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淚灑天路

　　汽車離開熱勇溫泉旅館后，劉吉人顯得異常興奮，他拿出剛才頓珠送給他的照片給大家傳看，這張照片是頓珠和次里瑪加兄妹的合影，一九七0年攝于巴塘。當時次里瑪加正準備結婚，頓珠陪她到巴塘購買嫁妝時照的像，那年次里瑪加二十二歲，照片上的她沒有了當年的稚嫩和羞澀，反而更顯得成熟和端莊。應秋泓仔細端祥著照片上的次里瑪加，她的臉型加上美麗的大眼睛，的確是一付天生的美人胚子，怪不得幾十年后，劉吉人還念念不忘。武岳見劉吉人一臉得意的樣子，又產生了逗樂的念頭。

　　“劉叔，你這一次進西藏終于圓了三十多年前的夢，懷里揣著美人歸，今晚一定能做個好夢。你收到這么珍貴的禮物，怎么沒見你有什么表示？”

　　“誰說我沒有表示？來之前我就給頓珠準備了一塊石英手表，給次里瑪加準備了一塊羊毛大花方巾。我還自以為是非常高擋的禮物，沒想到頓珠現在的生活，比我想象的強多了。當著你們的面我不好意思把禮物拿出來，你們出去后我才把禮物悄悄給了頓珠。因為次里瑪加不在，我把方巾改送給了央金。”

　　“剛才我陪關叔叔去看了一處孤墳，還采了一束鮮花放在墳頭上，獻給犧牲在這里的一位前輩。聽關叔叔說這位前輩和我爸同住過一個帳篷，聯想到我爸的命運和他相同，也是遠離親人，孤零零長眠在異鄉，心中不免有些感傷。”

　　“我知道你說的這人是誰，就是關仲友在詩中提到的美須公，他和我同姓，名字我忘了，也是重慶人，大伙兒給他取了個外號‘卡斯特洛’。他們工班剛到工地時，因為帳篷不夠用，就把我們工班的帳篷升高，用樹干架成上下鋪，兩個工班共四十個人，同擠在一個帳篷內，住了整整一個月。‘卡斯特洛’在懸巖上施工時，不幸失腳滾進了西曲河中，大家把他打撈起來時，他已經沒氣了。美須公是我們工程隊進西藏后，死亡的第一個人，那天晚上尸體就放在帳篷外面，大家升起篝火，輪流值班為他守夜。他的鋪位空著，一盞馬燈吊在上面，顯得格外的空蕩和凄涼！那晚上大家都沒有睡著，前一天晚上大伙還睡在一個帳篷內，天南海北地聊天，沒想到轉瞬之間就少了一個人。從那時起我才真正體會到，修這段公路付出的不僅僅是艱辛，還有更加寶貴的生命。”

　　關仲友故地重游，多少往事涌上心頭，他感慨萬千地說：

　　“其實我們和‘卡斯特洛’相處也不過個把月，他那一臉的絡腮胡子留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至今回想起來，他的形象仍然歷歷在目。他死后不到十天，離他出事的地點不到二百米，我也出了一次和他類似的事故。那天我和副班長鄒月華在巖上打炮眼，不料上面栓保險繩的地方塌了方，土石紛紛滾進西曲河，我和鄒月華也被繩子拖著一起向巖下滾，也是我倆命不該絕，滾到邊坡的一個凹處被石頭卡著了，上面呼嘯而下的石頭從我倆的身上掠過，滾下來的泥土很快將我倆掩埋。在這萬分危急的時候，老班長何麟帶領全班的工友，冒著飛石的危險，奮力刨開泥土，把我和鄒月華救了出來。結果我倆除了皮外傷，居然沒有一點內傷，這事現在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

　　“說起那次事故，的確有點嚇人，我當時以為你肯定完了。把你和書生（鄒月華的外號）刨出來后，羅中盛背著你邊哭邊跑，回到帳篷后你才醒過來，醫生趕來給你和書生進行了檢查，結果筋骨都無大礙，全身到處都是皮外傷，擦了一身的紅藥水。老關呀，你是命大福也大，我們一0一班的人現在就數你混得最好，這是不是上天對你當年付出的一種回報？”

　　關仲友心里清楚，劉吉人對自己的境況一直不滿意，平時牢騷話不少，今天看見頓珠的日子過得比自己好，心中難免有不平衡的感覺，這也是人之常情。劉吉人說話有時聽起來不舒服，這都是他那倔犟的性格決定的，但他心地不壞，是值得信賴的朋友，應該把自己的心里話講給他聽：

