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夏天是最好的季節(jié)

　　 夏天是最好的季節(jié)

　　關(guān)于張芮。

　　曉平聲稱自己是最了解張芮的人。他曾躺在宿舍的床上，一絲不掛的宣稱，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比他自己更了解張芮的人，那那個人就是死了的。言外之意是，要論了解張芮，他排第二，就沒人敢排第一。

　　事實并非如此。謝星石是最了解張芮的人，這是張芮親口對我說的。我問她，有沒有同名同姓的可能。她答：沒有，就是你。

　　而這件事，我從未告訴過曉平。

　　曉平能準確的計算出每分鐘張芮走路的頻率，盡管他是文科生，但依然算的很準；曉平知道張芮每天下午放學(xué)后會去學(xué)校斜對面的那家餐館吃飯，周一點的三鮮湯，周二點的麻辣豆腐加牛肉，周三點的是排骨和油炸蘑菇，等等；曉平能知道張芮心情不好時會變得更活躍，心情舒暢時反而變得沉默寡言。說實話，這些我都不知道，也沒了解過。

　　但是，了解一個人的最好的方式，并不是了解她的全部。當然，這句話我也沒告訴曉平。

　　我沒告訴曉平和胖子他們的，除了以上信息，還有那個夏季的一些被刻意隱藏的秘密。

　　那年春節(jié)剛過，太陽就迫不及待的從南回歸線開始返回。

　　我們平靜的過了一個寒假，又平靜的回到學(xué)校學(xué)校上課。

　　不平靜的東西總是在平靜的生活中開始的，比如曉平的那顆死了許久的心。

　　曉平初中時有過一個女朋友，談了三個月不到就中考了，中考之后，二人各在一所高中。他的女友當年考上了一中，被他那所破爛中學(xué)當成驕傲夸耀了好幾年，每年招生時，還在學(xué)校附近貼了大海報大搞宣傳。曉平很不幸，淪落到我所在的高中。注定會被繼續(xù)淪落下去。他為此傷感了一年多，最終決定和我們一起淪落。

　　更不幸的是，他那女友高中開始軍訓(xùn)還沒結(jié)束就另尋了新歡，早將一切山盟海誓拋諸腦后，不戀舊情，也沒有舊情可戀。這讓他傷感了差不多一年多，最終決定，自己也另尋新歡。

　　那個新歡就是張芮。我曾想，張芮的出現(xiàn)就是為了拯救接近墮落的曉平的，因為自她出現(xiàn)后，曉平竟然不抽煙不喝酒，竟然不去網(wǎng)吧下片，竟然習(xí)慣了早睡早起，竟然參加了學(xué)校的一個讀書會，竟然每天自我鼓勵要考上一個好大學(xué)……這些改變都讓我感到不可思議。

　　不曾想，她的作用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張芮并非本校學(xué)生，而是本地人。她的高中在省外一所很有名的中學(xué)念了六分之物，高考之前才回到本地的，準確地說，是高三的第二學(xué)期才回到戶口所在地的。然后就來到我們學(xué)校，原因很簡單，她的叔叔就是教務(wù)處的張科長。

　　但她比我們大一屆，她來的時候我們還是高中二年級，她離開的時候我們也還是高中二年級。

　　對于張芮，我的評價是，臉蛋好，身材好，脾氣好，但這三好只是一般性評價，后來認識了之后，又再加上一個成績好。張芮回校的兩次月考就展示出了名校與末流中學(xué)實力的鮮明對比，她能把第二名拉出至少二十分的距離。我能想象，那個從原來的第一淪到第二的小子咬牙切齒的樣子。理科班女生能學(xué)習(xí)已經(jīng)不簡單，考了全校第一，那就更不簡單。不過這很不幸，張芮顯然忘記了自己是個初來咋到的外來戶，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行高于人終必非之，所以她沒有一個朋友，有的只是一群每天祈禱她出車禍的同學(xué)。

　　曉平對她的評價就兩個字：漂亮。當他得知對方正在被眾“非之”的時候，表示不可思議并咆哮到：怎么會這樣啊！

　　我說，是非議，不是非禮。

　　他說，哦。

　　出了學(xué)校門右轉(zhuǎn)三十米左右，上了二樓，就是一家低端的奶茶店，叫風(fēng)在等你，之所以說其低端，是因為其面對的是一群窮學(xué)生，自開業(yè)以來就一直生意慘淡。但也有生意好的時候，比如夏天外面氣溫升到三十多度的時候，比如冬天學(xué)校的游泳池結(jié)冰的時候，因為那里有空調(diào)。

