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下

　　【6.】

　　陳宸從未想過那個僅僅出現在她記憶里的“林梓穆的父親”的男人會和母親一起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她告訴自己一定是眼睛重影或者在做夢，直到母親笑著對自己說，他是周叔叔，不久前我們在一起了。陳宸不斷地感覺到惡心，她似乎看見了父母離婚那一天坐在父親轎車副駕駛座上的阿姨，她覺得，現在母親就像那個阿姨一樣。

　　陳宸迫切地想要告訴母親，母親手里挽著的那個胳膊的主人是林梓穆的父親，光是這一點就足夠讓她無法接受。而母親就像情竇初開墜入愛河的小姑娘一樣飄飄然，臉上掛著甜蜜的微笑，全然不將她臉上急切的表情放在眼里。

　　而林梓穆的父親似乎也已經不認得她了，十分客氣地招呼她坐。那個晚上穿著黑色風衣瀟灑灑脫的男人好像已經被他放在了從前，而另一個他就像金蟬脫殼一樣逃了出來出現在母親與自己眼前。

　　陳宸想，完了。

　　她覺得自己似乎應該支持母親的，畢竟父母已離婚那么久了，母親一直孤身一人做單身媽媽照顧她的生活，她知道母親也應該在還沒有完全衰老前再愛一個人，她知道她應該理解和尊重母親。但是她無法接受對方是林梓穆的父親，她仍然能夠想起房東對她絮絮叨叨說的那些話，她明白房東是那般深切地愛著林梓穆的父親，她亦是明白林梓穆的父親是如何辜負房東的。

　　她害怕房東的愛被辜負，害怕母親的愛被辜負。

　　陳宸知道林梓穆的父親很有可能只是心血來潮，可是母親不一樣，母親是真切地想要找一個人來陪她度過余生，在老得掉光了牙齒的時候陪她曬曬太陽說說話。

　　母親和林梓穆的父親發展得順理成章，他們結婚了。當林梓穆的父親幫陳宸和母親搬離住了三年的屋子的時候，房東和林梓穆站在房門口。房東紅著眼眶，林梓穆緘默不語地站在那里不看自己的父親，只是死死地盯著陳宸。

　　房東扯著林梓穆父親的衣袖，她歇斯底里地問他，為什么你能愛別人卻不能愛我？林梓穆的父親冷著臉甩開了房東的手，一字一頓地對她說，我們已經離婚很久了，你不必再一心一意地愛著我，糾纏著我不放，我們都必須要有各自的生活了。

　　我知道我們已經離婚很久了，我只是想知道，為什么你不能愛我，明明我是這樣愛你……房東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她掩面痛哭。

　　不知為何陳宸油然而生一種愧疚感，就好像奪走房東深切愛意的人是自己，自己就像一個無恥的盜賊一樣。

　　陳宸與林梓穆擦肩而過的時候，林梓穆沒有了從前那樣平靜不起波瀾的聲音，他強忍著自己的激動，陳宸看見他眼里溢出來的滿滿都是不解與憤怒。

　　不管過了多久，陳宸都還是能記得林梓穆當時對她說的話。

　　陳宸，我沒有辦法接受成為你的哥哥，哪怕連名義上都不是的哥哥。我想，或許我們畢生都無法逾越朋友這二字。僅僅只能站在朋友二字之上，不能再邁出一步了，只能往后退步。而現在我要選擇往后退一步，我希望我們再無瓜葛。雖然我知道，我也明白不是你奪走父親，但是請原諒我狹隘的肚量，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們必須到此為止了。

　　請你，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好嗎。

　　林梓穆其實并非氣憤自己的父親成為陳宸母親的丈夫，他只是氣憤陳宸對他的欺騙，他無法忍受陳宸唯唯諾諾的嘴臉，不敢在母親面前吱聲，僅僅順從自己母親的意愿。他看得出來的，陳宸眼里的牽強，他看得出來的，陳宸眼里的悲傷。

　　陳宸其實強忍著眼淚才沒有讓它掉下來，她猶豫了很久終于在高考的志愿書上填了遠方的大學，這樣一來就再也不會與林梓穆見面了吧，日子久了，憎恨也漸漸被磨平了吧。

　　這世上，大概任何事情都會被日子磨平成為一張歲月的膠片珍藏在記憶里吧。

　　她填志愿的時候連母親的意見都沒有問一聲，后來母親知道她填了那么遠的大學后叱責了她一番，后來又嘆了口氣，說，這終究該是你自己的事情啊。

　　其實高二分了文理科后陳宸早就和林梓穆和付沉霖隔了一個教學樓的距離了，林梓穆和付沉霖之間發展得如何，她早就已經沒有了消息了。但這其實都與她無關吧，該是說，有關林梓穆的所有事情她都該兩耳不聞了。哪怕是已經醞釀了很久，萌芽了很久的愛意也被母親與林梓穆的父親之間的事扼殺在了土壤里了。

