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金縷曲（上）

　　自在北苑見過謝盈袖之后，青蓮心中便平添了許多思慮。她說的那些話，在他心底落地生根，日益繁茂。

　　期間按捺不住偷偷去了幾趟北苑。

　　然而像今日這般，北苑之外見到謝盈袖卻是第一次。

　　謝盈袖在宮人的簇擁下，款款落座，斜乜著坐在宓笑身側的青蓮。

　　青林驀地出聲道：“啊，你是北苑里的那個……那個……”

　　宓笑道：“麟兒，你何時見過她？你去了北苑？”

　　青林見自己說漏了嘴，只得懊惱道：“蓮哥哥也看到了，我們一塊兒去撿風箏……”

　　宓笑皺眉不語。

　　謝盈袖環顧了四周，幽幽道：“看看，這滿座的美人兒，當真是人比花嬌，只是本宮在北苑中貌似待得久了，看姐妹都面生得很。”

　　她當先舉起了酒樽：“如此，本宮便先自敬眾姐妹一杯，還望眾位賞臉。”

　　青蓮自謝盈袖出現后，臉色便極為難看。此刻見謝盈袖命人斟酒，下意識地便攔住了給宓笑篩酒的宮人。

　　“大皇子同宓妃，當真是母子情深。”謝盈袖譏嘲地笑道：“看來倒是本宮多慮了，只可惜今日不能見到你的生母虞姬……”

　　此話一出，宓笑神色微變，卻沒有接言，望向青蓮微笑道：“皇兒。”

　　青蓮心慌意亂地瞥了謝盈袖一眼，緩緩接過宮人手中的酒壺，親自給宓笑斟上。

　　琉璃醉逸散出甘醇的酒香，琥珀色的液體在杯盞中搖曳，映出青蓮有些蒼白的面龐。

　　晚宴設在花林中，而席上的美人亦是爭妍斗艷。

　　眾妃嬪都望著宓笑與謝盈袖的一舉一動。

　　一位是恩眷正隆的妃位之首，一位是敵友不明的北苑廢后。

　　皇上究竟在打著什么算盤？

　　但眼前來看，分明是宓妃占著上風。

　　且不說她是皇長女的生母，且有孕在身。虞姬死后，大皇子亦交由宓妃教養。

　　宓笑緩緩端起酒盞，青蓮攥緊拳頭低下頭去。

　　她正待飲下，卻驟然反胃。

　　青林端坐在身側，見狀道：“母妃肚子里懷著弟弟，還是不要喝酒了吧，待回頭父皇一定會責怪的。”

　　宓笑猶豫。

　　青林笑道：“母妃不要擔心，麟兒替你喝了這杯便是，蓮哥哥一定不會介意的吧？”說畢笑嘻嘻地一口飲盡。

　　“青林！”青蓮顫聲呼道。

　　謝盈袖僵直了背脊，半晌幽幽一笑。

　　青林見青蓮臉色怪異，以為他怪罪，撒嬌道：“我知道父皇和你都不喜歡我喝酒，可我是因了母妃的緣故，迫不得已才喝的……而且，反正我也喝掉了，你……”

　　“你還好嗎？有沒有覺得哪里不舒服？太醫……太醫……我應該馬上叫太醫過來……”

　　“蓮哥哥，你在說什么呢？”青林詫異道。

　　宓笑看著青蓮悔恨愧疚的表情，瞬間猜到了最壞的情況，趕緊望向青林。

　　然而只一瞬間，青林的臉上便浮現出死灰色。

　　宓笑扶住搖搖欲墜的青林，怒叱道：“你竟然給她下毒？”

　　青林目光渙散，口齒不清道：“蓮哥……哥……”

　　“我在這兒……蓮哥哥在這兒……”青蓮茫然地抓住青林的手，似乎能夠感覺她漸漸弱下去的脈搏。

　　那一瞬間，許多念頭閃過青蓮的腦海。

　　或許，宓笑當真殺了謝旻跟虞姬；或許，自己當真不是父皇的兒子；或許，自己當真是一直活在自欺欺人的假相中……

　　上一代的恩怨，為何要讓下一代來背負？

　　如果青林死了，如果這個一直信賴著自己的小妹妹死了……

　　青蓮突然沖向謝盈袖，大聲吼道：“解藥！給我解藥！我不要青林死！你給我解藥！我不要報仇了，我反悔了！”

　　眾位妃嬪見形勢有變，早就一哄而散。

　　謝盈袖譏笑道：“真是天真吶……開弓哪有回頭箭，皇子殿下，你突然改主意，本宮也很難做啊。”

　　青蓮道：“你想要的只是宓妃娘娘的性命，沒有必要牽涉青林。”

　　“不錯，本宮確實想要宓笑的命。”

　　宓笑氣得手腳發顫，厲聲喚著宮人，向謝盈袖道：“你要我性命便沖我來啊！孩子有什么錯？”

　　“誰知道呢？”謝盈袖幽幽道：“或許只能怪她投錯了胎，命不好。”

　　宓笑道：“我只恨當初沒有直接殺死你。”

　　“何嘗不是呢？若是當初謝家的手段還能再狠厲一些，對宓家斬草除根，只怕現在你早已是黃泉路上的鬼魂了。”

　　“解藥。”宓笑冷冷道：“侍從都已經來了，你插翅難逃。”

　　“逃？我為什么要逃，我還得親眼看著你們一個一個死去呢。”謝盈袖望著青蓮嘲笑道：“殿下，你難道就沒有感覺到自己的異常嗎？”

　　青蓮一愣。

　　“是不是虛浮無力，氣息短促？那就對了，不要著急，本宮暫且沒想要你死。畢竟……你身上流著的還是謝家的血。”

