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最好的季節

　　關于張芮。

　　曉平聲稱自己是最了解張芮的人。他曾躺在宿舍的床上，一絲不掛的宣稱，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比他自己更了解張芮的人，那那個人就是死了的。言外之意是，要論了解張芮，他排第二，就沒人敢排第一。

　　事實并非如此。謝星石是最了解張芮的人，這是張芮親口對我說的。我問她，有沒有同名同姓的可能。她答：沒有，就是你。

　　而這件事，我從未告訴過曉平。

　　曉平能準確的計算出每分鐘張芮走路的頻率，盡管他是文科生，但依然算的很準；曉平知道張芮每天下午放學后會去學校斜對面的那家餐館吃飯，周一點的三鮮湯，周二點的麻辣豆腐加牛肉，周三點的是排骨和油炸蘑菇，等等；曉平能知道張芮心情不好時會變得更活躍，心情舒暢時反而變得沉默寡言。說實話，這些我都不知道，也沒了解過。

　　但是，了解一個人的最好的方式，并不是了解她的全部。當然，這句話我也沒告訴曉平。

　　我沒告訴曉平和胖子他們的，除了以上信息，還有那個夏季的一些被刻意隱藏的秘密。

　　那年春節剛過，太陽就迫不及待的從南回歸線開始返回。

　　我們平靜的過了一個寒假，又平靜的回到學校學校上課。

　　不平靜的東西總是在平靜的生活中開始的，比如曉平的那顆死了許久的心。

　　曉平初中時有過一個女朋友，談了三個月不到就中考了，中考之后，二人各在一所高中。他的女友當年考上了一中，被他那所破爛中學當成驕傲夸耀了好幾年，每年招生時，還在學校附近貼了大海報大搞宣傳。曉平很不幸，淪落到我所在的高中。注定會被繼續淪落下去。他為此傷感了一年多，最終決定和我們一起淪落。

　　更不幸的是，他那女友高中開始軍訓還沒結束就另尋了新歡，早將一切山盟海誓拋諸腦后，不戀舊情，也沒有舊情可戀。這讓他傷感了差不多一年多，最終決定，自己也另尋新歡。

　　那個新歡就是張芮。我曾想，張芮的出現就是為了拯救接近墮落的曉平的，因為自她出現后，曉平竟然不抽煙不喝酒，竟然不去網吧下片，竟然習慣了早睡早起，竟然參加了學校的一個讀書會，竟然每天自我鼓勵要考上一個好大學……這些改變都讓我感到不可思議。

　　不曾想，她的作用并沒有持續多久。

　　張芮并非本校學生，而是本地人。她的高中在省外一所很有名的中學念了六分之物，高考之前才回到本地的，準確地說，是高三的第二學期才回到戶口所在地的。然后就來到我們學校，原因很簡單，她的叔叔就是教務處的張科長。

　　但她比我們大一屆，她來的時候我們還是高中二年級，她離開的時候我們也還是高中二年級。

　　對于張芮，我的評價是，臉蛋好，身材好，脾氣好，但這三好只是一般性評價，后來認識了之后，又再加上一個成績好。張芮回校的兩次月考就展示出了名校與末流中學實力的鮮明對比，她能把第二名拉出至少二十分的距離。我能想象，那個從原來的第一淪到第二的小子咬牙切齒的樣子。理科班女生能學習已經不簡單，考了全校第一，那就更不簡單。不過這很不幸，張芮顯然忘記了自己是個初來咋到的外來戶，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行高于人終必非之，所以她沒有一個朋友，有的只是一群每天祈禱她出車禍的同學。

　　曉平對她的評價就兩個字：漂亮。當他得知對方正在被眾“非之”的時候，表示不可思議并咆哮到：怎么會這樣??！

　　我說，是非議，不是非禮。

　　他說，哦。

　　出了學校門右轉三十米左右，上了二樓，就是一家低端的奶茶店，叫風在等你，之所以說其低端，是因為其面對的是一群窮學生，自開業以來就一直生意慘淡。但也有生意好的時候，比如夏天外面氣溫升到三十多度的時候，比如冬天學校的游泳池結冰的時候，因為那里有空調。

