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們相互不懂

　 我們相互不懂

　　那個晚上很特別，我們這些人剛好趕上了小河景區(qū)每月一次的篝火晚會。我和梅雪薇趕到那里的時候，已是晚上10多，篝火晚會剛開始不久。

　　事情的大概是這樣的。

　　我轉(zhuǎn)身走后。的確沒打算回到潭水那里去。但走后不久，梅雪薇一連給我打了幾個電話都被我掐斷。

　　憤怒會使人頭腦發(fā)熱，更會使人喪失思考的能力。在那樣的情況下，梅雪薇傷心極了，手里還有一把足夠斬殺世界上任何體重不過五百公斤的生物的美工刀，全身濕透，哭的像個淚人。而我竟然離開了她。在我離開那里沒多久后，冷颼颼的晚風突然讓我冷靜下來。頭腦中馬上閃現(xiàn)一副梅雪薇倒在潭水中，手臂動脈破裂，鮮血染紅了整條小河的畫面。

　　我一邊暗罵自己傻逼，一邊折身返回。就希望能在她犯錯之前將她拯救。

　　但事實證明，那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測，或者確切的說，那是我對梅雪薇的擔憂。

　　當我趕回那里的時候，前后不過十多分鐘，梅雪薇已經(jīng)停止了流淚，我當時想，看來一個人的淚水不可能永遠也流不完。她還呆在原地，只是與之前不同，她癱坐在了水潭里，水流剛好從她腰際流過，她身上的那件衛(wèi)衣和之前的那件夾克不知所蹤。

　　她見我回來，異常的平靜。盯著我有些慌亂的雙眼，她問：“你回來干嘛？”

　　我說：“我回來帶你回去。之前的事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我將自己的身份放到了超越朋友的地位，對不起。”我忍著還未完全平息的怒火，向她低頭道歉。其實我的想法是，先把她送回去。以后決不能再與其產(chǎn)生任何交集，誰愛管誰去管，我們只是還未熟悉到如此地步的朋友。

　　她輕蔑的一笑，“呵呵，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為什么?”

　　她說出了一個讓我頓時心跳加快的答案，“因為你一直在關(guān)心我。”

　　“誰，誰說的，你憑什么這樣說？”我有些慌亂的反問她。

　　她從水里站起來，裙擺帶起的水珠輕輕的落下，在那一刻洗凈了我心中所有的郁結(jié)。

　　她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偷偷素描我趴在桌上睡覺時的樣子。你會悄悄將我課桌里的垃圾扔掉，你見我從來沒吃早餐，你有準備給我?guī)г绮停菦]給我，最后把它扔在了垃圾桶里。對嗎”

　　她的語速平靜，語調(diào)不帶任何情感，但聽在我的耳朵里，卻是無比的震撼。因為那些都是我所有的秘密，就連玩的最要好的胖子、曉平和瘦猴都從不知道。

　　我無言以對。

　　她走出水潭，來到我面前。頭發(fā)已經(jīng)濕透，裙擺在不停地滴水。

　　“你放心吧！我不會自殺的，真的，至少現(xiàn)在不會。”然后她回頭，看著從上而下仿佛倒掛著地瀑布，嘆息說：“任何最最好的東西，都會有結(jié)束然后被遺忘的時候，回憶也是。也許，從現(xiàn)在開始，我已經(jīng)和過去做了最決絕的告別。我相信，那些東西不再屬于我，就像那個人不再屬于我一樣。”

　　“咱們回去吧！”我說，那時候正是溫度降得最快的時候，全身濕透的梅雪薇雖然努力讓自己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但她青紫色的臉龐高訴我，我必須將她立刻帶回去。

　　接下來的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梅雪薇漸漸向我走來，最終在我面前停下。

　　她面露悲傷的問我：“如果可能，你會愛上我嗎？”

　　我說：“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答案。”

　　她表現(xiàn)得很平靜，就像預(yù)先就知道我會這樣回答一樣。

　　她慢慢仰起頭，盯著我。一言不發(fā)。仿佛在看一件失去光彩了的古物。

　　然后我們抱在一起，在水潭邊接吻。我不知道自己那樣做的意義，也沒思考過。即使后來思考了很久，也只得出一個結(jié)論，那樣做是毫無意義的。我唯一的感覺就是我懷里的人體溫過低，猶如從冰窖中出來。