　　“你剛才的說法有正確的成分，但并不全對。沒有付出肯定就談不上回報，但回報的對象并不一定非要是自己。去了‘卡斯特洛’的墓地后，我對回報有了新的認識。‘卡斯特洛’為這條公路獻出了生命，命都沒有了拿什么談回報？但從另一層意義上講，他把回報送給了你，送給了我，送給了我們車上的每一個人，也送給了生活在西南邊疆地區所有的人民，因為我們都享受到了他勞動的成果。如果那次我和書生滾下西曲河，今天到墓地上給我獻花的劉老幺，一定會產生和我現在相同的感受。”

　　聽到關仲友發自肺腑的話，劉吉人也深受感染，和當年犧牲的工友比起來，自己混得差一點又算個什么？

　　“老關又在給我作政治報告，不過我今天還特佩服你的觀點。你在西藏整整六年，數次歷險僥幸逃生，這里既有運氣也有膽識，你能有今天的成就，也是你自己奮斗的結果。說句老實話，我們當年修馬路的工人中，能出你這樣的人才，我也在心中為你自豪，只不過我平時嘴巴刻薄，不愿意恭維你罷了。”

　　“劉老幺，你能這么想我真為你高興，但我決不是什么人才，我只是運氣比你好一點。你常說我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還真有那么一點福氣。”

　　“我當年在這里還差點干出一件蠢事，要是那樣的話，我也沒臉面再回到這里。‘卡斯特洛’死后，你和書生又險些丟命，加上一天到晚拼命地干活，我受不了啦！有一天安全值班，工地的一側只有我一個人，我抱起一塊大石頭準備砸自己的腳背，砸傷后就謊稱被邊坡上的滾石擊中，心想把自己搞殘了，就肯定能回家。就在石頭砸下的一瞬間，我又將腳縮了回來，我當時還痛恨自己連自殘的勇氣都沒有，算什么男人！現在想起來，自己都臉紅，那時太年青了，畢竟只有十七歲啊……”

　　應秋泓聆聽兩個人的對話，心中頗多感慨，同行六天了，第一次聽到他倆推心至腹的談話。尤其是劉吉人，居然透露了自己當年并不光彩的隱私，多少令應秋泓感到意外。這使應秋泓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中盛哥，他當年面對這種艱辛，又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態呢？應秋泓又回味起剛才和央金的對話，央金說的洛西，是洛西還是羅西？音同字不同，意義大不同！如果是羅西，那就應該理解為他姓羅名西，他的長相雖然自已沒看到，但劉吉人、加油工和央金都證實，這個人和照片上的中盛哥長得極像。應秋泓的內心暗暗高興，這說明尋找中盛哥的事，已經有了一線希望。但多年處事的經驗告訴她，現在還沒到值得慶賀的時候，萬一這個洛西除了和中盛哥長相相似外，真的沒有任何一點關系，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就算這個人真是中盛哥的兒子，幾十年過去了，也不能肯定中盛哥現在還活在人世間。現在的情況，有點霧里看花的感覺，是喜是悲暫時還看不清楚，必需要找到洛西，真相才能水落石出。

　　汽車開了幾公里后，正值中午太陽當空，把車內曬得暖暖的。大家剛吃過午餐，又談了一會兒話，漸漸都有了睡意，只有劉吉人兩眼專注地注視著前方，在仔細搜尋他要找的目標。當汽車轉過一個彎，車子左前方的公路旁，出現了排成一排的四座墳墓，劉吉人急忙對黃英說：

　　“小黃師傅，請你把汽車靠邊停一下，我要下車去看看我的一位老朋友。”

　　劉吉人下了車，快步來到墓前，大家也隨后跟了過來。墓地周圍的雜草不是很多，墓碑上的字還比較清晰，看得出維護公路的道班工人，每年對墓地進行過整理。劉吉人來到一塊墓碑前，在墳前墳后轉了一圈。

　　“這個墓的主人叫喻連喜，進西藏前和我同在一個單位工作，我倆是一個車間的師兄弟，關系很好情同手足。進西藏后各自分在不同的工程隊，我在熱勇工地的時候，他還來看過我，不久就傳來了他的噩耗。他死的時候剛滿十七歲，比我還要小幾個月，和他一同遇難的幾個人都很年青，最大的二十二歲，四個人的年齡加起來剛好八十歲，真是太慘了！……”

