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梓謙一路恍惚行來,終于到了昭陽殿前,宮人上前取下他的佩劍,恭謹道:“皇上在殿內等候已久了。”
他應了一聲,抬頭四顧,雪化春暖,昭陽殿也似褪去鉛粉濃妝,素雅異常。迎春花藤自墻頭瀑布一般墜下,嫩黃的花朵尚且沾著未晞的露水。垂絲海棠柔蔓迎風,花姿裊娜,似懶起梳妝無力的曼妙女子。
上次在這兒碰見宓笑,四周尚且盛放著木樨花。彈指剎那,卻已人事俱改。
青持見莫梓謙終于進殿來,笑道:“你這番倒是恁拖沓,如今想要朕這般耐心地等人,也只有你了。梓謙你的面子倒是大了。”
莫梓謙望著青持,一瞬間竟不知該以怎樣的表情來面對,半晌方道:“大約,是因為在梓謙心中,皇上不僅僅是一位帝王,更是摯友。”
青持聞言頗有觸動,嘆道:“正是這話,朕需要的不僅僅是一位驍勇善戰的將軍,更想要的是一個可以促膝談心的兄弟。”
兩人心有靈犀,并沒有更多言語,只是你一杯我一杯地暢飲起來。酒香四溢,酣暢淋漓。無論是身為帝王的青持,還是身為將軍的莫梓謙,都久違了這份肆意。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酒酣耳熱之際,青持忽然自語道:“當初總以為只要成了帝王,此生便沒有不能遂愿的事情。可是真正成了帝王,才知曉無奈更多。像是頭上懸著一柄看不見的劍,卻只能在心底戰戰兢兢,不敢叫旁人看出來……”
“皇上……”莫梓謙心中本有千般愁苦,恨不能一醉解千愁,卻偏偏不能如愿:“皇上少年得志,又有佳人解語相伴,此時國泰民安,更得謝家傾力相助,還有什么不如意的呢?”
“謝家?”青持忽地笑了起來:“是啊,幸虧朕還有謝家。聽聞這次你的岳父大人也是居功至偉,他是潁國的大功臣啊……”
莫梓謙驀然聽他提及謝旻,不禁又被勾起些許往事,不覺皺眉道:“謝皇后如今身懷龍裔,謝大人自當分外盡力些。否則皇上又……”他霍然咽下險些脫口而出的話——否則皇上又怎么會有意包庇謝氏,顛倒黑白,如此冤枉羞辱宓笑。
“又什么?”青持本聽得漫不經心,見他停得古怪,不由反問道。
“舉賢不避親,為帝王者自然是要人盡其才。”莫梓謙淡淡道。
青持似笑非笑,不再深究。
“婉君就快生了吧。”青持突然道,想到自己與宓笑夭折的孩子,眉眼漸染上惆悵:“若是個男孩,自然是像你一般,將來又是一個馳騁戰場的偉男子。若是個女兒,卻不知會像婉君多些還是像你多些。倒不如像你,就婉君那風風火火的潑辣性子,嘖嘖……”
莫梓謙微笑:“從前確實是這樣,現在畢竟是快做母親的人了,性子倒改了許多。”
“梓謙,你還記得宓笑嗎?”
莫梓謙幾番想要旁敲側擊言及宓笑,但想到薛其幀那些話,只得生生忍住。卻不料青持竟自己說了出來,心中不禁又驚又疑,只竭力握緊了酒杯不去看青持的眼睛,漫不經心道:“她是謝府中人,我自然是記得的。皇上自封地進京,可是特地帶在身側,讓微臣與婉君見過面的。”
青持探究的目光落在莫梓謙身上,過了片刻方挪開目光緩緩道:“朕只是想著,若是她腹中的胎兒無恙的話,大概朕也是同你一般,歡欣急迫地等著做父親了吧。”
“她……”無論莫梓謙怎樣掩飾,他發覺自己的聲音還是抖得厲害。
“嗯,她已經被朕貶到了西佛堂。”青持并不解釋,自顧自地喝酒。
莫梓謙心中突兀地騰起怒火,卻不知這怒火究竟是向著誰。可言語卻平靜至極:“皇上將來自然會有兒女成群。”
莫梓謙回府時已經醉得不輕,臉上泛著紅潮,喘息沉重。謝婉君叫退了侍女,自己浸濕了帕子輕柔地替他拭汗,依稀聽得見他在呢喃著什么。
“夫君,你說什么?”
