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從頭來

　　火樹銀花合，心橋鐵索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

　　正月上元節是洛城最為熱鬧的日子，尤其到了夜間——舞龍，賞花燈，食元宵，衣香鬢影，笑語盈盈。便是平日躲在深閨的妙齡少女，此時也禁不住凡俗的誘惑，個個斜倚闌桿，束出楚腰纖裊，回眸暗送秋波。

　　“夫人夫人，快看，這只花燈！”細辛捧著一只八角宮燈看得目不轉睛。

　　“是不錯，比起宮中的，不遑多讓。”宓笑戴著幕離遮了面容，微笑道。

　　老板聞言自豪道：“這位夫人好眼光，你看這用材，這畫工，便是宮中也沒有的。”

　　“夫人您也覺得好？要不，咱就買回去？”細辛笑道。

　　“這位姑娘說笑了，我這花燈可是不賣的。不過應景湊個趣兒。但如果猜出了這所有的燈謎，便白送給您。”

　　宓笑匆匆瞭了一眼那掛著的一排燈謎，蹙眉笑道：“我并不擅長猜謎，想來與這花燈是有緣無分了。”

　　細辛見宓笑走開，趕緊跟上去，小聲道：“夫人要真喜歡，大不了就多花些銀子，那人定會答應的。”

　　“若這世上所有的好東西都能據為己有，那該是多么無趣。你看這花燈，不覺得隔著距離，惦念著，比買回家去，掛在床頭更好一些嗎？”

　　細辛聽宓笑這么一說，再看那花燈倒真是覺得比家中的花燈要光彩熠熠。

　　驟然聽得滿街哄鬧，人流紛紛擁往宮門處。

　　細辛攔住路人問：“你們做什么都往那處跑？”

　　“皇上跟皇后在城樓上放天燈祈福呢，大家都趕著去看熱鬧，沾點福氣！”

　　細辛回看著自家主子。然而隔著幕離，什么表情也看不見。

　　“這是皇上登基以來的第一個新年，若是在宮中，必定是看不到這等盛況的。我們也去湊個熱鬧吧。”宓笑淡淡道，好似毫不介意。

　　當青持攜著謝盈袖出來的一剎，樓下便開始沸騰了，高呼‘萬歲’。

　　城樓筑得極高，而帝后二人又在城樓的頂層。樓下百姓只能看見二人同心同德，相依相攜的身影，便是宓笑也不禁感嘆一句——好一雙璧人。

　　湛亮的燈籠緩緩升上高空，飄搖遠去。宓笑仰頭去望這夜空中璀璨的光亮，心中卻不明所以地空落落。

　　盡興游玩之后，上了歇在不遠處自家侍從的馬車，兩人回了宅院。

　　細辛將飯菜擺到桌上，遲疑道“要不，還是等凌公子回來？”

　　宓笑看了一眼屋檐上應景掛上的紅燈籠，淡淡道：“不必了，他之前同我說過，今晚有事。”

　　細辛道：“凌公子也是，雖搬到了宮外，每日還是忙得團團轉，還時不時一身血地深夜回來。當真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

　　宓笑沉默了片刻，方幽幽道：“大概是因為，他是死過一回的人吧。”

　　大門突然響了起來——兩人一聽就知不是凌霑，但這樣的夜間還有誰？

　　宓笑同細辛面面相覷，恰在此時，燭火‘啪’的一聲輕爆。

　　“去開門吧，如今凌霑既不在，若遇上的是仇家，一扇門能阻擋幾時？都說紅燭爆，喜事到，希望我們運氣能好一點。”宓笑淡淡道。

　　細辛一路戰戰兢兢地去了。宓笑篩了半杯酒，環顧著空蕩蕩，冷清清的宅院，與方才街道上的人流擁擠，比肩接踵迥異。不經意間，那兩人相攜立在城樓上的身影，再次浮現腦海。

　　宓笑仰頭飲盡半杯酒。

　　“夫人夫人！”細辛一路小跑著回來，氣喘吁吁：“皇上！皇上來了！”

　　“什么？”宓笑驀地站起，酒杯墜地摔得粉碎。

　　細辛看她一動不動，焦急道：“您……您不去接駕嗎？”

