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會告訴她

　　 你會告訴她

　　回到那晚。對于后來發生的一切我一無所知。因為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凌晨四點，地下室里空無一人。我又繼續睡到天微亮時才回到學校上課的。結果第二天就換上了重感冒。

　　那晚我睡著以后，從外面突然闖進來一群來歷不明的人，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們絕對不是學生，因為所有學校的校長的都不會讓自己的學生將頭發染成紅色或者綠色，更別提在鼻子上打兩個洞了。

　　那群人的目標就是和梅雪薇她們一起打麻將的兩個男人。門剛被踹開，就有人沖上去摁住了那兩人，一陣拳打腳踢之后，兩人躺在地上再也起不來。麻將牌在地上散落，有幾個甚至滾到了我的腳下。如此折騰驚動了其他幾個屋子的學生，于是很快整個地下室的人就匆忙的離開了。

　　隨后，那群打人的人也離去，就像來的時候一樣，不留痕跡。

　　剩下梅雪薇和紀燕玲呆在原地，無助的看著地上不斷呻吟的兩個家伙。半晌之后，她們終于恢復神情，急忙把人扶起去了附近的醫院。

　　所有的環節中，都沒有人注意到我。我一直趴在那堆袋裝的土豆上做夢。

　　而這些是梅雪薇告訴我的。她告訴我的的時候，異常的淡定，沒有感情。我當時覺得奇怪，為什么一個女生面對暴力時能如此淡定。但后來明白了，因為挨打的人不是自己，沒有理由要激動。

　　我說，那群人是什么來歷啊？太囂張了吧！

　　梅雪薇說：“不知道，沖上來就開打，一句還不說，打完了就走，也一句話不說。”

　　“看來那兩人惹到了不該惹的人啊！”我沒話找話。

　　梅雪薇說，你這不廢話嗎！有誰是該惹的啊。

　　然后我們面對著靜靜的湖水開始沉默。

　　沉默良久，梅雪薇說，其實，她親眼目睹暴力打架是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

　　那時候，梅雪薇已經成了鄭然的女朋友。盡管后來我一直認為小學談的戀愛不能算是戀愛，因為她們什么都不懂。但這無關緊要，而且事實從來不會被改變。

　　在梅雪薇的小學的大門正對的馬路對面，有一條窄窄的巷子，每天上學放學，大多數學生都會從那里經過。

　　事情剛好發生在某天下午放學之后。那天梅雪薇和鄭然在學校操場多呆了一會兒，走到那里的時候，已經沒有人經過了。突然從巷子另一頭鉆出一個人影，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對方背對著太陽，所以梅雪薇只能看清對方真的只是道人影。那人影走上前，開口就問梅雪薇和鄭然要錢，當然不是乞丐的那種，而是非給不可的那種。

　　那時候正好流行**題材的電影，很多有業無業的青少年都喜歡把頭發往后一梳，對外自稱某某大街或者某條巷子的老大。但**是干什么呢，無非就是收保護費，搶銀行，賣**，搞**產業，但那僅限于電影里的那些混到巔峰的大哥們，一般只擁有一兩條巷子且每天都在為吃什么而發愁的土包子來說，膽小沒錢，腦袋又不夠聰明，最好的選擇就是收保護費，但僅此一項也和電影里的黑幫老大差別太大。街頭小混混一般僅限于向小學生收取，都不敢招惹七十歲以上的老頭老太太，因為小學生沒見過市面，見到一把**就自以為見到了長*，見到光頭就自以為見到了**大哥，但老頭老太太就沒那么好糊弄，說不定放在十年前，人家還真是某天道上的大哥呢。

　　幸運的是，那天下午梅雪薇和鄭然遇見的就是這種只能混在街頭一條巷子里的家伙。那家伙赤手空拳，并沒有像電影里的那樣手拿長砍*，甚至小**也沒有，而這是梅雪薇當時保持鎮定沒有扯開了嗓子尖叫并大哭的原因。

