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不曾回來

　　不曾回來

　　梅雪薇再見到鄭然，已是高一那年快結束的時候。

　　那時候的她，已經學會了抽煙，學會了逃課，甚至學會了打架。已經和紀燕玲混在了一起。那樣小的校園早已關不住她們躁動的心，呆在那里，仿佛一切都無法釋放，所以只有反抗，用盡所有的辦法進行反抗。

　　按梅雪薇自己的說法，其實這一切是不需要學習的，就像和吃飯睡覺一樣，不知不覺中就會了。

　　她記得梅雪薇第一次帶她去酒吧時，她像個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看著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酒瓶，好多是她從未見過的，看著別人坐在桌上肆無忌憚的猜拳、喝酒，手里夾著香煙，那樣子很酷，但是她不能接受，她縮在角落里，冷眼注視眼前的一切。酒吧是一個亂的世界，學生，商人，流氓，找樂子的好男人，大齡剩女，老頭，已婚少婦，簡直亂得不得了，有種讓人覺得世界就快毀滅的感覺。有人在喝酒，有人在跳舞，瘋狂的DJ音樂能把人從天堂拉到地獄，再把人從地獄拉到天堂。無法融入其中的人會覺得很亂，只能用一團糟來形容，但當自己全身投入其中，扮演其中一個角色時，機會感覺到一切都井井有條，就像大街上的車輛，各自有各自的道路和目地。

　　那些人衣著暴露，有點像不正規的人，但只是像，他們中一些當然是不正規的，**，偷車，搶劫，**，都和那一部分人有關聯。但是很多人只是平凡的，他們去那里買醉，或因失戀，或因家庭不和睦，或因壓力太大，或因太過高興，各種各樣的都有，這世界從來就不缺少奇葩。喝到令酊大醉，睡在大街上，吐了一地的污穢，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天一亮，他們還是換上西裝，穿上高跟鞋，扎好領帶，擠上公共汽車，又開始和原來一樣的生活，這個過程就這樣不斷重復。有些可悲，但它就是這樣過來的。

　　要說最開心的還是學生，全市的二流中學那沒多，但酒吧就那么幾家。在那里，正是和各個學校的學生學習交流的好機會。他們學成人買醉，學成人互相調情，甚至是玩***。反正學生時代除了青澀還有很多不青澀的東西。那些重點中學的學生和小學生一樣，是很少出來玩的，更別提大半夜的在酒吧這種地方瘋狂了。但也有另外，比如紀燕玲和她的那位市一中的男友就是在酒吧認識的。

　　梅雪薇在酒吧里認識一個男子，已經有工作了的，是個剛從警校畢業不久的警察。大晚上的，把制服脫掉，穿件汗衫，和街頭的流氓沒什么兩樣。一樣喜歡喝酒，一樣會喝個大醉，一樣會挑逗酒吧里的年輕女性。

　　那個男子被人叫做小七，但紀燕玲和梅雪薇都叫他七哥，這樣無非是顯得自己比人家小，還有一層尊敬的意思。他們是在一群喝酒的人當中認識的。

　　那晚梅雪薇被紀燕玲拉去一家叫夢幻谷的酒吧。到了那里才發現，原來紀燕玲早就約好了一群人。紀燕玲和梅雪薇有很大的不同，梅雪薇初中三年是一個乖孩子，在舅舅家沒理由不是一個好孩子。而紀燕玲估計小學還沒念完時已經和一些社會上的人士有著各種各樣的瓜葛了。到底認識多少人，恐怕連她自己都數不清楚。

　　梅雪薇坐在沙發椅的一端，一個人默默的喝酒，然后自己倒上，雖然她也想像紀燕玲能夠放下一切，與男生勾肩搭背，扯著嗓子大喊大叫，但是她始終發現自己學不會。她只能坐在角落里默默的一個人喝酒。

　　那天晚上的人群中有一個人特別引人矚目，他就是小七，長的很精干的一個小伙子，還是警察，有正經的工作，不由得讓人高看一眼。關鍵是有一張能開火車和發射導彈的嘴。他坐在人群中，不停的講述自己在警校的英雄事跡，追了幾個女生，最后將人家拋棄，幫助學校附近居民抓了幾次小偷，參加工作后又立了幾次功，說得天花亂墜，惹得旁邊的人不停的鼓掌和贊許，有幾個女生還主動投懷送抱。梅雪薇在一旁，冷眼觀看，不發一言。

　　最后也許是大家都累了，也就不再吹牛了，散散兩兩的坐在一起發呆。小七坐到梅雪薇身旁。開口就說：“妹啊，你好像有心事？”

　　“沒有。你想多了。”梅雪薇放下杯子，不客氣的說道。

　　小七似乎早就預料到梅雪薇會這樣回答，無所謂的拜拜手，打了個酒嗝，滿嘴的酒臭，“別瞞我了，哥可比你大多了，什么人沒見過啊。我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你有心事，而且是悲傷的那種。怎么樣？我沒說錯吧？”