　　宓笑仍是不語。

　　青持已經推門而入，手中提著一盞宮燈——正是宓笑先前放棄的那一盞。

　　“皇上……為何來此？”宓笑并未給青持行禮，青持也不以為忤。

　　青持望著宓笑，眼中柔情繾綣，微笑道：“笑笑，今晚你是去看朕的嗎？可朕來看你，你怎么就沒有一點欣喜呢？這些日子，朕可是度日如年，哪天都想著要過來這兒。可是朕不能來。你不會怨著朕吧。今晚事務更是繁多，可到底不忍心讓你一個人。”他吩咐細辛將宮燈掛起，自己解了披風坐在宓笑對面：“今夜在這里，沒有什么皇上，只是一個陪著自己妻子的普通丈夫罷了。”

　　青持揚手一指：“不是挺喜歡這盞宮燈嗎？為什么又放棄了？”

　　宓笑若無其事道：“不是我的東西，只怕再喜歡，最后可能也不會屬于我。我只是自私地害怕失望罷了。”

　　“它現下不就在你的手中嗎，這是不是說明它本來就是你的東西呢。”青持若有所指。

　　青持望了一眼桌上的飯菜，向細辛笑道：“御膳房的菜肴也算是吃膩了，倒是分外懷念起家常菜來。這些都是你做的？”

　　“不，湯都是夫人煲的，還有這玲瓏果珍也是夫人親手做的。”細辛微笑道，然后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原來宓兒還會這個？今日算朕有口福。”青持笑瞇瞇地去嘗。

　　“我又并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族小姐，不過是寄人籬下的孤女，做飯也是尋常事。”

　　青持笑而不語，定定地望著宓笑，那目光灼熱得叫人心慌意亂起來

　　“皇上……您難道不怪我嗎……我……”宓笑掙扎著說出口。

　　當初因為自己的激怒，使得凌霑被謝氏所害。那種愧疚痛苦的心情，已經將宓笑逼到崩潰邊緣。以至于聽到青持包庇謝家，氣急攻心，竟將胎兒落下。萬念俱灰之下，才說出那么絕情的話語。直至她被安置到宮外，見到了凌霑。從那一刻起，宓笑才知曉——原來是自己太過急于求成。

　　青持把宓笑攬在懷中，露出思索的表情，半晌方道：“朕是怪過你，可怪著怪著朕就覺著一切都是自己的錯。笑笑，朕怎么總沒法舍得下你呢。”青持望著宓笑，邊說邊無奈地搖了搖頭。

　　“朕登上皇位之前，一直怨恨著朕的父皇，恨他冷落朕的母妃，還讓我們母子分離。可直到父皇去世后，我才知曉他心心念念的阿離就是母妃，故意冷落她，是保護她不受太后的迫害。將朕托給貴妃撫養，也是為朕的前程鋪路，尋找靠山。”

　　這是青持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及自己的母親，宓笑不由有些吃驚。

　　“朕的母妃同你一樣無依無靠，甚至你還有凌霑，薛其幀，然而她什么都沒有。父皇坐擁天下，卻唯獨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去生活。他默默為朕的母妃做了很多，卻被她至死怨恨。至親至疏夫妻，很多時候，我們自以為是的隱瞞，會造成不可挽回的遺憾。而朕，不希望重蹈父母的悲劇，更不希望將來我們的孩子怨恨自己的父皇。”

　　聽到孩子一詞，宓笑睜大了眸子，眼中分明帶著恐懼。

　　青持有些心疼地握住她的手，鄭重道：“再給朕點時間，朕一定會為宓家正名，將你在謝家受的屈辱還回去。我們以后的孩子，一定會平平安安地誕生，無憂無慮地長大，朕絕對不會再讓你發生這種意外。”

　　青持溫暖的手心，像是寒冬耿在心口的一點熱，不那么熱烈，可是彌足珍貴。然而，宓笑終究還是慢慢抽出了手，勉力微笑道：“多謝皇上的寬宏大量，不計前嫌，可是我……我暫時沒法原諒自己……那個孩子……我時常還會夢到他……或許，這會是我一輩子的噩夢……”

　　青持心中也有些觸動，垂頭不語。當時知曉宓笑有了身孕，他是真心地歡喜。即便是帝王，第一次要做父親的心情，總歸是激動而熱切的。

　　然而……

　　“皇上，差不多是要回宮的時間了。”張瑞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青持聞聲起身，披上披風，無奈笑道：“今晚還有其他的事情無法脫身，只能過來看一眼。現在該回去了。不過從今天開始，我倒是要經常到這來了，只不知宓兒歡迎不。”

　　宓笑含羞一笑，見他匆匆忙忙要走，心中驀然一動。急急幾步趕上，默默替他系上披風的緞帶。

　　青持微笑著看她系好，輕輕一握她的手，轉身推門而出，同張瑞安極快地出了宅院。不一會兒馬蹄聲輕響，人已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