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乞丐的選擇

　　秋天來了，城市的大街小巷鋪滿了枯葉，但有一個地方例外。在那里，四季更替如水月鏡花；在那里，見不到陽光的燦爛；在那里，聽不到車馬行人的喧囂，只有滴滴答答的流水聲和老鼠的吱吱聲。

　　一股惡臭撲面而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對一個流落異鄉的人來說，或許是絕佳的庇護之所。

　　夜深人靜的小巷，一個渾身散發酒氣的中年男人摸著黑、跌跌撞撞地走來，一不小心被什么東西絆到。他踉蹌幾步，打著嗝、伏下身子看了又看，原來地上躺的是一個黑不溜秋的乞丐。他破口大罵：“喂！臭要飯的，瞎了眼了，擋著老子的路了！”

　　“好心的先生，求您發發善心，給點吃的吧！”臭乞丐匍匐在那個渾身冒著酒氣的中年男人的腳前，苦苦乞求。他從頭到腳黑乎乎的，身上還散著一股難聞的惡臭。

　　那酒鬼雖說爛醉如泥，可還是嗅得出乞丐身上散發出猶如腐尸般的臭味。他往乞丐的臉上吐了一口淬沫，大聲罵道：“呸！該死的臭要飯，快滾開……”他重復著不連貫的話。不想這個臭乞丐就是不讓，好像有意和他過不去。

　　臭乞丐伸出骯臟不堪的黑手直拉他的褲角，苦苦哀求著：“看在上帝的份上，求您了，好心的先生，給點吃的吧！”看來他真的餓壞了，否則絕不會像今天這樣去糾纏一個酒鬼，因為他知道酒鬼是沒有同情心的，但是饑腸轆轆的他只能依靠眼前這個酒鬼的憐憫了。

　　將近凌晨一點了，根據他以往乞討的經驗，這條街上不會再有人來了。如果今天再沒人愿意施舍食物給他，那么他無論如何也撐不到天明了。所以，他鼓足勇氣，不管那個酒鬼怎樣破口大罵，他還是厚著臉皮、苦苦哀求。這下可好，他鋌而走險的行為惹惱了那個酒鬼。只見他抬起右腳，使勁地踹向臭乞丐的胸口，頓時發出“撲哧”的聲響。

　　那個酒鬼忙彎下腰，瞪大眼睛，看了看昏死的臭乞丐，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他以為他沒有了氣息，一時慌了手腳，連滾帶爬地逃開了去。

　　時間無情地走著，仿佛不知何為疲倦、何謂憐憫？午夜的風靜靜地吹著，帶起絲絲的涼意。昏暗的星空落下了串串珠雨，臭乞丐依舊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任憑寒風吹、雨點打，他都不醒來。不知為什么一個人倒霉的時候，偏偏又遇上了大雨。難道連上天也要唾棄這個骯臟的人，還是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而無助地哭泣呢？

　　拂曉將至，驟雨初歇，太陽等不及探出頭來，穿過茫茫云海，展現萬丈霞光。她好像今天特別急躁，天蒙蒙亮就破開晨霧，喚醒黎明，迫不及待地要將第一縷陽光潑灑大街小巷，難道是為了昨晚那個昏迷不醒的臭乞丐嗎？

　　街尾——那條無人問津的小巷，那個昏迷不醒的乞丐蜷臥在小路邊，身體僵硬得如同一塊嶙峋的怪石。幸好炙熱的陽光照射在他如冰一般乍冷的身體上，形成一股源源不斷的暖流，游遍他全身，接著一陣痙攣，先頭后腳。等他有了點知覺，面頰微微發燙，漸漸地，他從死神的手中掙脫了。他睜開朦朧的雙眼，癡癡地凝望著火辣辣的太陽，反不覺得怎么刺眼。因為他打心底感激她，無私的奉獻。要不是她的普照、她的溫暖，恐怕這個時候他也早已夢回天國了。

　　當他醒來，不是想著如何去飽餐一頓，而是俯伏在地，感謝上蒼又給了他一次生的機會。盡管他已餓得體無完膚，但只要是一息尚存，他就不忘感激造物主的恩賜，而不是怨恨世道的不公，自身的不幸。饑寒交迫卻不怨天尤人，這是難能可貴的，或許他是一個高貴的人，或許在他的記憶深處有過一段風光的日子。那時，他過著有如王族般的生活：仆人、奴隸隨身伺候，五花八門的食物，應有盡有。想什么點什么，飲食起居無一樣用得著操心的。

　　當然，他也從不質疑曾經擁有的那一切，包括那一段似真似幻的奢侈生活。或許，那段日子只是一場夢，一個安慰自我的夢。在夢境中，他有權有勢、無拘無束，可惜夢終歸是夢，不會變成現實，即使曾經擁有的那也是過去的了，如今再也不會回來了。不過，讓他難以釋懷的倒不是以前的好日子，而是夢境中時常出現的一個長發飄逸的女人。每當夢醒之后，他一次次追問自己，為什么他始終看不清那個女人的模樣？為什么他總覺得她有種似曾相識之感，也許這是夢得久了的緣故。

