一次見你,你一身白衣,風度翩翩,衣袂飄飄,笑容明亮,彎出一對極美的笑眼,像是從畫里出來的一樣。
**剛過去時,大家都忙著慶祝,我一個人跑到樹林里徒手把我埋的東西挖出來,用雨衣包著,但是你寫的書法還是都霉得不能看了,這剩下這懷表。我本打算終身不嫁,但卻遇到了洛平。
洛平已經和你作伴去了,我想你現在定是滿足欣悅了。
我和他這么多年,風風雨雨,深知了他的個性,他的執念好深,不然也不會執意娶我。我一開始總有些怨恨他,使點小性子,因為若不是他,你我說不定還有可能。我輸給他,好不甘心。可他總是容忍我,待我幾十年如一日,他認為他對我有一份責任,要還你對我的辜負。
可是到如今,他撒手西去,我竟發現我是愛著他了!我竟是愛著他了!
齊生,你說我傻不傻,他沉默地陪了我大半輩子,我以為我仍一直愛你,可我今日尋出那懷表,發現我竟然好久沒有看你的相片了。我和他一路走來說的話也不過是柴米油鹽,遠沒有我當年愛上你那般天雷勾動地火般的驚心動魄,可我究竟是愛了他了。
可他是愛你的,他這幾十年用他最隱秘的最沉默的方式來愛你。我們三個兒女,他取名雨齊、天齊、思齊。他在開春時會在自己的小腿上割一道口子,任誰也攔不住。
原來,我在你那里輸給了他,在他那里輸給了你。
三、
蘇城陸家是有名的地主,這家公子名喚陸齊生,一表人才,精通書畫,個性爽朗,沒有少爺架子,為人正直善良,贏得不少名門小姐芳心。但是陸齊生對于親事卻從不上心,專心幫父親打理家族事務,閑時常與管家的兒子陳洛平結伴四處游學,倒也逍遙自在。書香門第蘇家的小女兒蘇青對他一見傾心,蘇家老爺看出女兒的心思,常帶著小女用各種借口去拜會陸家,這一來二去,兩家漸漸熟絡,但陸齊生只把蘇青當做親妹妹一般照顧,不作他想,蘇青心里暗暗失意。
不料一場十年浩劫,蘇家老爺上吊,蘇青被下放勞動改造。陸家家破人亡,陸齊生被關在骯臟污穢的監獄里,被活活折磨死,尸體被草席卷起來,扔在了亂葬崗。陳洛平正在蘇城外勞作,幾日后從一個陸家老仆那里驚聞噩耗,不顧阻攔在亂葬崗找陸齊生尸首,正值春雨連綿,一連著下了三天三夜,他在死人堆里來回翻尋,不時被腐臭的氣味熏得嘔吐,終于找到了陸齊生已經開始腐爛腫脹的尸體。他把他葬在了一處他們從前常去的山坡上,守了一個月才離開。
遭遇**,蘇青因為大小姐的背景飽受欺凌和白眼,大家都不愿意同她太過親近,怕惹上麻煩。但蘇青那么標致的模樣,也讓一些年輕小伙勇敢地上門提親,但蘇青視而不見,一一拒絕,不留余地,這樣一位名門之后,婚嫁竟成了難題。
陳洛平聽說此事,立馬上門提親,蘇青的姐姐已經嫁作農家婦,留在姐姐家多有不便,蘇青心里也煎熬。她認出他是管家的兒子,想到陸齊生,仍是不愿意。
陳洛平只說了一句:“他把你當妹妹,你不能為他耽誤。我會幫他照顧你,他才安心。”
蘇青聽到他這么說,悲憤交加:“你憑什么替他照顧我,我只想做陸齊生的妻!”
陳洛平聽他這么說,低頭不語,遞與她一張紅紙。誰知蘇青看了,認出是齊生的筆跡,一時間竟淚如雨下,沖過去打他,打累了跪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嘴里喃喃:“你們怎么能這樣……”陳洛平只是這樣立著,靜默垂淚。
半晌,蘇青從地上站起來,漠然道:“好。我嫁你,我嫁你……”
不久,陳洛平與蘇青正式結為夫妻。
幾十年過去,陳洛平去世,蘇青堅持回蘇城安葬。他死后半年,蘇青到蘇城寒山寺請求代發修行,稱塵緣已了,余生長伴青燈古佛。
四、
蘇城依舊這樣忙碌,春夏秋冬,日出日落,云卷云舒。誰也不曾記得半個世紀前兩個少年的相遇,就此成為彼此生命的驚鴻,誰也不知道這蘇城一南一北的兩座墳墓守著這樣一荒城的回憶,誰也不明白當著春雨綿密如絲,飄灑在這片南方的平原沃土之上時,曾是那人年復一年的噩夢。
他擔心自己因為時間流駛記不住他,便在自己孩子的名字里嵌上他的名字,仿佛他生命的延續與他重疊,都是他的摯愛。他用刀片割自己的皮肉,強迫自己回憶過往那已成為痛的溫柔。
他守著他們生死不棄的誓言,終于可以無所顧忌地奔向有他的地方,他仿佛看到那年花燈節他影影綽綽的笑容,他笑了。
這一世,春雨落滿了他的愛后余生,連夢里都是濕冷的。
只愿下一世,你們尋得一處凈土,陽光明媚,歲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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