　　梅雪薇不想搭理他，便不再說話。

　　小七不死心，繼續不停，“妹啊，我跟你說，其實人生真的很短暫，我記得自己還是個穿開襠褲的孩子，可是一轉眼我都有工作了，并且馬上就要有媳婦有孩子了，你說人生短不短，再往后推，我孩子上學，畢業，結婚，那我就老了。你看，其實心事都是自己給自己找事，沒那個必要的……”

　　這家伙在梅雪薇旁邊喋喋不休，最后沒了聲音，梅雪薇回頭一看，原來他已經倒在沙發上睡著了。

　　原本那天的事就到此為止的，但是事情往往充滿了變故，紀燕玲就是那個變故。也許是她一時興起，過分高估了自己的酒量，因此等到大家都散去時，梅雪薇才發現紀燕玲趴在桌下吐得一塌糊涂，扶她起來連站都站不穩。

　　梅雪薇一看滿地的臟東西，喝的將近快醉的她也哇一下吐起來。自己腦袋暈乎乎的，更別提將紀燕玲拖回去了。

　　就在他百愁莫展之際，突然回頭看見了在沙發上睡著的小七。

　　梅雪薇把他叫醒，“七哥，我燕姐醉了，我沒有力氣扶她回去了，可不可以請你幫忙。”看似求助，但語氣里沒有一點請求的意思，倒像是命令。

　　小七站起來，揉揉朦朧的睡眼，“沒問題，交給我吧。”

　　然后兩人架起軟的如一攤爛泥的紀燕玲離開。

　　按照梅雪薇和紀燕玲以往的經歷，那時候一般是打車回學校，悄悄溜進宿舍的。但是那晚小七帶她們去了賓館，給她們開了個房間之后，自己瀟灑的離開。

　　直到有一天，紀燕玲正式告知梅雪薇，小七喜歡她。

　　梅雪薇表現得從容淡定，“我知道啊，燕姐！”

　　事實上，梅雪薇早就知道了。小七在認識梅雪薇之后。總是三天兩頭的請梅雪薇吃飯，去酒吧喝酒，帶她認識一些自己的朋友，醉了之后還堅持送梅雪薇回學校，一路吐露自己過的有多孤單。

　　但這一切，梅雪薇都假裝不知道。她喜歡的人是誰，連她自己的都說不清楚，鄭然已經離她而去，那個她自己認為一輩子會在她身邊的人，就那樣離開了她。偶爾回省城的家，她忘記了打聽鄭然的消息，但依然會在孤獨難耐的時候想起鄭然，比如不經意間抬頭看看樓下，比如臨上車之際，比如翻開抽屜，里面躺著小時候寫滿的情話的紙張。

　　所以，她很喜歡和七哥在一起，因為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感到快樂，他能說會道，認識的朋友很多，為人也很仗義，這是一個優秀的好青年，換做另外一個女生，估計早就投懷送抱了，可是梅雪薇沒有，她只認為自己喜歡和他在一起，但是不打算和他談戀愛。

　　梅雪薇最后一次和小七在一起喝酒，是在一個天氣極度悶熱的晚上，那天晚上她沒喝幾杯就醉了，頭越來越重，然后就感覺自己快要睡著。迷迷糊糊中她聽見有人在笑，有人起哄，自己被人扶起，過了好久。

　　待她勉強能睜開眼時，自己的外衣已經被脫掉了。自己躺在床上，小七正不懷好意的看著她笑。小七見她睜開眼睛，停止了正準備脫梅雪薇更多衣服的動作，深情的說：“小薇，我是真的喜歡你，求你了，答應我，做我女朋友吧！”

　　梅雪薇看著自己半裸的狀態，實在難以接受，更難以接受的是一個流氓深情款款的表白。當即一腳踹開小七，起身拿起自己的衣服就從賓館跑了出來。

　　邊跑邊哭，盡管她什么都沒有失去，盡管一切都在最恰當的時間被挽回了。但還是止不住的哭。最終蹲在深夜無人過往的馬路上，陪著路燈，淚流滿面。

　　從那以后，她就不再見小七。小七想跟她道歉，她也不理。

　　有一次小七竟然追到了學校，梅雪薇正在上自習課，小七就來到教室，想跟她說什么，梅雪薇見了小七就躲。根本不給對方機會。

　　當時我們親眼目睹了這一幕，心里大發感慨，這個男的很深情啊，還追到了學校。梅雪薇也太不近人情了。實在有些狠毒。瘦猴還說，最毒婦人心，說的就是這個道理，講的就是這個場景。

　　最后全班同學開始起哄，有人喊加油,有人喊好樣的，亂作一團。然后不知誰喊了一聲“滾出去”，所有人立即停了下來，包括追人的小七和躲人的梅雪薇，其他人面面相闕，但一時搞不清楚那聲源到底來自哪兒。倒是小七馬上回頭，哼一下就走了。

　　高一那年快結束的時候，梅雪薇見到了鄭然。當時鄭然站在學校外的路口處。

　　梅雪薇和紀燕玲回來時剛好遇見。

　　一年多不見，鄭然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嘴角的胡須已經清晰可見，留了長發，個子較一年之前又高了許多。