　　所以，當陳宸坐上火車，風里帶著塵埃吹進她的眼睛里的時候她終于有足夠的理由去哭泣了。然后她就望向窗外，與從前的一切，與林梓穆，與她的青春背道而馳。

　　而當年一直沒來得及跟付沉霖和林梓穆炫耀的那本《圍城》，也隨著青春的逝去一起埋在她的行囊里了。

　　【7.】

　　大學畢業后陳宸終究沒有留在那個陌生的城市。她打電話給付沉霖告訴她自己要回去了，讓付沉霖去火車站接自己。付沉霖在電話里滿口答應，陳宸特別警告她不要再像五年前那個雨夜一樣把林梓穆叫來自己卻不知道躲哪里快活去了，付沉霖哈哈大笑起來說，他家又沒有離火車站特別近，況且你們不是都不住在一起了嗎，還叫他做什么。

　　陳宸忽然醒悟過來她和林梓穆其實早已經沒有高二以前那么不分彼此親密無間了，其實應該是說太多的事情橫亙在他們面前，他們只能選擇走上不一樣的路去不一樣的地方。

　　陳宸在火車上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林梓穆對她說，陳宸，我們不一樣。目標，信仰，世界觀都不一樣，所以這樣的我們不適合。

　　是的，那樣的他們不適合。

　　陳宸一下火車就看見付沉霖了。四年能夠改變一個人，付沉霖穿著高得讓陳宸咋舌的高跟鞋，涂著暗紅色的口紅，付沉霖伸手摟著陳宸的肩膀的時候她聞到了付沉霖指甲油刺鼻令人反胃的味道。陳宸開玩笑地說喂付沉霖你干哪行的啊，化那么濃的妝。

　　付沉霖望了平跟素面白襯衫的陳宸一眼說，陳宸，你怕是在滿是書香的大學校園里待久了吧，現在出去社會上混的，哪個不像我一樣化這么濃的妝。

　　陳宸翻了一個白眼呵呵呵地冷笑道，是喔，我還是個未涉足社會低俗趣味的純潔小孩子。

　　付沉霖學著陳宸的樣子笑著說，那么多年了，你冷笑的習慣還是沒有改掉。

　　陳宸沒有告訴她，有些習慣是刻在骨子里的，就像有些事，有些人一樣。

　　坐地鐵的時候，陳宸問付沉霖，你和林梓穆怎么樣了。

　　付沉霖愣了一下，揉了揉虎口說，早分了。畢竟年少時候的愛情經不起考驗，前路磕磕絆絆，那樣單純的愛情是走不下去的。

　　青春原本就是如此，初戀是走不到最后的。況且，誰知道他有沒有愛過我呢。付沉霖望了陳宸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

　　【8.】

　　陳宸再見到林梓穆的時候他們面對面站在一起似乎沒了以前那樣的感覺，好像真的被時光磨平了，就感覺像是面對一個陌生人，話全都哽咽在咽喉里。

　　好久不見。他說。

　　陳宸想，真的是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一樣心平氣和地聚在一起了。

　　不過，你以前好像有說過叫我不要再出現在你面前吧。陳宸笑起來，不過現在算是我違背了這個規則嗎？

　　也虧你還記得，不過托你的福，我也想起來了一些從前的事情，現在告訴你也無妨。你還記不記得那個雨夜，你打電話叫付沉霖去接你，結果是我來了。那個雨夜你一定很失望吧，我只給了你一塊巧克力，你一定希望我說些什么。我從你的眼神里看出來了。

　　如果再追溯到更遙遠一些，你肯定還記得你第一次去我的房間，我遞給你那一盒巧克力。那個雨夜我遞給你巧克力，其實是想告訴你，那個時候和從前仍然是一樣的，一直沒有變過，但如果你沒有理解，恐怕就是你的悟性太低了吧。

　　還有，我跟你說“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的原因并非是因為我的父親成為了你母親的丈夫，我只是覺得你很懦弱，你以前不是如此的，就算我待你冷漠你卻勇敢地接近我。我覺得你欺騙了我，明明你有很多機會可以告訴我你的母親和我的父親之間的事情，可是你卻因為你的懦弱欺騙了我。

　　你知道嗎，我特別討厭當時的你，我只是不想看見懦弱的你罷了。

　　噢，反正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告訴你一個那時候我最大的秘密吧。其實一直以來，我都喜歡你，從那天晚上你被我爸揪起衣領你毅然說不認識我的時候開始。你一定覺得我把這個秘密藏得很深吧，可是我卻覺得我自己藏得很淺，幾乎已經顯露在地表外了，只要你挖掘一下，或者我問一下我，或許我就會全盤托出了。

　　但是畢竟，那段年少已經過去了，我們彼此都開始了各自的新生活，我知道我不能像父親辜負母親一樣辜負付沉霖，所以我告訴她我一直都沒有喜歡過她，這對她和我來說都是好的。而且你瞧，時光真的是一個很偉大的東西，所以，時光也把我對你的愛意磨平了。

　　陳宸很安靜地聽林梓穆把他的話講完，然后微笑起來說，其實林梓穆，那時候的我也藏了一個很大的秘密，但是我不想告訴你了，因為我相信你一定看出來了。因為我告訴過你，眼神是不會騙人的。

　　林梓穆，你知道嗎，如果你把那些話放在四年前告訴我，或許就能讓我的青春有一個不帶遺憾的結局。但是，你把那些話放在四年后的今天告訴我，那些話對現在的我來說已經是無關痛癢的了，畢竟那段年少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