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那年二月的時候,我們距自己的高考還有四個多月。我們宿舍四個人都開始感嘆,還有四個月才高考。
可是很不幸,這句話某天被班主任聽到了。
幸運的是,班主任是從胖子口中知道的,所以他把胖子叫到辦公室狠狠的教育了一頓,后來還在班上公布了胖子的罪行,罪行是用輿論錯誤引導了班上的學習氛圍。一開始沒人能搞懂這個罪名是怎么套上的,后來他一解釋,所有人的恍然大悟,胖子就說錯了一個字,他應該說,離高考就只有四個了。最好再加上一句,我們要好好努力。
我們想想班主任的教育是很有意義的,因為照我們原本的說法,后一句就很可能是,這日子真他媽難熬。
那是我們的高考,這句話也是班主任在班會課給我們作鼓勵教育時交給我們的。他大手一揮,做出董存瑞炸碉堡的樣子,說道:“這是你們的高考,你們必須好好努力,不努力的就只能去隔壁學校補習或者去職業學校修柴油機?!碑敃r我們學校旁邊就是一所補習學校,名叫大眾補習學校,只收中高考失敗的學生。那所學校自成立以來,一直很受歡迎,里面的中考補習生通常是不能考上我們學校的,在里面呆了一年后能順利考上我們學校,而里面的高考補習生通常都是我們學??疾簧洗髮W的,去里面呆一年之后,都能考上一所大專,運氣好的能上二本或者三本。有人就曾說過,我們學校養活了他們學校。其實這句話是不對的,因為事實是,那所學校養活了我們學校。我們的生源有他們提供,我們的廢鐵也交給他們改造。
事隔多年,我們都覺得班主任說的話很有道理,他的揮手動作也很令人難忘。
那天的體育課上,我們組了兩隊人踢球,踢到一半,我被一個啤酒瓶絆倒,全身鋪地,吃了一嘴的雜草。曉平將我扶到場地邊緣,我說沒事沒事,斷不了,讓他趕快回去,對方要進球了。
曉平說:“沒事沒事,我也剛好累了,就陪你休息一下,那幾個慫貨就算沒人攔都能把球踢到河里去,還指望他們進球,你別逗我了?!蔽抑罆云秸f的是實話,其實不止對方,包括我和曉平在內,都不知道怎樣把球踢好,只知道見球就將其踢向球門。我們中踢得最好的是瘦猴,瘦猴以前在重點中學呆過,學習一塌糊涂,球技倒是很厲害。
我們走到場邊坐下。曉平給自己灌了點水之后,將水遞給我,用袖口抹了把自己額頭上的汗,說:“你知道嗎?張芮戀愛了。”
我說:“什么?”
其實我是驚訝。但曉平以為我沒聽清,他又重復了一遍,“張芮戀愛了,那個男的很帥,是她大學的同學,還是她的學長。我看見了照片,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
關于張芮戀愛的事實,我無從知曉。因為張芮一年前就已經離開了我所在的中學,自然也離開了我所在的城市,回到了她原來所在的地方。曉平一直以為她在北京,但不是真的。后來她給我發郵件說自己在南京。
我還給她回了郵件,我說,南京挺好的,有山有水,典型的江南勝地,就是夏季有點炎熱,但是這都不重要,愛一個地方自然會愛上它的溫度的。她在一所很著名的大學,是我們學校當年考的最好的,學校的紅榜上她的名字掛了一年多。但照片不在。照片是我用鋼尺挖掉的。因為張芮說那張照片照的太丑。
那年的四月的時候,終于認識到了張芮。在那之前,張芮在我的意識里仿佛只是個符號,具體說只是兩個字,我想我在學校碰到過她,我在大街上與她擦肩而過,在同城交友圈上見過她的頭像,但這些都只是兩個陌生人之間最正常的關系。
讓我沒想到的是,原來我們的關系是那么的近。
還是在那間奶茶店。
我時常在那里發呆或者做一些發呆類似的事情。就像許多七八十歲的老頭老太太每天清晨都活去公園散步一樣,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而坐在我對面窗前的那個女孩,沉默著來,打開各種輔導資料,默默的讀寫,然后又沉默著離開。每次我到那里的時候,她已經坐在那里打開了書頁,而我離開的時候,她沉浸在書的世界里。我不知道她何時到的,也不知道她何時會離開。我想知道,但是一直沒問過。
我曾在一個天氣非常好的日子里,借助夕陽賜予的最后一點柔光,仔細觀察過她。她坐在一片金色的光里,頭發被風吹的有些亂,散披在街上,每次抬頭時,都微蹙著眉頭,仿佛在思考全世界。
我得出了和曉平對張芮一樣的結論,這個女孩真漂亮。
事情恰好在某個寧靜的夜晚改變。
那天,我到那里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女孩仍舊坐在那里。
服務員是一個個子高挑的女生,打扮樸素。我坐下后,她告訴我,音箱壞了,今天不能給你們提供音樂了。
我問她,昨晚不是還好著呢嗎?怎么就壞了。
她聳聳肩說:“不知道,我不懂。”
我跑過去一看,原來是接線掉了。她問我:“能修嗎?”