　　“怎么會一下子死這么多人？”黃英有些不解地問：

　　“這是我們工程處當年最大的一次事故，事故的原因至今仍是一個沒有解開的謎。出事的當天喻連喜所在的工班，在工地上打了幾個貓洞炮，裝好炸藥以后，大家把炮洞的回填土填好，把連接電雷管的導線牽出來放在一邊，負責爆破的人員，正在檢查起爆器，準備接上導線后起爆炸藥。喻連喜等四個人留在工地上收拾工具，剩余的人已經撤到安全區等候。正當大家在安全區等四個人過來的時候，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貓洞炮突然爆炸了！一聲悶響之后，土石沖天而起，大家被這意想不到的爆炸驚呆了，怎么搞的？工地上還有四個人呀！硝煙還沒有散盡，大伙就哭叫著沖了過去……眼前的景象，令眾人慘不忍睹，四個人被爆炸的氣浪掀下河灘，沒有一具完整的尸體，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有的人還被炸開了肚膛，河對岸的樹枝上還掛著血淋淋的腸子……”

　　“起爆器都沒有連接上，沒有電源怎么會引爆電雷管？這真是天下奇聞。”應秋泓也感到不可思議。

　　“這起重大事故發生后，四川省交通廳還派出工作組，到現場對事故的原因進行了調查。有人認為可能是地下產生靜電，電流通過導線引爆了電雷管后發生爆炸。也有人認為可能是現場的電筒接觸了導線，電筒漏電引發了爆炸。因為打貓洞時，洞是邊打邊擴，洞打深了里面的光線不好，擴炮后要用電筒照射炮洞，才好掏出洞里的土石，所以現場要使用電筒。引發意外爆炸的罪魁禍首，到底是靜電還是電筒，大家爭論不休，但這兩個原因都不能使人信服。調查組懷疑是操作人員連接起爆器時操作失誤，這才導致炸藥提前爆炸。但工班的人都說導線和起爆器當時還沒有連接上，操作人員也竭力否認導線已經和起爆器連接上了。由于這個工區的工區長，愿意承擔事故的領導責任，他受到了行政記大過的處分。調查組離開時，也沒有給這次事故下一個準確的結論，因為在爆炸現場的人，全部死光了，不在現場的人，又都說不清楚原因，所以……”

　　“所以這次事故之謎，就和這四個人一起，被永遠埋到了地底下？……但我想一定是那位工區長，自愿為操作起爆器失誤的人承擔了責任。”應秋泓從專業的角度，說出了自己對這次事故的看法。

　　沒有任何人提議，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為長眠在這里的工友獻花。人多力量大，沒多久的功夫，采了一大堆野花。大家把花分成四束，每個墓碑前都放上一束鮮花，劉吉人站在喻連喜的墓碑前，神情凝重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眼淚竟不覺順著腮幫子流了下來，既而大聲痛哭起來。劉吉人的舉動，讓眾人頗感意外，誰也沒想到性格既倔強又幽默的劉吉人，也有柔腸寸斷的時候。武岳急忙拿出相機，把劉吉人淚撒天路的場面抓拍下來。鞠完躬后，劉吉人面對喻連喜的墓碑，聲音哽咽地說：

　　“連喜師弟，我倆從小學起就同校同班，初中畢后來，又一起被分到汽車隊工作。從學校到單位我倆都抱成團互相扎起，吵嘴一起罵，打架一同上，別看我們人小，沒人敢欺負我們，是貨真價實的雞狗兄弟。到西藏支邊時，本來沒有你，你見我要走，心中急了，硬是寫申請要求調來的。誰知搞勞工的不是個東西，硬把我倆分到不同的工程隊。來到西藏后，工地拉得長，各工程隊相距甚遠，見一次面都很困難。溫泉事件發生后，你聽說我正在接受調查，心急如焚，下班后晚上打著手電筒，翻了七八公里的山路，趕過來看望我，真讓我感動不己，這才是患難中的真情啊……那天晚上你和我同擠在一個被窩里，帳篷內的通鋪，一排睡十個人，每個床鋪不到六十公分寬，為了避免擁擠，我倆只好各睡一頭，你的腳挨著我的頭，我的腳挨著你的頭，反正我倆都桀驁不訓，腳的氣味也臭得相同。那晚上我倆互相側著身子，屁股靠屁股，因為左右都睡著人，連翻個身都非常地困難。雖然這樣睡起來很別扭，但我心里確是甜甜的……第二天天還沒亮，你就悄悄起來，趕回工地去上班，我當時睡得稀里糊涂，竟然沒有起來送你一程。現在想起來，我好后悔，好后悔啊！……誰知你這一走，竟成了永別……師弟，我的好師弟，師哥又到西藏看你來了……武岳，你拿相機給我多按幾下，等返回重慶后，我要去找喻連喜的親人，我一定要把這些照片帶給他的親人……師弟，我要讓你的親人知道，你的朋友并沒有忘記你，安息吧，我的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