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娘與四郎

　　院子里，大風起兮云飛揚，黃沙撲天拔地襲。

　　我必須寫點什么。雖然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中午，盡管半路遁走的馬航MH370惹得各國焦頭爛額，也空前熱鬧，但在我看來它就是很普通，和我太多個餓得饑腸轆轆等待開飯的中午一樣，不值一提。除了天色陰沉的像看門老王她媳婦那張號稱‘無底洞’的臉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可交代的。一間潮濕陰冷的小土屋，老鼠正繞梁嬉戲。用不著放眼望，拿余光一掃就能看出屋里家徒四壁的干凈。這就是我頂崗支教一學期安營扎寨的地方，在校園西北角一個破敗坍圮的小院里。

　　有時我甚至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孔雀，因為我每天要往東南飛無數趟以扛回淡水換得糧食。平均每趟耗時半個鐘頭。

　　突然左眼皮直跳，一陣不祥之感涌上心頭。

　　下方便面剛燒開水臥仨雞蛋，放進白菜，蔥花，西紅柿，小蝦仁，火腿粒，準備慢火細燉入味，爐灶就熄火了。幸虧康師傅還沒掉鍋里。

　　重感冒的我上午被一幫熊孩子氣的天旋地轉，斡旋良久后終于殺出重圍，屁滾尿流的疾奔回住所就癱軟在床頭再也挪不動步。好不容易有點氣力做飯，煤氣就用完了。什么叫絕望，這就是。頓時一顆心拔涼拔涼的，好像在數九寒天里迎風偷吃了根老冰棍。

　　孩子們在課堂上個個都像阿慶嫂，我只得兼任刁參謀與胡司令，每節課簡直都是一出新編的《沙家浜》啊。孩子們通常會率先向你發難，有人起來報告要上廁所，其他人也坐不住了，不讓他們去吧，要是他們真拉尿在褲筒里怎么辦。于是一大幫子人就和蝗蟲過境似的呼啦呼啦前仆后繼的傾巢而出。一會，樓道里熙熙攘攘游園會似的又熱鬧起來了，那是他們回來了。其他班都安安靜靜的在上課呢，聽見這陣仗哪還能坐得住，也吵嚷躁動起來，弄得老師們下課在辦公室里氣的直朝我翻白眼。

　　孩子們得到暫時滿足后，你可以上課了。

　　才剛不久，就有人報告誰在吃東西，我說難怪我怎么聞著一股子河南人的辣條味呢。那孩子索性仰脖一口倒在了嘴里，嚼的很熱烈，很投入。

　　我還沒開口呢，接著又有人起來報告同位在畫畫，我瞅了半天，也看不出畫的是人是鬼，反正兩條腿呲牙咧嘴的。我問他畫的是什么，他把眼一閉頭一低，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這時他同位小聲說，老師畫的是你。我頓時火冒三丈，忍無可忍。于是站在講臺上開始連篇累牘地聲討起他們的累累惡行，我引經據典，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猶如痛說革命家史般慷慨激昂義憤填膺，講的很是投入，忘我，很是酣暢淋漓。等我終于聲嘶力竭地伴著下課鈴總結完畢，長吸一口氣后，我看見有的同學趴在桌子上，嘴邊涎著哈喇子，好像已經沉沉睡去，那個孩子的第三包辣條也已近尾聲，正意猶未盡的吸拉著鼻子回味，靠門的同學半個身子已經探出門外，隨時準備開溜出拔。

　　眼見這情形，我差點背過氣去。好家伙，敢情全是在對牛彈琴。

　　無奈，合上書本，大喝一聲，下課！

　　整整一上午，教室里就是這么雞飛狗跳，我的課堂仿佛游藝市場般熱鬧。細想，四節課里我共斷了大大小小一十五件案子。我與他們真可謂絞盡腦汁殫精竭慮的斗智斗勇啊。

　　躺在床上，頂著重感冒經過一上午的折騰后，感覺渾身炙熱辛辣，心口像爆炒蹄筋般的焦灼，嗓子如同被利刃穿透，疼痛難忍，我顧不得喝口水就已和衣而臥。緩了一會，我打開電腦，選了一首《三娘教子》，把音量開到最大。

　　我得跟三娘交流交流，問問她怎么教育孩子。雖然我父母都是老師，可我不想問他們，每次都是他們在電話里幸災樂禍地說我小時候比他們還混蛋呢，往老師杯子里放螞蟻，拿毛毛蟲嚇唬女孩子這類的缺德事可沒少干。我搖搖頭說，不能吧，我小時候很乖的。從母親和父親的得意里，我明顯感受到了---------正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你也有今天！

　　去他娘的小時候。我無限悲壯的掛了電話。

　　還是三娘好，我喜歡和她探討問題，因為每次都是我說我的，她在電腦里頭唱她的，她絕不會打斷我的話，偶爾還會給我個安慰的眼神。想著今天的情況，我覺得就是三娘也鎮不住了，再說三娘還在戲里頭呢，她出不來。

　　去他的三娘！

　　不行，我得換個《四郎探母》，沒錯，我就是想家了。

　　楊延輝:公主賜我的金批箭，

　　見母一面即刻還。

　　鐵鏡公主:宋營離此路途遠，

　　一夜之間你怎能還?

