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五月的時候，我們學校跟在全市的學校后面，搞了一場大型的模擬考試。結(jié)果很快出來，曉平和瘦猴都在全班中上，胖子的名次代表了全班的人數(shù)。我稍微好點，排在前面。

　　我記得班主任老季特地開了一節(jié)班會，他站在講臺下，他的個子很高，一直都不愿站在講臺上，還是做出了幾個月以來從未改變的招牌動作，大手一揮，“這次的水平其實就是你們高考的水平。”

　　地下的學生就像被灌滿水的氣球，一個個都無精打采的。其實大家都覺得考到這樣，完全是正常的，當然那幾個平時一直很用功但是排名遠遠在曉平和瘦猴之后的女生，她們一副爹媽都死了的樣子，看起來很讓人悲傷，就連老季也不敢看她們的臉。

　　但這個消息對我們來說，其實一點用處都沒有。

　　瘦猴從高三還沒開始時就決定補習了，至于去哪兒補習他沒說，他覺得這次高三就當是提前來送送我們算了。所以他最輕松，簡直可以說是毫無壓力。胖子他爸是在一所專科學校教語文的，身材是胖子的兩倍，這直接導致了胖子高考無論考了0還是0都會毫無懸念的被送去他爸所在的那所學校，還可以學酒店管理。這當然是令人羨慕的。

　　稍顯緊張的算是曉平，他說自己想考一本，考個二本會很沒面子的。

　　我們都問他，“有什么沒有面子的，面子是自己給的，又不是閱卷老師給的。”

　　他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但是我還是想考一本。”|

　　我們又忙問，“為什么？”

　　他翻開一本歷史練習冊，一本正經(jīng)的說，“那是我小時候的夢想。”

　　然后我們集體鄙夷道，“你的夢想真?zhèn)ゴ蟆！?/p>

　　梅雪薇也和我討論過關于高考的問題，她說，“你應該去尋找自己的夢想。而不是跟著我的腳步，那樣我們都會迷失的。”

　　我說：“不怕”

　　“你到底懂不懂什么是現(xiàn)實？”

　　“我懂，現(xiàn)實不就是存在嗎？具體點說就是吃飯睡覺上廁所。”

　　她笑笑說：“看來你還沒傻。”

　　這樣的對話我們至少重復了五六遍，這只能說明高考之前的日子真的很無聊。就像是我們每天都要去日月湖旁散步一樣。

　　日月湖是我那個夏天最常去的地方。有時候每天會去四五次，那完全是逃避的表現(xiàn)，但是具體逃避些什么，我自己也說不上來。

　　就像我曾經(jīng)經(jīng)常去那家等風來的奶茶店，我竟然只用一周就習慣了去日月湖岸邊散步，那種生活，過得十分散漫，活脫脫一個八十歲的老頭的樣子。但是不得不說，它很令人享受。

　　日月湖的一邊，和學校相對的地方，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楓樹林。在那之前，我從未到過那里，印象中那里就只是一片楓樹林。可是我無意中去了那里，才發(fā)現(xiàn)那里其實只有幾棵巨大的楓樹，在楓樹下是一個廢棄的拖拉機廠。后來我才知道，原來那個拖拉機廠是很牛的，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時候，基本代表了這座城市的生產(chǎn)水平。

　　里面能拆走的機器大多被附近的居民拆走了，剩下的就是一些沒用的或者有用但是帶不走的東西，比如遍地散落的磚塊，和橫亙在廠房里的車床，還有四周的幾棵楓樹。我走到那里的時候，水泥地面已經(jīng)開裂，從裂縫中長出了許多雜草。巨大的樹造就了整片廠區(qū)的陰涼，我在那個炎熱的夏季躲在那里不停的抽煙，煙霧在那個大大的空間里被不斷的稀釋，陽光偶爾在地上留下一個個的光斑，看起來比太陽本身更漂亮。

　　五月的時候，氣溫陡然間升到了四十多度度，持續(xù)了差不多一周，好多學生和老師都嚇得不敢去上課，學校的空調(diào)大多好幾年沒工作了，電扇都是那種只會嘎嘎作響但是不工作的那種。許多學生都窩在宿舍里不敢出門。