　　我常去那個地方。有人說，常去一個地方，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事實的確如此。我來到這所學(xué)校的時候，那時候正好是秋季，我在黃昏時分路過那里。抬頭看見“風(fēng)在等你”幾個字在風(fēng)中搖曳，一時腦熱，就上去了。

　　走上樓才發(fā)現(xiàn)店內(nèi)有些冷清，就只有一個服務(wù)員靠著柜臺玩手機。見我到來，她淡定的把手機放下，勉強擠出微笑，問：“你好，請問需要什么？”

　　“可樂，有嗎？”我說。

　　她說有，每杯三元，然后就給我上了一杯可樂。

　　我靠在窗邊坐下，手拿一杯可樂。夕陽的光正好從窗玻璃里照進來，有些刺眼。

　　她打開音響，播放我不知道的音樂，然后又回到柜臺旁玩起了手機。

　　當我下一次來的時候，服務(wù)員已經(jīng)換了人。

　　在下一次來的時候，沒換。但再一次的時候就換了，我在那里喝了三年的冰鎮(zhèn)可樂，早已忘記換過了多少服務(wù)員，但可樂的味道從來沒變過。

　　在高二下學(xué)期開始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每當黃昏到來的時候，奶茶店多了一個人。準確說是一個個子清瘦，借著夕陽的光看起來時分漂亮的女生。在輕柔的音樂中，她有時候看書，有時候?qū)懽鳂I(yè)。這與我呆在那里的目地不同，我在那里純粹是發(fā)呆消磨時間。

　　差不多過了一個月，我去了那家奶茶店十多次，每次都能遇到她。白色T恤，藍色牛仔褲，似乎成了她永恒不變的主題。我知道，她是去那里自習(xí)的，包括晚自習(xí)時間，她就是本校的學(xué)生，但無奈這所學(xué)校的人數(shù)實在太多，長的也毫無規(guī)律可尋，我能認得的也就只有一百個左右，我能記住的也就十幾個，對她也就一無所知。

　　某天午后，我照例到了那里，照例點了杯可樂，照例靠在窗邊發(fā)呆，照例看見了她在那里看書，面前是一本厚的可以當板磚的資料書。

　　突然，她跑到我對面坐下，略帶嬌羞的說：“同學(xué)，你好！”說完后臉上浮現(xiàn)一絲紅暈。

　　我不明所以，只好點點頭，微微笑，說：“你也好！”

　　她猶豫了一會兒，像是做了多大的決定似的，抬頭看著我說：“那個，你能把這個位置讓給我嗎？”

　　我心道，原來如此。說：“可以，但是為什么？”

　　“這里下午光線較好，我可以用來看書，你呆在這里什么都不敢，不是浪費了嗎？”

　　我仔細看了看她的臉，半晌之后得出了結(jié)論：的確長的不錯。

　　然后她手一指墻角，說，那里比較適合你。我一看那里，在昏黃的燈光下若隱若現(xiàn)的一張桌子，說了句，的確比較適合我。

　　她給我付了那杯可樂的賬。我對她說，好。

　　然后我就轉(zhuǎn)移到了墻角那里，有時間的時候就繼續(xù)發(fā)呆。

　　再然后就是某天曉平公開在宿舍內(nèi)宣稱她喜歡上了一個女生，那女生是高三的，長的很漂亮，每次看見對方都差點把心交出來了。當時嘴里含了一口泡面的胖子，正爬床梯到一半的瘦猴，還有正脫了一般褲子的我，都被這個消息震驚得暫停了十幾秒。因為一個每天沒事就研究佛經(jīng)并兼帶宣講了一年多佛法的男子突然容光煥發(fā)是一件很讓人吃驚的事情。

　　胖子吞下泡面，忙問：“我們學(xué)校還有比你的佳佳更漂亮的存在？”佳佳就是曉平的前女友。

　　曉平點點頭，說有，真有。

　　“那你以前怎么不去泡呢？現(xiàn)在人家都高三了，即使煮成鴨子也馬上就飛了。”