　　我常去那個地方。有人說，常去一個地方，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事實的確如此。我來到這所學校的時候，那時候正好是秋季，我在黃昏時分路過那里。抬頭看見“風在等你”幾個字在風中搖曳，一時腦熱，就上去了。

　　走上樓才發現店內有些冷清，就只有一個服務員靠著柜臺玩手機。見我到來，她淡定的把手機放下，勉強擠出微笑，問：“你好，請問需要什么？”

　　“可樂，有嗎？”我說。

　　她說有，每杯三元，然后就給我上了一杯可樂。

　　我靠在窗邊坐下，手拿一杯可樂。夕陽的光正好從窗玻璃里照進來，有些刺眼。

　　她打開音響，播放我不知道的音樂，然后又回到柜臺旁玩起了手機。

　　當我下一次來的時候，服務員已經換了人。

　　在下一次來的時候，沒換。但再一次的時候就換了，我在那里喝了三年的冰鎮可樂，早已忘記換過了多少服務員，但可樂的味道從來沒變過。

　　在高二下學期開始的時候，我發現每當黃昏到來的時候，奶茶店多了一個人。準確說是一個個子清瘦，借著夕陽的光看起來時分漂亮的女生。在輕柔的音樂中，她有時候看書，有時候寫作業。這與我呆在那里的目地不同，我在那里純粹是發呆消磨時間。

　　差不多過了一個月，我去了那家奶茶店十多次，每次都能遇到她。白色T恤，藍色牛仔褲，似乎成了她永恒不變的主題。我知道，她是去那里自習的，包括晚自習時間，她就是本校的學生，但無奈這所學校的人數實在太多，長的也毫無規律可尋，我能認得的也就只有一百個左右，我能記住的也就十幾個，對她也就一無所知。

　　某天午后，我照例到了那里，照例點了杯可樂，照例靠在窗邊發呆，照例看見了她在那里看書，面前是一本厚的可以當板磚的資料書。

　　突然，她跑到我對面坐下，略帶嬌羞的說：“同學，你好！”說完后臉上浮現一絲紅暈。

　　我不明所以，只好點點頭，微微笑，說：“你也好！”

　　她猶豫了一會兒，像是做了多大的決定似的，抬頭看著我說：“那個，你能把這個位置讓給我嗎？”

　　我心道，原來如此。說：“可以，但是為什么？”

　　“這里下午光線較好，我可以用來看書，你呆在這里什么都不敢，不是浪費了嗎？”

　　我仔細看了看她的臉，半晌之后得出了結論：的確長的不錯。

　　然后她手一指墻角，說，那里比較適合你。我一看那里，在昏黃的燈光下若隱若現的一張桌子，說了句，的確比較適合我。

　　她給我付了那杯可樂的賬。我對她說，好。

　　然后我就轉移到了墻角那里，有時間的時候就繼續發呆。

　　再然后就是某天曉平公開在宿舍內宣稱她喜歡上了一個女生，那女生是高三的，長的很漂亮，每次看見對方都差點把心交出來了。當時嘴里含了一口泡面的胖子，正爬床梯到一半的瘦猴，還有正脫了一般褲子的我，都被這個消息震驚得暫停了十幾秒。因為一個每天沒事就研究佛經并兼帶宣講了一年多佛法的男子突然容光煥發是一件很讓人吃驚的事情。

　　胖子吞下泡面，忙問：“我們學校還有比你的佳佳更漂亮的存在？”佳佳就是曉平的前女友。

　　曉平點點頭，說有，真有。

　　“那你以前怎么不去泡呢？現在人家都高三了，即使煮成鴨子也馬上就飛了。”

