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將行就木的人

　　我把頭蒙在毛毯里，想用一層毯子隔絕他聲音的傳入，我感到他的笑聲一點也不溫暖，反而令我毛骨悚然。他的聲音讓我想起最近幾日從書房傳出的笑聲，才終于想通他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都是為了讀些笑話給我聽。

　　“……他跟釣魚的人說……不用，我沒有耐心……哈哈……”邱橙笑的前仰后合，把門撞得砰砰響，“你聽聽看，他說他沒有耐心，可是他一動不動的看了兩個小時哩……哈哈……太好笑了是不是……”

　　渾濁的淚不由自主的劃過臉頰，我覺得心被狠狠的揪緊，有一股發(fā)自肺腑的憐憫之情在我的心中泛濫。以前我只覺得這個枯燥乏味的老頭招人厭惡，不討人愛，是個十足的偽君子，但現(xiàn)在卻莫名其妙的覺得他很可憐，非常值得憐憫。他脆弱的不堪一擊，隨便一句詆毀的話都能讓他氣得發(fā)抖，心情抑郁很久。他經(jīng)常生病，也不會照顧自己，他能解答困擾住所有人的數(shù)學(xué)題，卻對最簡單的炒蛋都束手無策。在我們冷戰(zhàn)期間，他總是用最簡單的食物抑制饑餓，有時是一塊干了的面包和一杯牛奶，有時僅有一個饅頭。

　　他的自尊心很強，容不得別人對他產(chǎn)生質(zhì)疑，一旦他的權(quán)威遭到威脅，他就會不顧體面的怒火中燒，狠狠的抨擊質(zhì)疑他的人，用嘴尖酸的話，從不顧及對方的體面。他也很容易被人中傷，心胸不夠?qū)掗煟Ｓ行慕Y(jié)解不開，所以總是悶悶不樂的樣子。這些記憶伴著他斷斷續(xù)續(xù)的笑聲一字不差的傳入我的心中，攪得被病痛折磨的身體更加虛弱。

　　邱橙笑了一會兒，當他發(fā)現(xiàn)妻子蒙著頭，對他的笑話充耳不聞時再也笑不出來，他非常難過，嗓子也哽咽起來。瘦弱的身體讓他稍微站了一會兒就感到疲勞：“黃昏……我們不要離婚好不好……我可以天天講笑話給你聽，只要你不厭煩……我就一直講下去，知道我再也講不了……請你不要跟我離婚，這么多年的朝夕相處，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生活模式，也特別享受它……但如果你不喜歡，你可以照著自己的意愿改變……我再也不煩你了，也不惹你生氣了……”

　　我痛苦的閉上眼睛，任淚水沾濕枕頭，往日的溫情浮上心頭，更加重了我的悲楚。我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一生如此多舛，就連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都動搖不定的像要背叛我。我裝著鎮(zhèn)定自若，它就要來掀露我的虛偽，我傷痛不已，它就順勢嘲諷我的狼狽。命運就是要跟你作對，它們總要反對你贊成的，宣揚你厭惡的，成就你放棄的。我們一生都逃不出它所設(shè)置的牢籠，一輩子與自己的意愿背道而馳，一輩子等不到心靈的開花結(jié)果，只能靠忍受事與愿違的現(xiàn)實茍延殘喘。直到被命運的戲弄到筋疲力盡，心如死灰，最后甘愿做它的傀儡，既不掙扎，也不逃避。

　　“黃昏……我知道我不夠好，我盲目自大而又不聽勸阻……有時候我也痛恨我自己……可是……不要離婚了好不好……”這個昔日莊嚴的教授，在被歲月侵蝕后顯得弱不禁風(fēng)，他終于佝僂著背，泣不成聲的蹲下來，縮成一個突兀不平的樹根，“……我不敢設(shè)想失去了你的日子是什么樣子，只要一有這方面的想法我就感到全身發(fā)抖……這在以前，是患病的征兆……我明白自己沒有資格挽留你，在我的老朽之年，一切主要要衰敗的……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更不能失去你，為什么我們不能善始善終呢……把愛哪怕是寬容延續(xù)下去……別跟我離婚……黃昏……”

　　我在毯子里淚流滿面，他的話深深的觸動了我，卻不能改變我，我也正是因為這點才哭，因為同情他的無功而返。他不會得到我的任何答復(fù)，我不想用自己的語氣傷了他，他現(xiàn)在卑微孱弱的模樣，十分值得憐憫，但是憐憫卻不是用接納的方式。

　　三天之后我們協(xié)議離婚。他被悲傷和歲月侵蝕的像是將行就木的人。在最后分別的時刻，我把一切都留了下來，似乎這家里的隨便哪一樣物件都不能讓我毫無牽絆的重新開始，它們對我來說不是榮華富貴，而是無窮無盡的煩惱與累贅。送我出門時邱橙保持了自己的一本正經(jīng)，絲毫不顯露愁苦或是戀戀不舍的意思。他精神不振卻胃口大開，在我們最后一頓中飯的桌子上，狼吞虎咽的解決了所有他早就抱怨過吃膩了的飯菜。我離開時，他一句話也沒有說，祝福的話或是詛咒的，他顯得很冷漠，竭力的保護自己的尊嚴。

　　我跟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你好好過。我覺得這就夠了，我們曾經(jīng)的一切恩怨煙消云散，說上一句不慍不火的話作最后的告別才最和適宜。

　　在回到醫(yī)院的路上我并沒有覺得神清氣爽，反而有些茫然失措，這種突如其來的茫然失措讓我意識到自己正處在的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階段。但我并不給這些空虛的感覺有可趁之機鉆進我的身體，為了扼止這種情況發(fā)生，我試圖用回憶的方式將它們清除掉。這樣空虛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的回憶就越遙遠，奇怪的是有一些早已被忘卻的細節(jié)，在我如今看來卻格外清晰，就像不曾忘記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