　　老季在班上說著其實是好事，因為照往年的話，一般到六月才會有這么高的溫度，但是那年提前了，待到六月的時候氣溫就會降下來，對我們高考是很有利的。但是沒有人聽他的，全都回宿舍好或者悄悄回家了。即使偶爾有幾個好學的學生頂著太陽去教室了，多半不出一小時又跑回來了。

　　高三的學生早就不怕學校了，平時就不想上課，高溫就成了罷課的好借口。學校沒轍，只能強迫高一高二的。當時全部高三的教師空無一人，只有高一高二的學生在上課，整個校園呈現(xiàn)出高考之后的景象。

　　第一天有兩個倒霉的高一女生中暑被送去醫(yī)院，校長擔心得親自駕車送去的，但是依然禁止學生停課，強求高一高二的學生留在學校上課，然后第二天更慘，在下午的課上，每個班都出現(xiàn)了坐著坐著就趴到地上去了的學生。校長終于害怕了，果斷下令，聽課一周。

　　于是整座校園里出奇的安靜，尤其是中午到下午的那段時間。有些學生甚至悄悄打包回家了，把停課一周當成了放假。曉平和瘦猴每天早晨五點就去了網(wǎng)吧，晚上十一點才回來，據(jù)他們說，哪家網(wǎng)吧簡直就是高溫天氣下的天堂，也不知道裝了幾臺空調(diào)，在里面上網(wǎng)久了以后，還會凍得人發(fā)抖。胖子每天早上七點就去買飯，回來就睡覺，一直守著那臺破風扇睡到天黑。

　　梅雪薇去了她舅舅家，外面的酷暑逼得她去了舅舅家。她在那里每天拿著書本假裝看書，更多的時候是在和朋友通過手機或電腦聊天。

　　我也每天都去看書，不過準確的是翻書。地點就在廢舊拖拉機廠房里。

　　我從床下的箱子里翻出了高中三年的所有書本，花了兩個小時把它們挑選了一遍，最終選出了和高考有關的所有教材和輔導資料，剩下的全部扔到了樓下。當那些沒用的樹一本接一本的砸在了水泥地上，發(fā)出了世界上的最難聽撞擊聲時，我暗罵學校的教學科都是白癡，為我們訂了那么多沒用的書。

　　然后我每天都帶著書去那里，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個白天。不得不說，那里真的是一個好地方，很涼快，偶爾還能享受到樹葉顫抖帶來的風。在那里，我?guī)缀跬浟四鞘撬氖喽雀邷氐奶鞖狻?/p>

　　我把那些書都翻完了。最后我只能這樣說。因為我對待自己的那些書就像是從未見過書的文盲猛然間得到一本書一樣，一頁接一頁的將它翻完，大概只知道里面到底有多少插圖。記得當時的老師們都說，要想?yún)⒓痈呖迹辽僖阉械慕炭茣次灞椤Ｗ⒁猓麄冋f的是看，而不是翻。更重要的是我只翻了一遍，因為那些書真的太多。多到我看到一把就會懷疑它們是否屬于我的課本。

　　班上的李眼鏡給我透露過，他說自己將所有教材看一遍需要三個月，高三的時候他每天起的比雞早，還是只看了兩遍教材，因為更多的時間要奉獻給習題以及講習題的老師。對于這句話，我是極度贊同的，因為我光是翻我的教材就用了一個星期。

　　我本來是可以不做這份工作的，但是我每當我想起了床下的那些書就快長出蘑菇時，就會覺得有些難受。至于為什么會難受，我把原因歸于我的小時候，我媽告訴我，我小時候特被喜歡翻書，那時候還沒上學，見到書就會認真的翻看，對書表現(xiàn)出一種天生的興趣，我爸看了之后很高興，認為我可能是文曲星下凡，早早的就把我送到了學校。

　　時至今日，我想他們是搞錯了，其實我對書的興趣，僅僅局限于翻，就像是小時候的翻書一樣，我根本就沒打算懂得書里面的內(nèi)容。

　　我用一周的時間翻完了那些書，這種行為說不上好壞。也許在愛學習的人看來，我這是早糟蹋書，對不起書上的文字，更對不起那些編書的人，但是全校那么多人，我能將書翻一遍，已經(jīng)算是了不起的了。張芮離開之前，她鄭重的對我說，要我好好學習，學下其實是一件很有樂趣的事情。