我說:“可以”然后將接線插上,打開電腦,音響正常工作。
那晚的音樂一直單曲循環,重復播放著一首英文兒歌。期間那個服務員走過來對我說,我不懂電腦,好像是在單曲循環,要不你自己去弄吧?
我說,算了,單曲循環也不錯。
九點多的時候,我將要離開。晚上,我們學校一般有三節自習課,前兩節其實全被老師占用,只有第三節課才是真正的自習,但是對外宣稱三節都是自習課,因為那時候給中小學生減負的口號已經出臺,教育局早已下了文件,勒令各個學校停止晚上和周末給學生上課。沒想到學校的辦法更高明,取消了晚課,改成自習,但自習被許多勤懇的老師占用。同樣的,周末也不叫補課,叫周末課外輔導,稱學生為自愿參與,真實情況是必須全部參與。學校通常會在第三節自習課時由校長帶隊,檢查各班自習的情況,缺勤的包括有事請假或者生病不得不請假的學生的名字會出現在下周的公告欄上。
而我一般是九點多就回學校,從后門溜到座位上,在校領導檢查團到來之前,拿出一本數學習題,然后繼續發呆。曉平曾批評我說,這種習慣不好,我問他他自習課在干嘛,他說,拿出一本數學習題,等領導走了之后,再塞回去,拿出一本《壞蛋是怎樣練成的》。
那天我將要離開的時候,對面的女孩走了過來。
她坐下,和我僅一桌之隔,她說:“我就要離開了?!?/p>
盡管音樂有些吵鬧,但我還是聽清了她說的話。但我感到時分疑惑,甚至懷疑她復習數學時腦袋暈了認錯人。我抬頭看著她,“啊?”
“我就要離開了,還有一個多月就高考了,我就會離開這里了?!彼f,然后從背后拿出一本雜志放在我面前。
她打開??疽馕铱?。那一頁正好是我寫的一篇文章,最近一期被發表的。
我點點頭,仍然疑惑的說:“我知道,這是校刊。”
她噗哧一下笑了,露出我從來沒見過的笑容,“我知道,這還用你說。你看這個?!彼謴暮竺婺贸鲆粡埍煌康牟怀蓸幼拥母遄?。我一看,差點暈倒,那就是我寫的,和??系臉祟}一樣,《最討厭的幸?!?。
我梳理了一下混亂的思路,最后定定神說:“你是張芮!”
她點頭,“嗯,聰明?!?/p>
我當時想這個世界真的很混亂,一定要把這件事告訴曉平。我要告訴她,其實張芮很漂亮,我以前的猜測都是胡說八道。還有我早就見過張芮了,至少在他之前。
但下一秒張芮就徹底毀滅了我的這種想法。她一臉天真的問我:“你們為什么要騙我?”我事后多次回憶,確信當時她的表情就是一臉的天真。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但我沒有騙過你。曉平是我的好哥們。但是我有疑問?!?/p>
“你說。”
“你怎么知道這篇文章是我寫的?而不是曉平?!碑敃r我在??系墓P名叫會跑的石頭。而稿紙上當然不會有署名。
她說:“記得你有一次把草稿落在這里了嗎?”
所有答案在一瞬間就揭曉,“記得,但不是有一次,而是很多次。”
“我知道你是這個學校的,所以見你稿子落下之后,就過去看了一下,你的字寫的真爛,不如小學生,但不可否認,你寫的東西很好,打動了我。沒想到你的好哥們一周之后就把它給了我,說是自己寫的。”
我說:“我明白了?!?/p>
后來我想了很久,沒將這件事告訴曉平。我依然對他說,我不認識張芮,盡管我知道這兩個字,我更不知道是漂亮還是丑,但學習成績靠前的女生多半不會好到哪里去。比如班上的泡泡姐。而曉平依然一副不屑加上你不懂的表情,那意思就是,你就像鄉下的農民到了城鄉結合部就以為自己身在大城市了一樣。
高考完之后半個月,張芮就就離開了。她要回到原來的那座城市,剩下的一切工作自然由她的叔叔來做。
她提前給我打了電話,強調了好幾次“星石,你一定要來送我,我想在上車之前好好看看你?!?/p>
我答應了她,在她離開的時候,出現在她面前。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她坐在奶茶店柔和的燈光下,我推開玻璃門走進去。
六月正是這座城市的雨季,一場雨往往能持續半個月不停,淅淅瀝瀝的下個沒完沒了。張芮離開的那天,雨一直下個不停,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整座城市被雨霧籠罩,大街上被積水覆蓋,交通處于混亂狀態。一大早學校就通知我們,千萬不要外出,外面很混亂,也很危險。
我起床之后,來不及洗臉,張芮就給我打了電話,她說:“我馬上要離開了。“語氣和一個多月前在奶茶店里時一樣,但我不可能看到她的表情。
我給自己套上件外衣,從桌上拿起雨傘,“我知道,你現在在哪兒?”