　　曉平說：“一邊去，要你才是鴨子，人家今年剛轉(zhuǎn)學(xué)來的，以前不在這個學(xué)校。”

　　我們恍然大悟，我和瘦猴連連點頭，說，胖子才是鴨子。

　　后來，為了證實曉平嘴里說的漂亮，我們決定去見見真面目。曉平又提醒我們說，一般很難見到她的，我們忙問怎么辦？

　　曉平滿臉賤容的說，人家復(fù)習(xí)忙，也不常在學(xué)校。關(guān)鍵不是怎么辦，而是怎么辦才行的問題。我沒好氣的踹了他一腳，他才正經(jīng)地說道：“我找個時間，約她出去。到時候你們就可以見到她了。”

　　“你們怎么認識的？”

　　“可以啊，你們到什么程度了？都能約出去了？”

　　曉平自信的說，不是兄弟吹牛，我們離煮熟的鴨子就只差一點點啦!

　　我們紛紛表示不信，但又無從反駁。

　　于是曉平給張芮打了電話，討論了半天，最終定下了時間。

　　那時候臨近清明節(jié)，曉平定的時間就是清明節(jié)那天。

　　后來我說，曉平，這樣不太好吧！幾個哥們清明節(jié)去看張芮。

　　曉平擺擺手，說：“沒事沒事，我不介意的。”

　　隨即他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又補充道：“關(guān)鍵是張芮也不介意的。”

　　我說，那就好，那就好，我們仨也不介意的。

　　但是后來見張芮的時候出了點意外，準確說是我個人的意外。

　　清明節(jié)前一晚，一個老同學(xué)過生日，那個老同學(xué)就是我初中時的班長，后來進了二中，算是我們當中飛黃騰達的一個。然后那晚我被他和其他我從來沒見過的人灌個大醉，半夜三點多翻墻回到學(xué)校的。次日醒來時已是下午三點，我看看手機，又看看天花板，一切正常，和平時沒什么區(qū)別，但寢室內(nèi)靜悄悄的空無一人。我叫了一聲，胖子。無人應(yīng)答。再叫了一聲，瘦猴。無人應(yīng)答。

　　然后一瞬間我想起來那天是清明節(jié)，我們是準備好去看曉平說的張芮的。

　　我打了胖子的電話，關(guān)機。又打瘦猴的電話，無法接通。我拖著疲憊的身體下了床，在胖子桌上找到兩篇面包，猶如見到救星一樣，連吞帶咽的解決掉，然后上床繼續(xù)睡覺。

　　再次醒來時已是晚上八點多，外面一片燈火輝煌，寢室內(nèi)所有人都在。

　　曉平見我醒來，忙遞給我一盒飯。并且點頭哈藥的說：“星石啊，我們對不起你，把你一個人丟在學(xué)校了。不過，你看，我們給你帶了晚餐，你可以不用下床了。”那樣子像極了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投敵漢奸。

　　我故作生氣，“你們真不夠意思，都不叫上我。”然后伸手把盒飯接過來，迫不及待的吃起來。其實內(nèi)心想的是，多虧你們沒叫我。

　　睡了一個白天，除了肚子餓之外，精神還是不錯的。

　　然后我問他們見到張芮了嗎。

　　胖子忙說，見到了見到了。

　　我又問，“你們是去哪兒見面的？”

　　胖子說：“別提了，天玉山公墓。”

　　我大驚，“什么情況？那女生去世多久了。”

　　曉平拜了我一眼，說，去你的。然后他道出了事情的真相。原來那天是學(xué)校高三年級學(xué)生組織了一個掃墓隊去天玉山公墓給烈士掃墓，張芮就剛好在其中。曉平和瘦猴他們并不知情，就跟著去了。后來還得到那些學(xué)生的表揚，說曉平他們幾個覺悟挺高，沒有忘記先輩們努力和貢獻。曉平紅著臉說，是啊是啊，大家都應(yīng)該好好學(xué)習(xí)，報效祖國。

　　雖然如此，但是米的還是達到了的。即是他們都見到了張芮。而且回來的時候，胖子還慫恿?xí)云秸垙堒浅粤祟D飯。這本來是沒什么的，但問題就是胖子和瘦猴都跟著去了，曉平在結(jié)賬才幡然醒悟胖子的用心。回來后口頭鄙視了胖子好久。