　　梅雪薇見那人氣勢洶洶，毫無商量的余地。伸手就準備將衣服兜里的錢掏出給對方。但被鄭然拉住了。

　　鄭然當時與對方對視，毫不示弱。堅定的說了句：不給。

　　沒想到這句話將那家伙唬得愣了一下，估計是個新手，還未遇見過這種情況。趁此機會，鄭然抓起手中的書包，一個甩手，砸在了對方的腦袋上，但由于力度不夠，并未將其砸暈過去，反而將其激怒。兩人扭打成一團。

　　一旁的梅雪薇終于不再淡然，嚇得丟掉手里的書包，大叫起來。

　　后來的結局半悲半喜，喜的是收保護費的人最終沒收到保護費就被迫走了，而且自此再沒出現過；悲的是鄭然臉被揍成豬頭狀，鼻血染紅了半張臉；更悲的是，那家伙離開并不是因為鄭然的勇敢，而是梅雪薇高分貝的叫聲驚到了附近路過的人，是路人嚇走了那家伙。

　　當然，這也是梅雪薇告訴我的。

　　我說，這個故事原本是很老套的，但發生在那樣的年紀，就很讓人……忘不了。

　　梅雪薇問：“是嗎？哪里老套了？”

　　“英雄救美啊！”其實英雄往往和美是聯系不到一起的，包括鄭然，他懷有美好的幻想和勇敢的心，但是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對方比他個頭大的事實，因此，他只能被揍。

　　我問她：“后來呢？”這是一個所有具有好奇心的人都會無止無休無窮無盡的提出來的問題。

　　后來的事情變得很復雜。

　　梅雪薇和鄭然原本約好一起考市八中的，但后來發現有點不切實際，因為市八中還算是比較重點的中學，梅雪薇肯定能考上，但鄭然肯定考不上。后來兩人商定，梅雪薇繼續考市八中，鄭然考十三中，兩所學校僅一條馬路之隔，比梅雪薇到鄭然家還近。

　　然后，他們在一起愉快的過了一個夏天。

　　直到小升初考試結束，兩人開始分開。梅雪薇來到我所在的城市，而鄭然繼續留在省城，并且順利考上了十三中。

　　梅雪薇回來的原因是，她有一個在師大附中當校長的舅舅。于是，她被爸媽塞進了師大附中，同時被塞進了舅舅家。三年之后，我也來到了這里，而梅雪薇繼續留在這里。所不同的是，她的舅舅只是初中部的校長。那個坐在車牌后兩位為99的的奔馳里的高中部校長與她沒有絲毫關系。

　　那個下午，我們坐在湖邊的長凳上。一起將包里的煙全部抽完。最后，梅雪薇是流著眼淚回去的。

　　上了初中之后，梅雪薇要半年才能回一次家，本來兩地相隔得并不遠遠的，坐汽車的話也就是三個小時就到了，相當于學校門口的31路公交車繞著本市轉兩圈的時間。但是因為梅雪薇是住在舅舅家的，其母時分放心，有時候放上一周的假，梅雪薇也不能回去，照她母親的說法就是，你在舅舅家難道不是像在家里一樣嗎？

　　這句話總會讓梅雪薇無言以對，于是只能沉默。

　　后拉，這種想回家的沖動全部變成了想見到鄭然的沖動。于是每次梅雪薇都是先想回家，然后告訴自己說不是想家了，其實舅舅家和自己家是一樣的，其實自己是想鄭然了。

　　繼而掏出手機給鄭然發短信：大笨蛋，我想你了。我想見你了。

　　通常情況下，短信發出去沒多久。鄭然就會打來電話，問梅雪薇：“薇薇，你在哪兒？”

　　梅雪薇手忙腳亂的摁下接聽鍵，說:“我在家里，啊，不對，我在我舅舅家。你在哪里？”

　　鄭然說：“我在車上，還有三個小時零三分鐘就到了。到時候你就可以看見我了。”

　　“啊，這么快，我來接你好不好！”

　　“好！”

　　梅雪薇說，這幾年，她都成了客車站的常客了，連客車站的牌子被風吹落了幾次她都知道。

　　但那也是最幸福的時候，梅雪薇還說，每次都迫不及待的跑到客車站的候車廳，坐在坐在人來人往吵鬧不停的候車廳里，專心的等待那個人走過來，拍拍自己的肩膀，微笑著說，我來了。整個過程中，連走神的機會都沒有。