“我在車站,火車馬上就要開了。你到哪里了?”
我說:“我還在路上,雨太大,司機都迷路了?!?/p>
“那你快點啊,火車真的快開了。我在車站廣場東南角?!?/p>
我連忙說好,然后撐開傘,一步踏入雨中。我在校門外打了一輛出租車,那師傅路上一直不停的說,今年這雨真大啊,在我的記憶里好多年沒這么大的雨了。
我問他,有好幾年沒下過這樣大的雨了,他說,得有五六年了吧。然后我明白了,他腦子大概做過手術。
一路上都是很深的積水,很多車輛只得靠邊停下,師傅自信的說,沒問題,去車站嘛,我知道好幾條路,都沒有積水,很快就會到的。
期間張芮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我給她說,放心吧,一定會趕到的,師傅車技很好,他知道好幾條路,可以繞開被淹沒的街道,很快就到達。
我剛說完這句話,那師傅突然一腳急剎車,我差點從座位上飛出去。
我趕緊問:“怎么了,師傅?!?/p>
師傅已經急的滿頭大汗,“兄弟,不行了,過不去了,水太深了,再過去就要讓車變成鴨子游泳了?!?/p>
我說你不是能避開積水深的街道的嗎?
“哎呀,今年這雨太大了,比五年前那場雨大多了?!?/p>
我一看車窗外,積水的確很深,車輪已經被淹了一半。
我拍拍他的肩膀,“師傅,你真幽默,但是真的不能再往前開了,不然咱倆都要變成鴨子了,你快往后倒吧!”然后我推開車門,再次跳入雨中。
我在雨中撥通了張芮的電話,我告訴她,車已經不能往前開了,積水太深。
“那你還來嗎?”在雨中,她的聲音夾著雨聲,夾著奔跑的路人的聲音,夾著各種車輛的發動機聲和鳴笛。
我說,來,你再等我會兒。
然后我把傘扔掉,朝著車站的方向奔跑。雨水灌進了鞋里,我只感覺到腳步越來越重。
滿街都是奔跑的人。我從我的眼睛里看見的是這樣一副景象,他們像我一樣,把手里傘收起來或者直接扔掉,那場雨真的太大,打傘的和沒打傘的一樣,奔跑的和沒奔跑的一樣,有車的和沒車的一樣。雨水打在我的身上,我的頭上,我的臉上,我張著嘴呼吸,吸進去的除了空氣還有雨水。那些雨水順著我的頭發掉下,到了額頭,再沿著臉的輪廓留下,有大部分被我吸進嘴里,然后其中的一些被吸進氣管,我被嗆得停下來咳嗽了好幾次。那種感覺就像學前一年級時跟著我一個哥哥學抽煙,香煙的精華從嘴里被吞下,自己被嗆得蹲在地上,咳出了眼淚。然后突然就想大哭。
我最后趕到了車站,擠在人群之中,不斷的被卷入一股一股的有方向的人流中,,那種感覺,曾經的物理老師對我們說過,他在介紹矢量這個概念時給我們解釋說,矢量就像急著上車的人流。我輾轉到車站廣場東南角,那里擠滿了全身濕透的人,我在人群中沒看見張芮。
我打通她的電話,“張芮,你在哪兒?我到車站了?!?/p>
張芮說:“星石,火車已經開走了,剛出站。我等了你好久,你都沒來?!?/p>
我說:“對不起,我一直在盡力的追趕。”
“好了,再見了!”她說
我說:“好,再見!”然后我舉起左手,朝著出站口方向機械地揮舞著。我仿佛看見張芮的臉緊緊的貼在車窗上,雨水落在車頂,順著車窗落下,流成一條一條的粗線。我對她揮手,說再見。
掛斷電話的那一瞬間,我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也失去了所有的勇氣。
再見,我愛你,張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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