　　楊延輝:宋營雖然路途遠，

　　快馬加鞭一夜還。

　　我真替楊四郎慶幸沒生在新時代，否則，他出個國去探母親還要辦個護照，過海關，現在看來，沒有這些手續，他其實是屬于偷渡。就算是兩國交戰，也指定沒人能騎匹高頭大馬就這么搖搖擺擺的絕塵而去，說不定半道上就被哪顆流彈給撂倒了，誰管你是駙馬，還是將軍，誰讓你這時候出來瞎溜達。

　　還是古代好，不堵馬，不限速，也沒紅綠燈，走在大街上不用擔心有被車軋死的風險，唯一需要警惕的就是別踩了路上的馬糞。特別是對物價飛飆，工資卻幾十年如一日的現代人來說，養匹馬的好處在于，既是頂拉風的交通工具，亦可作寵物，比小貓狗高大上多了。更重要的是，不用加油，自己在家種點草搭個棚就可解決馬的食宿問題，絕對的自給自足。尤其像在郭敬明老愛炫耀的寸土寸金的靜安區里，我們還省了買車庫的錢。用現在的話說，性價比頗高。如果你嫌他慢，那你就是缺心眼，怎么就不想想自己大早晨被堵在五環外的事。

　　我艱難的從四郎探母里爬出來，暗暗嗔怪自己都在思想些什么。我姥爺說我聽戲聽得不細致，不講究，就像我老把《盜御馬》里一句‘我與那眾賢弟敘一敘衷腸，竇爾敦在綠林誰不尊仰’聽成‘我與那眾賢弟煮一煮豬腸，豆兒要燉在爐里遂不忘營養’，我覺得姥爺在收音機跟前給我講的那個盜御馬的小賊竇爾敦，一準是個吃貨，黃豆燉豬腸，發明這么重口味的新菜式，還能注意營養，實在難得。

　　還有《西廂記》里紅娘唱‘小姐呀小姐你多風采，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我當成‘小姐呀小姐你多放菜，君瑞呀君瑞你大口押菜’。所以我就覺得這崔鶯鶯怎這么摳門呢，一點不像個大家閨秀，相府千金，做飯都舍不得放菜，為此我對勸菜的紅娘頗有好感，簡直是天下吃貨的好麗友啊。

　　我的這種把任何戲詞都能聯想到吃的惡習終于在我小姨與小姨夫相親那天得到了充分的暴露。那天姥姥大清早就興高采烈地去市場買菜了。我一看竟然還有過年才能吃到的烤羊腿，心內一陣陣激動，徘徊在廚房不肯離去。姥姥看穿了我的心思，說，今天你得給我好好表現，我可是給你留了一大塊呢。我說，姥姥你不說我也明白，小姨都快三十了，再嫁不出這顆爛白菜，咱們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忍氣吞聲的誰也沒好日子過，得趕緊找個小姨夫把這個禍害帶走。

　　我還沒說完，小姨那濃郁的香水味像防空警報一樣讓我渾身顫栗，趕緊閉了嘴。小姨從房間出來了，她臉上擦的粉刮下來都可以做個饅頭了，一雙犀利的小眼睛透過瓶底厚的近視鏡更加鋒利，我只得硬著頭皮跑上前去裝作一臉天真的樣子對她說，小姨你今天真漂亮，小姨夫肯定特喜歡。于是，我小姨又一臉傲嬌的回臥室繼續鼓搗自己去了。

　　我明白自己的身份，我不就是那西廂里的俏紅娘嗎。

　　午飯的氣氛很融洽。

　　酒過三巡（我喝的是果汁），他們讓我表演個節目，我明白我露臉的機會來了。也不知道抽的什么風，我涂了個紅臉蛋，捏著條綠手絹，拋拋媚眼，清清嗓子唱了起來，無比的柔腸婉轉。

　　小姨呀小姨你多放菜，姨夫呀姨夫你大口吃菜，白粉雖不用千金買，小姨你也要少搓點，今宵勾卻風流債???????你看小姨整日發脾氣，那小姨夫只長得呀骨瘦如柴，不管烤羊腿還剩多少，我紅娘誠愿你們魚水和諧。

　　曲罷，滿座皆驚，不是為我的唱功。

　　下午，全家滿面春風的送客后，即刻緊閉房門，就只為一件事情——————暴揍！

　　后來我才知道，小姨與小姨夫為這事差點吹了，我也堪稱史上最棒打鴛鴦的紅娘。在以后凡是遇上這種場合，我一定被早早的給送到鄰居家里。不過，大家還是很為我改編戲詞的本事吃驚，特別是我姥爺，他說我把咱們國家的國粹給糟蹋了，并揚言從此不準我再聽京劇。

　　好吧，姥爺，我承認我想你和姥姥了，雖然你們一天一個電話打得比我媽還勤，并且總熱衷于在電話里對我介紹今天又給我弟做什么好吃的了。

　　我打小聽戲就愛天馬行空的胡亂想象，愛古今現代的胡亂穿越。想著戲里的鐵鏡公主是不是鐵扇公主她妹妹，那楊四郎可就和牛魔王攀上親了，想著我要是紅娘，就讓摳門的崔鶯鶯靠邊站，我把我自己說給張生不更好嗎。瞧著眼下泛濫得如洪水猛獸般的穿越劇，大約和我腦子里想的是一個套路吧。

　　門外轟隆隆的像是有車經過。

　　我騰地從床上翻下來，撒開腳丫子就沖了出去。口里正哼著解放區的天是明亮的天，突然一陣風攜泥裹沙的直朝著我嘴里猛灌，呸！我捏著嗓子使勁往外干嘔。

　　以為是來送煤氣的，一看，他大爺的！竟然是過路的拉糞車。門口玩耍的學生一臉壞笑的望著我，說，老師你怎么不穿鞋？我急忙低頭看腳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