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變當晚,全城戒嚴。官兵急促的腳步聲,響徹了洛城街頭。
生活在帝都腳下的百姓,對于求上位者的這種廝殺,早已司空見慣。
當今朝堂之上,有起于微末,平步青云之輩,亦有累世公卿,一朝似煙云散者。
謝旻伏誅于昭陽殿,曝尸城南,以警醒蠢蠢欲動之人。
皇后謝氏,奪其鳳印,囚于北苑,
將軍夫人莫謝氏,削其一品誥命夫人頭銜,為莫梓謙平妻。
另翻出昔年宓家逆反一案,實乃謝家所為。謝家為一己私利,陷害忠烈,屠盡宓氏凌家滿門。人證物證一應俱全,罪行昭然,罄竹難書。
凡與案者,斬立決,坐連者不計其數。
其間未成年男女或充為官奴,或賣入勾欄瓦肆,為人下之人。
復宓家凌家忠烈之名,重建宓家凌家府邸,遣專人照料灑掃,常年供香。
后宮妃嬪宓氏為宓家遺孤,昭陽殿上以身護主,誅謝旻,網羅罪證,為肅清朝政,殲除佞臣立下汗馬功勞。遷出西佛堂,賜住含光殿,封宓妃。
夜月微涼,晚風入帷幕。
北苑每到夜間四處便幽幽回蕩著哭泣聲,白頭宮嬪握著不知哪一任皇帝賞賜的金簪玉搔頭,泣涕漣漣地期盼著鑾駕的到來。
這樣的地方大概只有瘋子才能待下去。
謝盈袖卻覺得心情有些異樣地平靜,一夕之間,她失去了所有。可她竟不覺得有什么可惜與后悔的。
或許,這是因為……她是一個天生的賭徒。
青持來找過她,追問謝家錢財下落。
謝家財富積累上百年,已抄查出來的絕對只是九牛一毛。
青持絕非安常守故之人,若得了謝家財富以充軍餉……
她果然不曾看錯人,這個男人是頭猛虎,他有著蓬勃的野心跟權欲。而謝家,幻想把這頭猛虎馴養成為自己爭權奪利的工具,卻不料騎虎難下,最終為虎所噬。
善騎者墜于馬、善水者溺于水、善飲者醉于酒,善戰者歿于殺。
謝家擅長弄權,最終也死于權謀之術。
青持沒有廢掉謝盈袖,卻將她囚禁在北苑——一個呆在冷宮的皇后。
北苑凄涼,莫說是人,便是嬌貴一些的花草都不愿紆尊降貴。
庭中稀稀疏疏地長著野草,也沒人照料,好似荒郊野外的小寺廟。
謝盈袖繞著庭院走了一遭,發現墻角竟還長著一叢鳳仙花。花色明媚,驀然勾起她少女時期的記憶。
她心中一動,想著要摘下些鳳仙花來,搗碎了敷在指甲上。雖不及蔻丹艷色,但也是別具風情。
枯井旁的老樹上爬滿了藤蔓,上滿稀疏有秩地開著白色黃色的花朵,芬芳馥郁。
謝盈袖心中覺著有些可笑,喃喃道:“花發金銀滿架香,倒沒想到冷宮中,竟長出這樣一架繁盛的鴛鴦藤來……”
話音剛落,身后傳來腳步聲。
謝盈袖只道又是青持,頭也未回,淡淡道:“昨日我已說了,不會告訴你。我輸了,你們也不見得就能如愿。如今反正我只這條命,拿去也罷。”
身后的人頓住了,半晌才開口:“我要走了,是來還你東西的。”
謝盈袖聞聲手一顫,生生將一束金銀花給揪了下來,轉身道:“原來你還活著。”
她的話語,冷漠間又有些釋然。
凌霑沉默了片刻:“嗯,我還活著。”
謝盈袖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清俊而又漠然的一張臉,帶著宿醉的微醺跟憔悴。
挽著她的時候,胸膛卻是溫熱的,寬容的。
而面前這個人,面容平和,好似深埋在河床中的璞石,經水流日夜沖刷,終成一枚舉世無雙的美玉。
“那日你受箭傷被婢女扶回去,我回頭來發現這個。想著下次見面再還你,結果一耽擱,竟到今日。”
一只玉鏤雕的香囊,靜靜躺在凌霑的手中。