　　回去的路上，我們相對沉默。她緊緊的握住我的右手。只是在快到景區(qū)中心時，聽到了不遠處的篝火表演的聲響的時候，我們把手放開了。

　　她對我說，他喜歡牽著我的右手，喜歡走在我的右邊。

　　我不明所以。

　　胖子早就催促了好幾次，他說景區(qū)的北廣場那晚有篝火晚會。

　　對于篝火晚會這種東西，我一直只有電影里的印象。大概就是一群人像原始人一樣圍著火堆又唱又跳的。

　　那次是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篝火晚會。廣場中心，用約手腕粗的木柴搭起了火架，火架中心是一個很大的鐵鍋，鐵鍋中倒入汽油。和原始人所不同的是，現(xiàn)代人有了音響這種科技的產(chǎn)品，幾個大大的音響放置在廣場周圍，還有專業(yè)的音響師在后臺控制，這些是原始人無法比的。當然我的這些理解都是后來慢慢詢問曉平他們才知道的。

　　因為我到那里的時候，篝火晚會已經(jīng)進行到一半了，一般這時往往是高潮的開端。

　　音響里放的是彝文歌曲，震天動地，但我一句也聽不懂。一群人手牽手的圍著火堆，跟著旋律，一邊跳一邊轉(zhuǎn)著。曉平和胖子夾在人群中，被景區(qū)那些身穿自己民族服裝的女孩拉著舞動，酣暢淋漓，滿頭大汗。瘦猴站在廣場旁的石階上用手機錄像。

　　瘦猴見到我，跑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指指人群中玩得很盡興的胖子和曉平，然后大聲的對著我的耳朵吼道：“你怎么才來，都快結(jié)束了。你快去參加吧！你看，曉平和胖子都在那兒。”

　　借著劇烈的音響聲，我也湊近他的耳朵，大吼回去,“我就不去了，我是來看看的。你怎么也沒去啊？”

　　“我不會，我去了會出丑。”

　　我兩相視一笑。他揚了揚手里的手機，又跑到臺階上去拍照了。我順勢在那里蹲下來，掏出早上從胖子那里拿來的香煙。準備驅(qū)驅(qū)寒。

　　看著眼前熟悉的同學(xué)和老師，第一次覺得時間過得真快。再有半年左右，我們都將離開。再有半年左右，我們都將去往不同的地方。再有半年左右，有很多人，這輩子我們就不會再見到。

　　我的初中是在另一個區(qū)上的。那是一所不管硬件設(shè)施還是軟件設(shè)施都相當落后的中學(xué)。在我上初二那年，校長因貪污公款而倒臺，幾個副校長因伙同校長貪污公款也相繼倒臺，整個學(xué)校的管理機構(gòu)一片癱瘓，區(qū)教育局沒辦法，就地取材，提拔了本校的幾個老教師填補了校長的空缺。但事實證明，那些老頭，教學(xué)生念書能每年拿到區(qū)統(tǒng)考的倒數(shù)，管理學(xué)校之后毫無懸念的也將學(xué)校變成了一團糟。老頭們熱衷于看學(xué)生穿校服，為一群才剛剛發(fā)育的學(xué)生一年訂了五套寬大的校服，顏色鮮艷，走在街上，一群學(xué)生從街上走過，能帶起一陣小的龍卷風。

　　我們那一屆畢業(yè)生的中考成績成了校史上的最低。極少數(shù)十幾個進入了市重點高中，少數(shù)比如我這類的進入了市二流高中。大多數(shù)人走投無路，有去補習(xí)但一連補了幾年還是連二流高中都進不了的，有去職校學(xué)習(xí)開挖機但從來就沒碰過挖機的，有些女生去了衛(wèi)校，但一周不到，就被學(xué)校實驗室里的那些假尸體嚇回了家里。

　　反正這是一個教育為民的時代。我的初中的班主任曾這樣對我說。他是教英語的。而我一直懷疑這句話的正確性。

　　中考之前，班上的幾個女生竟然相擁而哭。班長站出來，勸慰道，干嘛那么傷心，以后又不是見不到了。所以我們曾約定，以后每年都要聚一次。時間就在每年春節(jié)期間。但事實上兩年多過去了，這事已經(jīng)被人擱置了，或許也就沒多少人記得了。只是偶爾回想一下，發(fā)現(xiàn)那句承諾在不久之后竟然那樣貶值。

　　后來聽說物理老師結(jié)婚了，數(shù)學(xué)老師搬家了，語文老師退休了，等等，都只是聽人說的。自己一點也不知道。有時候我還安慰自己，過去的，就遺忘吧！

