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請迎面吹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

　　從我回憶中午在‘遇見?時光’西餐廳里伴隨著班德瑞鋼琴曲用小刀嫻熟的切割一份法式小牛排，精致的不銹鋼餐具在光的跳躍下閃耀開始，從我突然記起塵土飛揚磚瓦坍圮的鄉(xiāng)村小學里孩子們一雙雙長滿凍瘡皸裂干涸的小手開始。

　　像一杯傾倒在地上的水，記憶，思緒，向前無限的蜿蜒縱橫。最后，所有的沉思分別流進了兩扇門。

　　是的，我的世界里現(xiàn)在有兩扇門，可以確定，我不在這個門里就在那個門內。

　　坐在往返鄉(xiāng)鎮(zhèn)的小客車上。車底的鐵皮有的已經被星星點點的銹穿，座椅破爛歪斜。道路太顛簸，我們也跟著土路上的坑坑洼洼起起伏伏。剛穿過一大片被粗壯的松樹包裹著的荒涼墳地，周圍現(xiàn)在是嶙峋櫛比的果樹林，間或驚起幾只老鴉，正撕心裂肺地叫著。已經早春，但還是絲毫都看不出勃勃生機的預兆。我的心漸漸消融在這樣的風景中，憂郁，孤寂。我開始走進另一扇門。

　　回城兩天，現(xiàn)是重返下鄉(xiāng)支教的途中，今天的一大半時間看來要白白浪費在路上了。支教不是我情愿的，學校領導笑嘻嘻的跟我們這些師范生說下去鍛煉鍛煉對我們的人生大有裨益，也算是修一門實踐課，外加幾句簡短關懷與鼓勵的話再以畢業(yè)證與學位證相要挾后，兵貴神速，我們就這樣如此輕易迅速地被強制分配了。

　　臨走時，朋友都笑稱我們像群上世紀的知青，被下放到廣大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就是那一大群心有不甘叫苦連天里的一份子。在城市里享受慣了，已經不適應沒有地鐵商場電影院的生活，也被父母慣壞了，平常在家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被父母大爺似地伺候著，被姥姥姥爺心肝寶貝的叫著。誰愿意到農村去打掃屋子，另起爐灶，更何況甚至有些同學對偏遠山區(qū)的認識還停留在饑寒交迫內憂外患的舊社會。更有個文學素養(yǎng)極高的同學一邊大口喝著王老吉一邊對我們說，一個陽春白雪身邊圍著一群下里巴，就像白雪公主身邊圍著七個小矮人，這真是一個恐怖故事，羊入虎口，不對，是虎落平陽將要被犬欺了，完了，我們將要大難臨頭了，這是知識分子的災難啊??????我說，得了吧，就你這慫樣像只貓還差不多，我還是勸你少飲幾瓢水，否則西出陽關無廁所！你就憋著吧。

　　我所在的支教小學，絕對稱得上偏遠地區(qū)，位于兩個市的交界地帶，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下車后自己要一個人徒步走一個多小時，其間要先穿越幾壟麥地，途徑兩片墳場三條河，跨越兩個地區(qū)，在東方曙光將現(xiàn)雄雞報曉之前還趕得回去。不得不順帶著再提一下我們美麗的小學和可愛的祖國花朵們，四四方方空蕩蕩的大院落里，橫著兩排門窗全無采光奇好的土坯房，從學校兩層樓高的锃光瓦亮的大黑木門和用紅漆飛揚跋扈的寫著明德小學這四個半人高的大字上足已見得這個村重視教育的程度。在心里不得不由衷的感嘆，神奇的面子工程真是無孔不入，都深入到廣大農村了，當然，這兒的民風也很淳樸，我上街買的東西從來都是比別人貴，路上偶遇的學生家長從來沒跟我打過招呼。生活的艱辛我想再不必用我細說，現(xiàn)在自己真的像海子詩里寫的那樣，喂馬，劈材，周游四方。可是我成為一個幸福的人了嗎。

　　對于學生是花朵，老師是園丁這個比喻我深信不疑，但現(xiàn)在我卻擔心自己這個園丁沒有可手的工具修剪他們，因為物質的匱乏，上課時我要和我那些親愛的學生們共用一本書。我教五年級的數(shù)學，第一次考試結束我在批卷的過程中就已經深深地預感到了這會是我職業(yè)生涯中的一大敗筆，整個年級的平均分居然和我的腰圍不相上下，那是令我觸目驚心的幾個數(shù)字，35.5。我仿佛想起自我接手這個年級后，他們上交的作業(yè)率竟不足10%，還有每次下課他們像看猴似的圍在辦公室的窗戶前觀賞我，然后三三兩兩的孩子操著我聽不懂的方言俚語談論我。我突然好想大聲說一句，孩子是好孩子，但老師不是好猴子。

　　推開車窗，原來迎面撲來的風是這么愜意。我似乎又重回到原先的門里。返城的第一頓飯吃的是自助餐，我在餐臺前取餐時看到一群群的孩子從我面前經過，熙熙嚷嚷，好不熱鬧。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學生們，他們大概還沒聽說過自助餐，恐怕擺在桌上的這些吃食他們多數(shù)都未曾見過吧。一個盤子里還剩大半培根三明治的小男孩吵著從母親包里拿過IPAD，玩著眼下時興的flayybird，我很隨意的掃了一眼他的衣服和鞋子，發(fā)現(xiàn)竟是全套的KIDNIKE。而我熟悉又陌生的明德小學里，奶奶縫的棉襖棉褲和棉鞋永遠是那里孩子們冬天的主題，河南人創(chuàng)造的辣條是他們最好的零食。

　　突然，我發(fā)覺這種比較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就像我們討論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一樣的沒有意義，我們似乎永遠也繞不出一種關于空想能否成為現(xiàn)實，**是不是烏托邦的怪圈。我記得以前有一本書曾提及社會流動這個詞。很簡單的一句話，社會流動能夠影響社會發(fā)展。我支教的地方算是流動過頭了，青壯年勞動力都流出去打工了，我們班里的學生大部分都是新聞上說的留守兒童。水平的流動嚴重影響著垂直的流動（從下層地位和職業(yè)向上層地位和職業(yè)的流動），這種過多的低水平流動必然會影響下一代的命運，而對他們而言，能改變命運實現(xiàn)垂直流動的又只能靠知識，現(xiàn)在嚴重的人口流失造成的教育落后現(xiàn)象又必然阻滯著社會流動，所以，社會流動在這里本身又是另一個怪圈。留守兒童的下一代必然會繼續(xù)重蹈父母的覆轍。

　　如果我的五年級繼續(xù)保持這驕人的平均分，那我花朵一樣的孩子們的孩子們可就倒霉了。不過，我覺得自己的確有點小題大做了，硬是自己給自己編了一幕慘烈的悲劇，實在犯不著這樣自己嚇唬自己，有國家有政府在呢，我們著實不用替古人擔憂，也不用在這瞎操心。真的不如吹吹這窗外的小風，感受自風中狹裹的泥土芬芳來的悠哉。唉，惜有李白借酒消愁，今有我臨窗沐風，一吹可解千愁。

　　暮色將近，此時的我好想快點回到自己那間潮濕陰冷老鼠繞梁的小土房，可見只要有一棲身之所，斯是陋室，又何陋之有。我也很想念我的學生們，就為了讓他們的下一代不再飽受思親之苦，成為留守兒童，我也一定要在支教期間竭盡全力的澆灌培育我的花朵們。對了，如果這群小花明天還敢不給我交作業(yè)，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