　　我發現自己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那種感覺很奇特，后來我自己總結自己是在吃醋。

　　我只是說了句，“這樣啊，真不錯。”然后就陷入了沉默。

　　“你猜我現在還愛他嗎？”梅雪薇突然回頭問我。

　　我表現得局促不安，“這，我怎么知道啊。”

　　“我讓你猜。”

　　“還愛吧！”

　　梅雪薇說：“你錯了，我已經不愛他，自從和你在一起的那一刻起。我只是忘不了，因為回憶太多。”

　　我說：“好，要是我我也忘不了。但我不愿意生活在回憶里。”

　　也許是那時候太單純，或者是太年輕，我們過早的澀足了青春時期最美好的東西——愛情。所以，我們變得不理智。

　　我想，這句話就是每個人都會懂得的道理。我，梅雪薇，曉平，胖子，紀燕玲，張芮……

　　梅雪薇和鄭然在分開后三年，也就是在他們各自中考之后。原本兩人都歡天喜地的認為，這一次，他們可以在一起了，他們不能上同一所高中，但至少可以同在一座城市，可以一起上學，一起放學，最好就像小學時那樣。

　　而那時候，他們已經熬過了三年的異地時光。

　　梅雪薇說，在中考后回省城車站見到鄭然的那一刻，她發現自己的思維有些模糊，也有些混亂。她仿佛在一剎那失憶，根本不認識站在面前，牽著她的手的那個人。

　　慢慢的記憶恢復，她腦海里浮現了小時候那個借肩膀給她翻墻的小鄭然，那個每天在梧桐樹下等她一起上學的小鄭然，那個每天送她回家后獨自離去的小鄭然，那個第一次和她牽手臉紅的像熟透的草莓的小鄭然……

　　抬頭看著面前的人，喉結凸顯，頭發留得有些長，嘴唇邊已經有了青色的胡須，側臉輪廓分明。她有些恍惚，在對方身上覺察不到熟悉的感覺。她甚至在潛意識里問自己：自己認識面前的人嗎？

　　盡管他們每隔一個月就會見一次面，盡管他們每天都會通一次電話，盡管他們每個寒暑假都能在一起呆半個月。但是，真正的回來的時候，那種感覺卻不見了。

　　他們堅持了三年，就為了中考后能不再分離，可到真正團聚的時候，不再有明確的目標了，二人都不知道該干什么了。

　　然后她知道，時間真的改變了太多的東西。有那么一刻，她獨自走過繁華的街道，從玻璃門里看到自己，她也會把鏡子里的人當作別人，當作陌生人。

　　那天下午，梅雪薇被興奮的鄭然拉著，一條街道又一條街道的走過，一處又一處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走過。鄭然告訴她，那些都是他們小時候走過的街道，都是他們小時候呆過的地方。

　　可是梅雪薇顯然不在狀態，一路上顯得心不在焉的。她突然想大哭一場，因為那些地方她覺得很陌生，陌生得像從未看過的童話世界里的故事，或者更像言情小說里說不完的情話。

　　他們最終走到小學后面的那片櫻花林里，相互依偎在一起。

　　梅雪薇說，我和童年談了一場戀愛。

　　初二那年，她開始失眠，整夜睡不著，白天無精打采，一到半夜卻莫名的興奮。起初她認為自己是在思念一百多公里之外的鄭然，后來發現其實不是，因為思念一個人會落淚，會睡的很想。更關鍵的是，即使鄭然趕來看她陪在她身邊的時候，她還是失眠，還是感覺到精神恍惚，無精打采的。

　　后來她被舅舅帶到中醫院，交給一個無框戴眼鏡的禿老頭，那老頭掐著她的后頸，問了一些問題，然后回頭對她舅舅說，沒事。這孩子有強迫癥，這只是暫時性的癥狀，過久就會好的。