　　我看見了人群中的老季，他旁邊是老劉，還有政治老師老張。他們相互牽著手，就像回到了自己精力最旺盛的年代，意氣風發(fā)。

　　那些音樂一首完了又接著一首，但我一直沒聽懂過。梅雪薇已經(jīng)換了一身衣服，跑到跳舞的人群里，和紀燕玲一起跟著音樂扭動。在她的臉上，已經(jīng)看不到淚痕，或許她化過妝，我當時想，化妝真是一種很奇特的東西。她面露微笑，被紀燕玲牽著圍繞火堆轉(zhuǎn)圈，不一會兒就和其他人一樣，滿頭大汗。

　　站在人群中的那個哥們，不停地往火堆中潑灑汽油，以讓篝火盛世更大一些。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從事火上澆油的工作的人。

　　后來音樂停了一下，但旋即又響了起來。原來是換了一首更加激烈的夜店曲目。廣場上人聲鼎沸。

　　我是在那首音樂開始不久后離開的。因為那晚陪梅雪薇去了水潭，很累，衣服單薄，也很冷。

　　我折轉(zhuǎn)回到景區(qū)接待中心，在門口遇到那個喜氣洋洋的老板。他笑呵呵的和我打招呼，真把我當成上帝一樣。他說，現(xiàn)在還早，等會兒篝火晚會結(jié)束后還會有跳舞比賽的節(jié)目，問我怎么就回來了。我說，我已經(jīng)覺得很滿足。

　　回到房間，倒頭便睡。連瘦猴他們幾時回來的都不知道。

　　梅雪薇曾經(jīng)告訴過我,世界上最能讓人幸福的事就是當你喜歡上一個你真正喜歡的人的時候.然而那個時候我們都還不十分熟悉。

　　在那之前，我的印象中，她和紀燕玲一樣。永遠不會屬于我們的團體。

　　但在之后，發(fā)生了很大變化。

　　我開始接觸到紀燕玲。就像以前說過的那樣，我還見到了她的男朋友。

　　季艷林的男朋友是市重點中學(xué)的重點班級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開始時我還不太信。也許也會令許多人感到吃驚。但事實就是那樣的。按正常的軌跡，這哥們的確是棵能長到參天的好苗子，無奈他父母逼得太緊，壓力太大，致使其在高中二年級開始就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打架斗毆，氣得當初對他大抱希望的那些老師差點趴在地上磕頭。

　　當時如紀燕玲所說，他們是在酒吧里喝得伶仃大醉時認識的。我后來自己加了一些想象，大概就是，兩人當時喝得大醉，肯定是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因為衡量一個人醉到何種程度的最好方式就是看其能說清楚話的程度，兩人坐在吧臺上，四周人來人往，音樂交響，不是什么時候，也不知是誰先開口的。然后就一見如故，都把對方當成了自己十幾年沒見面的朋友，一頓狂侃，但其實是兩人都大舌頭，根本就不知道是在聊天還是在吵架。然后兩人相互攙扶著去了最近的人民公園，因為全市半夜還不打烊的地方實在太少，而酒吧又不是聊天的人可以利用的地方。再然后兩人不知不覺的就摟在一起沉沉的睡著了。

　　這個故事不合常理的地方實在太多，其中最不合理的地方就在于紀燕玲說的，次日他們就相互戀愛了。

　　也許以前我不會相信，但在經(jīng)過和林蕓的戀愛過程之后，我信了。就因為我信了，紀燕玲還灌了我一杯花酒，然后她的男友也灌了我一杯花酒。

　　那是我們在一家燒烤店里的時候。一群人圍坐在圓桌旁，有男有女，但除了梅雪薇和紀燕玲及其男友之外，我一概不認識。梅雪薇就坐在我的對面，已經(jīng)微醉，臉色緋紅，但還是不停地接受其他人的勸酒。我想過，那樣的梅雪薇的確很漂亮，但是我不喜歡。在內(nèi)心深處，我無法接受那種生活方式。

　　紀燕玲瞅瞅我，輕描淡寫的問：“謝星石，你什么時候開始追薇薇的？”

　　我打了個酒嗝，答：“沒有，根本就沒有追她。”