　　曉平說：“一邊去，要你才是鴨子，人家今年剛轉學來的，以前不在這個學校?！?/p>

　　我們恍然大悟，我和瘦猴連連點頭，說，胖子才是鴨子。

　　后來，為了證實曉平嘴里說的漂亮，我們決定去見見真面目。曉平又提醒我們說，一般很難見到她的，我們忙問怎么辦？

　　曉平滿臉賤容的說，人家復習忙，也不常在學校。關鍵不是怎么辦，而是怎么辦才行的問題。我沒好氣的踹了他一腳，他才正經地說道：“我找個時間，約她出去。到時候你們就可以見到她了?！?/p>

　　“你們怎么認識的？”

　　“可以啊，你們到什么程度了？都能約出去了？”

　　曉平自信的說，不是兄弟吹牛，我們離煮熟的鴨子就只差一點點啦!

　　我們紛紛表示不信，但又無從反駁。

　　于是曉平給張芮打了電話，討論了半天，最終定下了時間。

　　那時候臨近清明節，曉平定的時間就是清明節那天。

　　后來我說，曉平，這樣不太好吧！幾個哥們清明節去看張芮。

　　曉平擺擺手，說：“沒事沒事，我不介意的?！?/p>

　　隨即他似乎發現了什么，又補充道：“關鍵是張芮也不介意的。”

　　我說，那就好，那就好，我們仨也不介意的。

　　但是后來見張芮的時候出了點意外，準確說是我個人的意外。

　　清明節前一晚，一個老同學過生日，那個老同學就是我初中時的班長，后來進了二中，算是我們當中飛黃騰達的一個。然后那晚我被他和其他我從來沒見過的人灌個大醉，半夜三點多翻墻回到學校的。次日醒來時已是下午三點，我看看手機，又看看天花板，一切正常，和平時沒什么區別，但寢室內靜悄悄的空無一人。我叫了一聲，胖子。無人應答。再叫了一聲，瘦猴。無人應答。

　　然后一瞬間我想起來那天是清明節，我們是準備好去看曉平說的張芮的。

　　我打了胖子的電話，關機。又打瘦猴的電話，無法接通。我拖著疲憊的身體下了床，在胖子桌上找到兩篇面包，猶如見到救星一樣，連吞帶咽的解決掉，然后上床繼續睡覺。

　　再次醒來時已是晚上八點多，外面一片燈火輝煌，寢室內所有人都在。

　　曉平見我醒來，忙遞給我一盒飯。并且點頭哈藥的說：“星石啊，我們對不起你，把你一個人丟在學校了。不過，你看，我們給你帶了晚餐，你可以不用下床了?！蹦菢幼酉駱O了抗日戰爭時期的投敵漢奸。

　　我故作生氣，“你們真不夠意思，都不叫上我?！比缓笊焓职押酗埥舆^來，迫不及待的吃起來。其實內心想的是，多虧你們沒叫我。

　　睡了一個白天，除了肚子餓之外，精神還是不錯的。

　　然后我問他們見到張芮了嗎。

　　胖子忙說，見到了見到了。

　　我又問，“你們是去哪兒見面的？”

　　胖子說：“別提了，天玉山公墓?！?/p>

　　我大驚，“什么情況？那女生去世多久了。”

　　曉平拜了我一眼，說，去你的。然后他道出了事情的真相。原來那天是學校高三年級學生組織了一個掃墓隊去天玉山公墓給烈士掃墓，張芮就剛好在其中。曉平和瘦猴他們并不知情，就跟著去了。后來還得到那些學生的表揚，說曉平他們幾個覺悟挺高，沒有忘記先輩們努力和貢獻。曉平紅著臉說，是啊是啊，大家都應該好好學習，報效祖國。

　　雖然如此，但是米的還是達到了的。即是他們都見到了張芮。而且回來的時候，胖子還慫恿曉平請張芮吃了頓飯。這本來是沒什么的，但問題就是胖子和瘦猴都跟著去了，曉平在結賬才幡然醒悟胖子的用心。回來后口頭鄙視了胖子好久。