　　當時她對那老頭的話充滿了不屑。但沒想到，幾天之后，她不再失眠，往往每晚作業還沒寫完，就趴在書桌上睡著了。

　　于是，她知道自己有強迫癥，但是直到遇見我，她都不知道強迫癥到底是什么。

　　我告訴她，強迫思維又可以分為強迫觀念、強迫情緒及強迫意向。內容多種多樣，如反復懷疑門窗是否關緊，碰到臟的東西會不會得病，太陽為什么從東邊升起西邊落下，站在陽臺上就有往下跳的沖動等。強迫行為往往是為了減輕強迫思維產生的焦慮而不得不采取的行動，患者明知是不合理的，但不得不做，比如患者有懷疑門窗是否關緊的想法，相應的就會去反復檢查門窗確保安全；碰到臟東西怕得病的患者就會反復洗手以保持干凈。一些病程遷延的患者由于經常重復某些動作，久而久之形成了某種程序，比如洗手時一定要從指尖開始洗，連續不斷洗到手腕，如果順序反了或是中間被打斷了就要重新開始洗，為此常耗費大量時間，痛苦不堪。

　　她問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說，百度上查找到的。

　　她說，原來我都沒了解過，不過這樣說來，我的確有強迫癥，但是不嚴重，只是輕微的那種。

　　然后我告訴她，其實沒人生來都是有強迫癥的，只是有嚴重和不嚴重的分別罷了。嚴重的顯現出來了，被人們關注，輕微的沒顯現出來，不被人發覺。

　　當然這句話沒有任何的科學依據，僅僅是我自己的觀察得出的結論。

　　比如我自己就有，我不能忍受自己的所有東西擺放的井井有條的，當我發現自己的桌子或者桌子上的物品擺放整齊時，我就會忍不住將其隨手打亂。比如曉平也有，曉平每天睡覺前喜歡在陽臺上看一看遠處的大橋燈光，有一段時間，大橋休整，燈光消失了，曉平于是無法入睡，失眠了一周。

　　梅雪薇說，我和你們不一樣。

　　我說：“哪兒不一樣了？”

　　“我是強迫癥，你們那是神經病。”梅雪薇就像政治老師在給定義時一樣武斷的說。

　　梅雪薇為了證明自己和我們不一樣，她說了那天在櫻花林和鄭然在一起的情景。

　　梅雪薇說，他們來到那片櫻花樹下，一如當年一樣，放學后兩人偷偷翻過那堵墻，得意的走到櫻花樹下一樣。

　　我說：“六月還有櫻花嗎？”

　　“當然沒有。”梅雪薇沒好氣的白了我一眼。

　　可是又和以前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她繼續說道，他們坐在櫻花樹下，挨得不近不遠，仿佛兩個剛認識的陌生人。而不是像小時候那樣，毫無顧忌的挨坐在一起。

　　時間能改變的東西太多，盡管他們在那三年中常常見面。但是，見面了之后，聊的一切，說的一切，都像是街頭的陌生人之間的對話，也像是在講故事，梅雪薇給鄭然講故事，然后又換鄭然給梅雪薇講故事。

　　時間久了之后，不是厭煩，而是不知道該怎么辦，不知道怎么談一場一點都不像戀愛的戀愛。

　　然后他們就沉默著。

　　有個作家說過，沉默是最好的告白，可是這句話放在當時的場景下，沉默變成了最令人窒息的表達。

　　梅雪薇看著六月的櫻花樹，長著茂密的葉子，午后陽光一束束從中穿透下來，在地上留下一個個像夢里的光斑。再仔細打量面前的鄭然，一時間，那張臉變得更加不熟悉，更加陌生，更加讓人難以親近。

　　而鄭然呢，梅雪薇沒告訴我鄭然在想什么，但是我想，鄭然一定比梅雪薇還覺得壓抑。

　　因為他是個剛踏入男子漢行列的小男子漢。男子漢最怕的就是沉默的氣氛，這句話是有道理的，男子漢喜歡熱鬧，喜歡喧囂，喜歡最樂節奏的生活方式，那時候他們覺得自己是英雄，是主宰，是王者，盡管這些都只是他們潛意識里的想法，但至少能讓他們自信許多。可是在沉默的氛圍里一切都會被改變，他們找不到自信的感覺，潛意識就像一扇窗，被人強行的關閉了。窗外的所有景物，都不能感知了。這很危險。

　　鄭然就會有這種危險的感覺。

　　更危險的感覺就是，他其實背叛了梅雪薇，更準確的說法是，他背叛了他們之間感情。

　　他和自己班上的一個女生在一起談了三個月的戀愛，就在中考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