兜兜轉轉,物歸原主。其間百般恩怨情仇,都付與似水流年。
謝盈袖恍恍惚惚接過香囊,突然輕笑出聲:“……原來真在你這兒……”
凌霑望著她,最后輕聲道了句:“珍重。”
來和去,一般從容,不驚風雨。
謝盈袖拔下頭上的發簪,在墻角挖出一個土坑,鋪撒上金銀花,微笑著將香囊埋進去。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時間月缺花飛。好去者,萬里莫回頭。
莫梓謙覺得自己好似在大海中沉沉浮浮,無處著力,只想在窒息中長眠下去。那些逝去已久的時光慢慢在腦海中重現,都是與宓笑有關。
那年他在湖邊,第一次見到宓笑。她怯生生地望著自己,眼眸比那湛清的湖水更澄澈三分。
每每去謝家的時候,婉君總是鬧騰在他的身側,而宓笑常常是隔著距離,含笑靜默而立。桃花嬌妍梨花白,木樨落盡雪迎梅,她便似花影中一縷似有若無的芳魂。
他出身將門,早欲將此生祭獻與戰場征伐。做不出紈绔子弟的風流倜儻,也學不來討人歡心的花言巧語。
然而面對著垂首烹茶的宓笑,低眉信手弄琵琶的宓笑,他第一次對人生有了綺念。紅袖添香夜讀書,是另一種愜意的人生境況。
還有,他教她騎馬,習弓,那樣羸弱輕軟的身子倚在他的懷里,像尊瓷娃娃,得用盡全心護著,才能安然無恙。
他分明記得自己要娶她。滿屋子的喜慶顏色,他按捺住心中滿溢的喜悅,在紅燭搖曳中緩緩挑開喜帕……竟不是她。
他失魂落魄地四處尋找,卻遍尋不到。
他呼喊著——笑笑,笑笑,你出來啊,求求你出來吧……
環佩輕叩,馨香盈袖,宓笑當真向著他慢慢走過來。可她又像是陌路人一般擦肩而過。
莫梓謙渾身震顫著,驀地抓住她的袖擺。
“梓謙……梓謙……”
是她在喚,莫梓謙聽得清晰。
“梓謙……”
最先復蘇的是疼痛。然后,迷蒙的視野中出現了宓笑。
莫梓謙簡直懷疑自己仍在夢中,否則怎么會看到宓笑這樣親密地守在自己的床頭。
宓笑驀地發覺莫梓謙睜開了眼,不由驚喜道:“薛大哥,薛大哥,醒了!人醒了!”
莫梓謙只是怔怔地望著她,喉間干澀難言。
“你要喝水嗎?”宓笑扶著他的腦袋,小心翼翼地將杯盞遞到他唇邊。
莫梓謙動彈不得,只能就著宓笑的手喝了半盞。眼眸卻緊緊地盯著宓笑,竟像是忘了身側還有一個薛其幀。
宓笑從方才的狂喜中清醒過來。被莫梓謙盯得局促,訕訕地縮回手,小聲道:“既然你醒了,我便該走了。”她望向薛其幀道:“薛大哥,他便拜托你了。”
薛其幀點點頭:“您也快回去吧,守了這么多天,皇上必定擔心極了。”
宓笑望著腳尖囁嚅道:“若不是莫將軍替我擋下一刀,宓笑如今已是冤魂。皇上他……他也想讓我安心……”
“笑笑……”莫梓謙見她要走,一聲呼喊竟情難自禁。
宓笑腳下一滯,不能狠心走開。
薛其幀垂首自語道:“莫將軍昏迷已達數日。方才醒轉,報喜的宮人便已經前往昭陽殿。皇上馬上該來了。娘娘還是趕緊回去梳洗一番,以免御前失儀。”
宓笑不用照鏡也知自己鬢發凌亂,憔悴不堪,不宜出現在青持面前。雖然青持默許了自己守護莫梓謙——畢竟莫梓謙不僅是救命恩人,也是青持的好兄弟,潁國的功臣。
但她畢竟是青持的后宮妃嬪,同外臣接觸,于情于理都不合。經過凌霑一事,更成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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