　　有時，為了這個反反復復的夢，他會坐在地上癡想半天：那個在夢中時常出現的女人究竟是誰？每次夢見她那頭秀麗的長發，他的心跳就會加劇，猶如巨浪敲打巖石。在他的胸中，無數的浪花高卷，生出無盡的澎湃。一次次的震撼，使他催生出一種莫名的激情。而每次夢醒之后，一種說不出的失落，徐徐而來，流連不去。或許，只要再見一見那個夢中女人——秀麗端莊的風度，再聽一聽她曼妙無比的歌聲，他煩躁不安的心情或許會有所改善，而且他的心靈也會隨著她的嗓音的波動而豁然開朗。

　　尤其，令他心醉神馳的是她的那張和善的面容，一貫保持圣潔的微笑，如晨光普照大地一般，給人一種無法抗拒的溫馨與和諧。即使是身處寒冷的冬日，但只要看一看夢中女人的那張充滿愛心的笑臉，他就會感到無比的輕松和快樂。這種感覺如雨后春筍、和暖花開。

　　乞丐回想起那一段段甜美的夢境，癡癡地笑了。此時，饑寒交迫的他不再有饑腸轆轆之感，不再有悲痛欲絕之感。因為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或許那個夢中女人就是他已故的慈母。小時候，慈母總是對他說：“好孩子！你要勇敢地活下去，不論遇到何種挫折、何種困境，你都要勇敢地面對，不屈不饒地去面對人生的曲折。”

　　“媽媽！”乞丐雙眼飽含淚水，嘶啞地喊道。他太累了，實在無法叫出聲來。但是，他竭盡所能，傾力喊出這兩個字，以致累得撐不起身子。他只得趴在地上，繼續回憶他的夢。此時，他盡量壓抑住自己激動的情緒，試著擺脫絕望的牢籠，不想他的努力化作了無盡的淚水。

　　許久，他鼓足最后一口氣力，用干枯的雙手支撐起身體。他像蝸牛一樣挪動，挪到哪兒是哪兒。這條巷子不會再有過往的行人了，即便有，他也不會再遇上樂善好施的了。所以，他必須盡快離開此地，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否則他就會活活餓死在這條無人問津的小巷了。

　　當然，這條小巷也不是頭一回餓死人。像他這種乞丐餓死在偏僻的巷尾再正常不過，就算一天餓死幾個也算不上什么特大新聞。換言之，如果有一個乞丐鴻運當頭，哪一天要是吃飽撐死在這里，那么他的驚人事跡很快就會傳遍整座城鎮，甚至連續數周登上頭版頭條。

　　將近中午，本該烈日當空，但太陽卻早早地收了工。她往黑云里一鉆，就是不肯露面，或許連她也不忍心見著一個即將餓死的乞丐發出最后的哀號了。其實，他連發出蚊子的嗡嗡聲的力氣也沒有，他微弱的呼吸和漸漸消逝的脈搏，將指引他走向一條不歸之路。

　　然而，他并沒有放棄最后的希望，他仍然頑強地挪動著他僵硬的身體，緩緩向前、向著沒有光明的未來。功夫不負苦心人，前方不遠處出現了三條岔口，北面通往修道院，南面通往碼頭，西面通往“上層建筑”。那三條岔口，他再熟悉不過了，其間隔距離差不多百步之遠，或許以前對他來說小菜一碟，一會會功夫便能跑到，可如今叫他爬著去都難如登天。

　　對著那三條岔口，乞丐不知該如何是好。此時此刻，他想的不是盡快到達目的地，以便乞討到美味可口的食物，而是在做出艱難的抉擇。三條岔口，他該選擇哪一條才不會再讓自己遭受一次閉門羹呢？因為他知道自己再無力選擇下一條道路了。他僵臥在原地思考：等他討到了食物，恢復了氣力，不再咳嗽了，他就到碼頭去找份工作，哪怕對方不給錢，他也甘心去做，至少從此不必再過乞討的悲慘生活了。

　　經過一番錯綜復雜的篩選，他最終選擇了南碼頭。為什么他不選神圣的修道院呢？嬤嬤們和藹可親，決不會拒絕他的乞討，但是他不原意再到那里去了。每當他看著修道院里那些骨瘦嶙峋的孩子們，他就不忍心再分享他們唯一的一頓晚餐。想到這里，他努力摸爬著，面朝碼頭的方向，一個手掌、一個手掌的距離向前挪動……不知過去多少時間，天黑壓下來，在碼頭上勞碌一天的工人都走散了，只剩下一具骨瘦嶙峋的尸體橫臥在馬路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