　　梅雪薇和紀燕玲有說有笑的從那兒走過，眼前突然出現一個人影。抬頭一看，隨即愣住。久久說不出話來。

　　鄭然說：“薇薇，我來找你，一年了。”這句話太簡單，但說出口很不容易，人們往往在感動的時候是無法說出話的。

　　梅雪薇的大腦在一瞬間停止轉動，機械式的撲到鄭然懷里，，就像尋求了許久，在那一刻終于找到。

　　梅雪薇壓抑了一年的心在那一刻終于得到釋放，所有的委屈和無辜也在那一刻被清洗干凈。她沒想到鄭然會來找她，更沒想到是在她止不住想他的時候。

　　梅雪薇因為太激動，哽咽著問：“你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來都不跟我提前說一聲……”

　　鄭然摸著她已經好久沒剪了的長發，說：“我想親自來找你，我只知道你在這所高中，我打算就在校門口等你，直到找到你為止。“

　　“你等了多久了？”

　　“沒多久，快一個星期了，這是全封閉的學校，門衛不讓我進去，我就一直在等。”

　　梅雪薇剛聽完這句話，眼淚又嘩的一下掉下來。

　　她沒有問鄭然和那個女生發生了什么，沒有問鄭然為什么一年沒有聯系她，她只知道，鄭然又回到了她身邊。

　　那天，她帶著鄭然去了小吃街的李記鐵板燒。小時候他們常去吃鐵板燒，那家鐵板燒店在他們小學班主任家附近，有一次竟然在店里碰到班主任，鄭然眼尖，一溜煙鉆到桌下，班主任過來和梅雪薇打招呼，很奇怪為什么梅雪薇一個人吃兩個人的份，梅雪薇騙班主任說是和媽媽一起來的，媽媽上洗手間去了。后來兩人特地調查了一下班主任的吃飯習慣，盡量挑不可能相遇的時間去那里。之所以如此煞費苦心，完全是因為那里的東西實在太讓人難忘。

　　梅雪薇把這件事跟鄭然說了，鄭然跟著大笑起來。說一轉眼都好多年了。

　　梅雪薇的手被鄭然牽著，她說：“后來離開了那里，我以為再也找不到吃鐵板燒的地方了，初中三年我都不知道這里有鐵板燒，直到認識燕姐后，她帶我吃遍了這座城市的所有好吃的東西，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家鐵板燒，它的味道甚至比以前更好。”

　　他們聊起來就像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家長里短，瑣瑣屑屑，反而有點不像一對戀人。時而談現在，時而談過去，談著談著就談混了。過去是另一個現在。

　　兩人點了幾個小菜，他們的口味在很大程度上是差不多的，一樣的喜歡吃某樣東西，一樣的討厭吃某樣東西。這和梅雪薇遇到我的時候不一樣，因為我和她在吃的問題上其實很難統一，我不喜歡吃太辣的，不喜歡吃魚片，不喜歡吃太膩的食物，其中肉類更是沒有多大興趣，這些都和梅雪薇不一樣。

　　那樣的美好，仿佛就在剎那間回到了從前。

　　他們相互抓住對方的手，在黃昏時分登上了廢舊的氣象臺的小山頂上。四周沒有了喧鬧，有的只是靜謐，人很少，即使有，大多也是和他們一樣的情侶。夏季開始的時候，這座城市已經熱的讓人難受，但是那天天氣出奇的涼爽，滿大街都是出來閑逛的人，可是很少有人想到比大街上更涼爽的舊氣象臺那里，那里更涼爽。

　　他們坐在草地上，梅雪薇的頭霸占了鄭然的一只肩膀。就那樣靜靜的，誰也不開口說話。還能依稀看見星星，那簡直就是奇跡，城市燈光的干擾下，還能看見星星，本身就是件令人高興的事情。

　　“你說你還有多久離開我？”

　　“永遠都不再離開你了，我發誓。”在天地間最適合發誓的場合和時機，鄭然看著梅雪薇的眼睛，堅定的說出了自己的誓言。

　　梅雪薇抬頭看見浩瀚的夜空，一句話沒說，她覺得，幸福，有過就夠了。但是不能把這句話告訴鄭然。

　　多年前，鄭然就那樣闖入她的世界，一年前，她本以為，鄭然徹底離開了她的世界，但是事實證明，她難以割舍，她還是會在很多時候想起他，想起他憨厚的笑容，想起他為自己買冰淇淋時的樣子，想起她傻傻的站在樓下等自己上學的時候，一年多以來，往昔的記憶就像是被割裂一般，她能回憶起的都是一塊一塊不完整的碎片。比如她會在老師上課的時候，突然眼前出現鄭然接過她的書包背在背上的畫面，但是下一秒，那個畫面就消失了，她迫切的想要追回，但都只是徒勞的。

　　好在，現在他又回來了。梅雪薇想。

　　就像一切曾經擁有，后來失去，但又重新回來了的東西，總是會讓人倍加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