　　當時我的答復是，“樂趣并非是每個人都一樣的，我能站在這里，和你說話，就證明我的樂趣絕對不會是好好學習。雖然我也不知道我真正的樂趣到底是什么。你看那些樂趣在運動上的人就不喜歡學習，而喜歡學習的人都不擅長運動。雖然我也不太喜歡運動。”

　　這樣的回答讓她無話可說。

　　而一年之后，其實我很想告訴她，我還是不喜歡學習，但我借著眾人停課的時候，將自己的書翻了一遍。

　　最后梅雪薇在那里找到了我，那時我坐在一棵長得特別茂盛的風下，即將翻完最后一本書。

　　她走過來，帶著夏季特有的高溫，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我頭都沒抬，我說：“你等一下，我馬上就翻完這本書了。”我怕自己在最后的關頭還是沒有翻完所有的書，一旦我放下它，我就很難再下決心去翻第二遍。

　　梅雪薇就地做了下來，和我一同享受那里的陰涼和舒適。

　　過了會兒，我終于翻完了那本《世界近代史》。我把它塞回書包里，準備帶回學校，然后同那些翻完了的書一起扔掉。

　　我看著在一旁似乎覺得很享受的梅雪薇，我開口道：“你有什么事？”

　　她說：“我們是不是該分手了？”

　　我感到有些驚訝，“為什么會突然這么問？”

　　“你不覺得我們的戀愛關系有些多余嗎？”

　　“不覺得。”

　　她似乎那我沒辦法。然后她說：“你知不知道，畢業(yè)季就是分手季？”

　　我說我不知道，其實我知道這句話，但是我嘴上不愿承認自己知道這句話。有點像小時候看見樓下老頭的自行車被隔壁的小乖推倒在地，老頭問我時，我明明知道，但是我說我不知道。

　　她沒像我想象的那樣，生氣得站起來，而是平靜的坐著，“我們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本來就不適合在一起的，其實我想告訴你，我一開始是騙你的，我根本就不喜歡你。”

　　“這個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一開始時就不喜歡我，但是我喜歡你，我想這就足夠了。”

　　她頓了頓，繼續(xù)說：“但是我現(xiàn)在喜歡你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你的，不過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現(xiàn)在很喜歡你。”

　　這句話在我聽來，其實有點復雜。但我當時也管不了那么多。

　　梅雪薇剛開始成為我的女朋友的時候，每天至少會問我三遍：“我們高考完就分手好不好？”

　　我的回答無非就是在兩個答案之間隨便挑選一個，反正就是抱著敷衍的心態(tài)的。一個答案是好，一個答案是不行。每次回答她的問題，我都感覺自己像是在做政治的判斷題，對，錯，對錯，有時候會把自己弄得頭大。

　　但是，她不喜歡我這是真的。我也沒想過她會喜歡我。所以當我聽到她說自己喜歡我的時候，我竟然有些激動。

　　我說：“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她說：“我也不知道。”

　　我曾經(jīng)想過，我和梅雪薇的結(jié)局很可能就是伴隨著高考而結(jié)束的。因為高考就像是我們戀愛結(jié)束的警鐘，只要其一敲響，我們就會走向不同的方向。

　　我說：“那你現(xiàn)在能給我答案了嗎？”我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她已經(jīng)很久都沒提到關于分手的事了。這完全有兩種可能，一是她已經(jīng)習慣了，就像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一樣，再就是她已經(jīng)不想分手。

　　梅雪薇告訴我是后者，“我不想分。但是有些東西真的很復雜。我無法給你說清楚。”

　　然后我便不再問。愛情里是不存在欺騙的，任何的欺騙本身都不算是欺騙，因為我們所處的年紀里，談戀愛就是早戀，好學生害怕，家長擔憂，老師憎惡。所以我不能用言情小說里的思維方式去思考我自己的愛情故事。

　　我感觸最多的就只是在高考之前的那段時間，有個人陪著我，我牽著她的手，一直走，一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