“……笑……笑笑……”
榻上之人尚是醉著。謝婉君慢慢直起腰來,怔怔地望了許久,茫然地端起銀盆向外走。方走了兩步,腳底虛軟一個踉蹌,半盆水潑倒在地。清晰地感覺到羊水已破,謝婉君扶著房門有些頭暈目眩。侍候的丫鬟紛紛趕過來,只聽得院中驚呼連連。
“要生了,夫人要生了……”
“穩婆呢?不是半月前就請來家中了嗎?快去叫來啊……”
“老夫人來了……”
“少爺呢……喝醉了……趕緊弄醒他……”
“……”
仿佛木偶一般,謝婉君任眾人擺弄著自己。始終不發一言,眼睛幽然地望著莫梓謙,哀怨難辨。
莫梓謙隱隱約約覺著臉上冰涼,睜眼一看竟是謝寧站在跟前,身側紫蘇正在用冰塊給自己敷著臉。
見莫梓謙醒來,謝寧面無表情道:“婉君就要生了,你這個就要做父親的人怎么還能醉成這樣!倒叫別人服侍你來著。”雖未直接訓斥,但離開時,拐杖一下一下重重地擊著地面,分明是在宣泄著極度的不滿。
那廂謝婉君已經聲嘶力竭地叫喊起來,莫梓謙的心也跟著叫喊的節奏一跳一跳,忐忑張惶。腦中‘嗡嗡’響成一片。
她的叫喊慢慢地歇了,莫梓謙守在門外,依稀聽得見穩婆的話。
“頭出來了……”
“夫人再加把勁,孩子就快出來了……”
“怎么辦,夫人她昏過去了……”
“這樣下去孩子跟大人都保不住……”
他再聽不下去了,徑直闖了進去,謝寧一下竟沒攔住。里面的婦人見有男子貿然闖入,不由有些慌亂。
“拿參湯來!”莫梓謙高聲喊道,一面緊緊握住謝婉君的手,焦急道:“婉君!婉君!你快醒來看看我,再堅持一下,堅持一下,孩子馬上就要出來了。”
參湯送到謝婉君嘴里,卻又順著她的嘴角溢了出來。莫梓謙頭一次感到了驚惶無措。謝婉君從來都是跳脫不馴,即便是后來性子有所改變,也絕不曾像現在這般柔弱無助。
他慌亂地呼著她的名字,一聲又一聲。謝婉君終于睜開了眼睛,緩緩閉了一下又再緩緩睜開,沙啞著嗓子道:“你出去吧……”
穩婆跟侍女面面相覷。
“我就在這兒陪著你,你若痛得受不了,就咬著我的手臂吧!”
謝婉君讀懂了莫梓謙表情中的愧疚跟擔憂,沉默了一瞬,突然狠狠咬住了莫梓謙的手臂。
鮮血從莫梓謙的小臂上流下來,他感覺是真的痛。謝婉君緊緊盯著他,額上全是大顆的汗水,青筋暴起,目光竟顯出幾分猙獰。
莫梓謙一動不動任由她咬著,自白日起就空蕩麻木的心境,因這劇烈的痛意,突然有了真實的存在感。
驀然,謝婉君的眼角滑下一滴淚。
兩人本是四目相對,莫梓謙看得清楚,心中倏然一悸。
他想問她為什么要哭,是痛嗎?還是就要作母親了,喜極而泣。可終究沒敢問出口
“生了!生了!是個小少爺!”
“恭喜少爺!恭喜夫人!恭喜老夫人得重孫了!”
“……”
謝婉君好似被抽掉了最后一口氣,霍然松開了緊咬的牙關。莫梓謙的小臂上露出猙獰的血肉。她的唇上沾著血跡,虛弱地躺回枕上。
謝寧拄著拐杖喜不自勝地走進來,瞅著嬰孩顫聲道:“好極好極,我們莫家有后了!婉君,你可是我們莫家的大功臣了!哈哈哈!”
謝婉君悄無聲息地看著穩婆手中的孩子,眼眸中漸漸彌漫開恐懼跟絕望來,喉間逸出支離破碎的聲音:“哭……孩子不哭……”
穩婆面色一變,趕緊低頭去看,這男嬰居然毫無聲息。莫梓謙跟謝寧的心都揪緊了,這個孩子至今還沒有出聲——
“我的孩子……”謝婉君一下坐起來,伸手去搶嬰兒。
穩婆也急了,將嬰兒倒提過來,往后背一拍,見無動靜,又是一記重重拍下。謝婉君蓬頭散發,嗚咽著欲制止穩婆的粗魯舉動。莫梓謙拼命拉著她,兩人相擁而泣。
“哇——”
仿佛過了漫長的一個輪回,男嬰終于爆發了一聲響亮的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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