　　宓笑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

　　“我是不是在胡說八道，你最清楚不過的。下毒？你防得滴水不漏，要下毒談何容易？”

　　青蓮道：“你在狡辯，你分明讓我把毒下在了酒里。”

　　“如果你突然改變主意了呢？如果突然把矛頭指向我了呢？你這優柔寡斷的性子可一點都不像我們謝家的人。只要宓笑還好好地活著，我這心就永遠無法平衡，她必須死。至于她和青持的孩子——皇上過河拆橋，翻臉無情，我也絕不會婦人之仁。”

　　謝盈袖向宓笑道：“北苑歷來都是宮中怨女毒婦的歸宿。所以，我也學到了不少有趣的東西。將毒下在酒里？只怕根本瞞不過你，不是因為對青蓮生疑……而是，你學乖了。你第一個孩子是怎么折騰掉的……”

　　“謝盈袖！”宓笑脫口打斷。

　　“怎么，觸到你的痛處了？”謝盈袖笑道：“青蓮身上，他的衣服，他的皮膚，他身上的配飾……通通都沾染著挽香。看到這滿庭的寐竺了嗎？挽香跟寐竺若分開來確實無害，可是一旦混在一處……這個秘密，只有北苑的人才知曉。”

　　“接觸愈多，毒發愈快。那杯酒，只是個引子。本來應該由你來做第一人，可惜你的女兒做了替死鬼。不過……也快了。”

　　青蓮沖到謝盈袖跟前吼道：“你這個騙子，你是個騙子！”

　　謝盈袖嫌惡地打開他的手：“真真假假誰在乎？再說，你都是自愿，我可沒有逼過你。”

　　謝盈袖話音剛落，就被四面蜂擁而上的侍從捆縛在地，衣裳凌亂，神情卻倨傲：“我昔日被加諸的痛苦，你們必將十倍承受……我不會放過一個……誰也別想好過……”

　　細辛艱難地將宓笑從青林身側拉走：“娘娘，公主現在身上沾著毒，您不能守在她的身側……”

　　太醫也倉惶地趕了過來，為難道：“毒倒是能解，只是制出解藥卻需要時間。公主殿下定是挨不到那個時候……”

　　宓笑緊揪著青林的手，怒瞪著謝盈袖：“謝盈袖，你不要欺人太甚！”

　　謝盈袖冷笑道：“欺人太甚？那又如何？”

　　“皇上呢？皇上呢？”宓笑道。

　　“娘娘，皇上同莫將軍前往柳營閱兵，尚未回宮！”

　　“那太醫令呢？薛其幀呢？”

　　“薛太醫奉召留守疫區，回宮只怕要等下月了。”

　　“哈哈……連老天都幫著我……”

　　細辛道：“娘娘，公主情況緊急，先將她收押起來之后再審嗎？”

　　“來不及了……”宓笑此刻倒是冷靜了下來，對細辛道：“你們都下去吧，不要讓人進來。”

　　細辛的目光在謝盈袖跟宓笑二人之間逡巡，擔憂之態畢露。

　　“下去！”

　　庭中的眾人退了個干凈。

　　謝盈袖微笑道：“不必浪費心思了，我沒有解藥。”

　　宓笑看了青蓮一眼：“青蓮一直是個純良的孩子，如果不是你的刻意挑撥，我不相信他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謝盈袖冷笑不語。

　　宓笑道：“虞姬沒有死。”

　　謝盈袖一愣。

　　宓笑望向青蓮：“是你父皇的安排。”

　　青蓮茫然道：“為什么？”

　　“你是你父皇的孩子，卻不是虞姬的。這一切都是你父皇的安排。虞姬之所以離世，是因為你已經有了名分。”

　　青蓮還在發愣，宓笑的矛頭卻指向了謝盈袖。

　　“青蓮是你父親跟虞姬的兒子，對這點你深信不疑——”

　　“你到底想說什么？”謝盈袖心中有些惴惴然。

　　“皇上明知道青蓮不是自己的孩子，為什么還留著他？甚至還給他封地？”

　　“哼，帝王的心思哪個能猜得透徹？假意安排了一個大皇子的名分，卻不讓他涉足朝堂，更是趁著年幼，打發到僻遠之地。”謝盈袖意味深長地斜乜了青蓮一眼：“你這親生的父皇待你……可還真是不錯啊……”

　　“謝盈袖，你還不明白嗎？皇上為什么要留著青蓮，卻又防著青蓮嗎？他連謝旻的兒子都能容下，卻為何對青鏡如此絕情？要知道，青鏡可是你跟他的女兒。”

　　“我不知道你現在究竟在打著什么主意，但拖延時間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謝盈袖驟然出聲打斷：“反正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是你的女兒。”

　　宓笑沉默了一瞬：“皇上騙了你，青鏡不是你的孩子。”

　　謝盈袖提防地皺了眉。

　　“你說得對，帝王之心難測，除謝家是皇上籌謀已久之事。在這之前，絕不會允許產下謝姓血脈的皇子。”宓笑平靜道：“虞姬是皇上的人，她的一舉一動難道還能瞞過皇上的眼鏡。若當真瞞過，那只能是將計就計，做戲與人看罷了。”

　　謝盈袖被人推搡在地，此刻卻掙扎著站了起來，渾身發著抖，說不出話來。

　　宓笑道：“青蓮與謝旻自然會有幾分相似，誰教他是你的孩子呢？”

　　青蓮原本混沌的思緒恍惚間明了起來，他猛然扭頭望向謝盈袖，眉目間已有了淚意。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謝盈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