　　一旁的梅雪薇也點點頭說：“我們只是朋友，今天我是叫他出來玩的。燕姐你不要多想。”盡管不時有風將燒烤攤上的油煙吹了進來，但我還是看見了她臉上一閃而過的失望。

　　對于這樣的問題，紀燕玲只是哦一下，沒有深究下去。回頭又和旁邊的人吆喝起來。在他們的交往活動中，男的一概叫哥，女的一概叫姐。

　　我打量著面前的一群人，各自叼著煙，眼睛里透著青春迷茫的紅色，將面前的白酒當水一樣送入嘴里，這其中有梅雪薇、有紀燕玲、有那個重點中學(xué)里出來的哥們，還有那些與我素不相識的“哥”和“姐”。在那一瞬間，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和梅雪薇之間的距離，比想象中更遠。

　　后來，燒烤店里人越來越多，那正是夜生活開始的時候。我借著你來我往的人潮悄悄離開了。

　　我走出燒烤店，感受到大街上陣陣的熱浪拂面。在這種狀態(tài)下，一個人是不會清醒的。

　　車流還是像白天那樣毫無休止，時不時的還有裝載貨物的重型卡車碾過面前的柏油路，帶起的粉塵能讓人喘不過氣來。還能隱約聽見各個酒吧、KTV里傳出來的音樂聲。那個晚上，曉平和瘦猴去了網(wǎng)吧，胖子去看望他一個被人揍到醫(yī)院去了的哥們。

　　我在文昌路口右轉(zhuǎn)，穿過那條窄窄的長石階時，看見好幾對情侶摟在一起，散布在石階上。我從情侶中間穿過，不小心還踩在一個和胖子胖的不相上下的男的腳上，那家伙正和女友忘情的親吻，我盯著他看了半天，本想讓他完事向他道歉的，但二人似乎陷入了某種歡樂的境界，越吻越激情，女的不自覺的開始**，我想想，真沒意思。然后就走開了。

　　下了石梯，就是學(xué)校旁的那條河流的上游。沿著河岸，肯定會走回學(xué)校的。

　　那時候河水已經(jīng)接近干涸，在河岸燈的照射下，只能看見臟亂不堪的垃圾，河道是被人為修造過的。

　　但走到學(xué)校附近時，我又改變了主意。并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從學(xué)校東南角的缺口處翻進去，從宿舍樓的鐵條門中擠過，最后到達宿舍。我繼續(xù)往前走，最終獨自走到了日月湖廣場那里。最后在那里坐下。

　　日月湖周圍已經(jīng)算是郊區(qū)，到了那個時候，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在閑逛了。就在距我不遠處的草地上，有一群不停打鬧的人。他們在草地上用蠟燭和假的玫瑰花朵擺出了兩個心形，蠟燭點亮的那一刻，我聽見有一個男聲深切的告白，接著是女聲的哭泣，然后就是周圍人的起哄。沒過多長時間，就見他們擺出了兩箱煙花，點燃，飛在湖的上空爆炸，異彩紛呈，明亮刺眼。

　　就在煙花的最后一次炸開的時候，我接到了梅雪薇的電話。

　　她說：“回頭。”

　　我回頭，在煙花還未散盡之際，明亮的光正好照在她的臉上。

　　我看著她，腦子一片空白，一言不發(fā)。

　　她吃力的拖著身體走到我面前，坐到長椅上。滿身酒味。

　　我說：“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

　　她笑笑，看起來睡眼惺忪，說：“我以前就知道。你最喜歡的地方就是這里，我曾在這里遇到過你好多次，就和現(xiàn)在的時間一樣，只是你不知道罷了。”

　　她拿出煙盒，遞給我,“要不要來一支？”

　　我搖頭，“不用，謝謝！”

　　她自顧自的點上，深吸一口，將煙霧吐出。悠然自得。

　　我沉默著待她一支煙抽完，開口道：“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扔掉煙頭，轉(zhuǎn)過身來，有些氣憤的質(zhì)問我：“你今天為什么要那樣給燕姐說，為什么要說你沒追我。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很好玩？”

　　我平靜的面對她，回答說：“不是，這樣一點也不好玩。我們之間，有太多的地方不一樣。我喜歡你，但我不可能像你那樣，學(xué)不會。”

　　她又笑了。不過這次是自嘲式的笑，鼻子哼哼，“我早就知道你會是這樣子的，我也覺得我們，不可能。”

　　我點頭說是。內(nèi)心麻木，沒有任何感覺。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寫道：愛情是美好的，也足以令人向往，但愛情最終是要回到生活的。

　　曉平說這句話寫的很好。但他不知道不久后的某天，我就親身體會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