　　胖子說，張芮長的其實很漂亮的，除了不太愛笑之外，其他的都很好。曉平說胖子是雞蛋里挑骨頭，所有的都很好，不笑的女生才更漂亮。然后兩人又爭論半天。

　　曉平問我，“星石，你覺得張芮怎么樣？”

　　我說：“我知道個屁啊，我連她長什么樣都不知道。”

　　曉平說，對哦對哦，你不知道。

　　此后幾個周，我們一直追問曉平和張芮的關(guān)系進展的如何了。但曉平一直說，還處于相互有好感的階段。其實這句話在我看來就是，毫無進展。

　　那時候已經(jīng)塊高考了，我想曉平也知道，幾個月后，張芮將離開這所學(xué)校，離開這個地方。可能是悄無聲息的，也可能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但無論是哪種情況，都足以讓曉平絕望。

　　后來曉平找到我，言辭無比誠懇地說：“星石，你幫我寫幾篇文藝點的文章。”

　　我一開始感到奇怪，“你要文章干嘛？”因為曉平一直自詡為粗狂的大老爺們兒，一直不屑于這種文藝的東西。盡管他和我一樣在文科班呆了兩年，每周要給語文老師交一篇800字以上的文章。

　　“實話告訴你吧，給張芮看的。”

　　我說好啊，但是為什么是給張芮的呢？

　　“再實話告訴你吧，剛開始的時候，我知道張芮喜歡文藝青年，我就告訴他我在校刊和一些雜志上都發(fā)表了文章，但用的是筆名，當然那筆名是你的，發(fā)表的東西也是你的，然后為了讓她相信我，我還把你的手稿給她了。”

　　我說：“曉平，你真無恥啊！”然后在晚自習(xí)課上給他寫了兩篇散文。

　　這樣的結(jié)果就是他去給張芮送稿子回來的時候順便幫我?guī)Я似靠煽冢以谛睦锪R了句，禽獸。

　　之后就忘了這件事。直到張芮親口對我說起。

　　戀愛中的男女會變得瘋狂，但還沒戀愛的男女可能會更瘋狂。比如曉平。接下來的日子，曉平徹底到會了我們原本對他的世界觀，比如這家伙開始每天換兩雙襪子，每天早晨起的特別早，每天晚上回來得特別晚，隔兩天就去澡堂洗一次澡，晚上也很少出去通宵上網(wǎng)。如此等等，都讓我們深深的折服于愛情的魅力，但相比于愛情的魅力，我們更折服于張芮的魅力。曉平也徹底破壞了我們的作息規(guī)律。比如晚上兩點我們討論校長和**遇見時會發(fā)生什么狀況時，這家伙往往翻個身，伸出一只鬼一樣的胳膊，叫了聲，“很晚了，大家睡覺吧！”我們馬上就罵回去了，但結(jié)果是馬上就忘了剛剛討論的話題是什么；再如早起時，他的動作弄得比公安局掃黃時的動靜還大，把整個宿舍的人都吵醒，一起罵他，但結(jié)果是再也睡不著了。

　　曉平的變化讓我感到不可思議，更讓我們不可思議的是，這種變化竟然發(fā)生在一個還沒戀愛的人身上。

　　我們都說，如此如此，至于嗎？

　　曉平解釋說，你們不懂，這叫沒有買賣，就沒有戀愛。

　　胖子急忙拉住他，說曉平啊，你還年輕，千萬不要去賣啊！

　　曉平白他一眼，說，這叫比喻，比喻你們懂不？看吧，這就是上課時睡覺的害處。

　　事實上我們都懂比喻的，而且在無聊時還能寫出很多帶比喻的句子，但曉平所說的那句話，我們?nèi)齻€思考良久，還是沒搞懂比喻在哪兒。最后得出結(jié)論，這家伙在胡說八道。

　　風(fēng)微笑著，等一個還沒到來的人。這是后來曉平再次要求我展露我僅有的那一點才華的時候，我絞盡腦汁，坐在那家奶茶店里寫下的唯一一句話。曉平說，一句也挺好的，然后就送給了張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