　　胖子說，張芮長的其實很漂亮的，除了不太愛笑之外，其他的都很好。曉平說胖子是雞蛋里挑骨頭，所有的都很好，不笑的女生才更漂亮。然后兩人又爭論半天。

　　曉平問我，“星石，你覺得張芮怎么樣？”

　　我說：“我知道個屁啊，我連她長什么樣都不知道?！?/p>

　　曉平說，對哦對哦，你不知道。

　　此后幾個周，我們一直追問曉平和張芮的關系進展的如何了。但曉平一直說，還處于相互有好感的階段。其實這句話在我看來就是，毫無進展。

　　那時候已經塊高考了，我想曉平也知道，幾個月后，張芮將離開這所學校，離開這個地方?？赡苁乔臒o聲息的，也可能是風風火火的，但無論是哪種情況，都足以讓曉平絕望。

　　后來曉平找到我，言辭無比誠懇地說：“星石，你幫我寫幾篇文藝點的文章?！?/p>

　　我一開始感到奇怪，“你要文章干嘛？”因為曉平一直自詡為粗狂的大老爺們兒，一直不屑于這種文藝的東西。盡管他和我一樣在文科班呆了兩年，每周要給語文老師交一篇800字以上的文章。

　　“實話告訴你吧，給張芮看的。”

　　我說好啊，但是為什么是給張芮的呢？

　　“再實話告訴你吧，剛開始的時候，我知道張芮喜歡文藝青年，我就告訴他我在?？鸵恍╇s志上都發表了文章，但用的是筆名，當然那筆名是你的，發表的東西也是你的，然后為了讓她相信我，我還把你的手稿給她了?！?/p>

　　我說：“曉平，你真無恥??！”然后在晚自習課上給他寫了兩篇散文。

　　這樣的結果就是他去給張芮送稿子回來的時候順便幫我帶了瓶可口，我在心里罵了句，禽獸。

　　之后就忘了這件事。直到張芮親口對我說起。

　　戀愛中的男女會變得瘋狂，但還沒戀愛的男女可能會更瘋狂。比如曉平。接下來的日子，曉平徹底到會了我們原本對他的世界觀，比如這家伙開始每天換兩雙襪子，每天早晨起的特別早，每天晚上回來得特別晚，隔兩天就去澡堂洗一次澡，晚上也很少出去通宵上網。如此等等，都讓我們深深的折服于愛情的魅力，但相比于愛情的魅力，我們更折服于張芮的魅力。曉平也徹底破壞了我們的作息規律。比如晚上兩點我們討論校長和**遇見時會發生什么狀況時，這家伙往往翻個身，伸出一只鬼一樣的胳膊，叫了聲，“很晚了，大家睡覺吧！”我們馬上就罵回去了，但結果是馬上就忘了剛剛討論的話題是什么；再如早起時，他的動作弄得比公安局掃黃時的動靜還大，把整個宿舍的人都吵醒，一起罵他，但結果是再也睡不著了。

　　曉平的變化讓我感到不可思議，更讓我們不可思議的是，這種變化竟然發生在一個還沒戀愛的人身上。

　　我們都說，如此如此，至于嗎？

　　曉平解釋說，你們不懂，這叫沒有買賣，就沒有戀愛。

　　胖子急忙拉住他，說曉平啊，你還年輕，千萬不要去賣??！

　　曉平白他一眼，說，這叫比喻，比喻你們懂不？看吧，這就是上課時睡覺的害處。

　　事實上我們都懂比喻的，而且在無聊時還能寫出很多帶比喻的句子，但曉平所說的那句話，我們三個思考良久，還是沒搞懂比喻在哪兒。最后得出結論，這家伙在胡說八道。

　　風微笑著，等一個還沒到來的人。這是后來曉平再次要求我展露我僅有的那一點才華的時候，我絞盡腦汁，坐在那家奶茶店里寫下的唯一一句話。曉平說，一句也挺好的，然后就送給了張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