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
夏天一過,那昭高三。
似乎這十幾年的時間都旋轉、聚合,濃縮成一年的中藥丸,日光和月光把它慢慢煮熟,藥湯表面泛著苦澀的刺眼白光。
那昭坐在窗戶邊,教室外的大樟樹郁郁蔥蔥,把窗戶映得發綠。一束光猝不及防的透過搖擺的間隙射過來,沖向了小時候。
小學六年級,教室外也對著生長了一棵碩大的樟樹。夏日濃稠的空氣凝滯在葉片之間,把樹影挖出斑駁的光點。畫面還彌漫著新鮮的樟葉香氣。里仁白凈的短袖被汗水浸得皺巴巴的。語文老師把他攔在教室外,沒收了他的球,緊接著是長長的訓話。里仁不好意思的撓著后腦勺,眼眸清澈又靈氣,日光斜射在他身上,輕柔的給他包上一層亮光。
那昭伏在最后一個窗子旁悄悄看著,白色的憧憬像一陣風,掀起浪花拍打暗礁,迫不及待的沖上去,卻害怕他堅硬的殼,又打了個圈,回到深深的海底。白短袖像那日的云一樣,層層疊疊十分立體,并無限膨脹著。
父母離婚的那一年,那昭五年級,隨著媽媽一起轉到了市里。她鼓起勇氣在最后一次放學時叫住里仁,把懷里揣著的一包上好佳八寶糖塞給里仁,然后什么也沒說掉頭就走。那包沉甸甸的糖果在里仁手中錯落著彩色的小心翼翼的希望。
等走出校門坐上媽媽的自行車,那昭才回過頭來。她希望看見里仁清澈在眸子在尋找她。媽媽踩動自行車,那昭坐在后座上失落的看著人頭攢動的校門遠去。那日晴朗,萬里無云。
回到現在,風扇不知何時被拉停,數學老師發了一沓卷子后重復道,最后一年了,同學們要認真做啊,高考可能會考老題的啊!便又離開教室。窗外樹影婆娑,被氣流吹出各種形狀的云像正在炸開的爆米花,像焦慮的那昭。她拍拍前面的同學,示意他把風扇打開。同學隔著衛生紙打了一個噴嚏,說,不介意吹吹自然風吧?隨即把窗子推得更開。
后來,那昭媽媽在新城市給那昭找了一個重點小學讀,小學畢業后直升重點初中。這樣的直線式教育很容易讓那昭的童年過度到一個危險期,也叫叛逆期。她厭倦學習,頻頻逃課。她并不愿意冒著被開除的危險一而再再而三的從一樓的教室后窗翻出去,但比起在教室這個逼仄又毫無生氣的鐵盒子里安穩的坐著,那昭更不愿意。逃脫之后,那昭不會去街上閑逛也不會去游戲廳酒吧之類的地方,而是在學校后山上的草地上躺著。看著天上的白云翻滾、變幻莫測,看著這個縣城里日益挺拔的高樓鐵盒和日漸消失的沼澤綠地。
最后,在跳出窗戶的一瞬間,那昭有些后悔。教導主任正一臉哀怨的盯著她。
被強制退學后,媽媽哭得連訓話的力氣都沒有。然后還是得四處求人,送盡了禮,掏盡了錢。那昭仍然每天下午去學校的后山上躺著,她心里很內疚,可是她覺得沒有力量能束縛她整天待在家里或是跟著媽媽四處找關系。或許少時都有一種對打破規矩的熱情,就是不愿生活在成年人們制定的條條框框里。說這是追求自由也對,是不守規矩也有理。
后來那昭去了市里的一所民辦中學,那里是全日寄宿制。媽媽告誡她一定要聽話,不要 讓市里的學生瞧不起。
最后那三個字又狠狠的沖擊了那昭的自尊心,她記起姑媽曾經奚落媽媽,女兒不懂事還不是做母親的沒用。她記起學校主任一臉嫌惡的關上辦公室門說,這種學生我們不要,你別浪費口舌了,回家好好盡一下母親的職責吧。
媽媽沒有過錯,錯的是她。可是怎樣就算錯呢,不上課?不讀書?在綠草地上躺著?
那昭跟媽媽發誓不再逃課,她算是固執的人,盡管后來的一年里窗戶都被她望破,就憑著想給媽媽爭口氣的固執,那一年她日拼夜趕,放假的時候就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買了一大摞輔導書,黑眼圈便一發不可收拾的附在她臉上。在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之后,那昭考上了市里的重點高中。
再后來的那昭,也就是現在的那昭,已經成熟了很多。她懂的如何在這個以成年人為權威的世界里生存,懂的逆來順受也算一種生存手段,懂的盡管在這個宣揚全面發展的社會里,成績分數仍然是學生的潛規則。媽媽說那昭的心智終于成熟了,那昭淡淡的笑著,服從社會的潛規則就是優秀的青年。
回憶五味陳雜,那昭蓋上筆帽,俯身趴在桌上,側過頭望向三組之外的里仁。他已經不是那個會因為打籃球被老師教訓的男生了,他是優等生,是以次于那昭的全市第三名的成績考進這個實驗班來的佼佼者。他額角細細密密的汗浸濕了發梢,纖長的手指捏著鉛筆在紙上繪圖。盡管智商漲得很快,里仁的情商好像還是負值一樣,他不愛和女生周旋,不喜歡當時流行的給喜歡的人折星星,不會給女生送東西來討歡心,因為這樣,那昭覺得,他的眼眸還是清澈無比。
當然她不知道他真實的內心所向。
高中之后他們理所當然的分到了頂尖的實驗班。報名那天下午那昭一眼就在教室里發現了坐在最后一排的里仁,驚訝之余還有暗喜,嘴里比巴卜的西瓜味洗劫了整個星球。問她怎么認出來的嗎?這時候就只需要一種感覺上的契合而已。
淺灰色的桌影貼在地上,安靜的聆聽著來自海底的囈語。
留
秋天的云泛著些微醉意,那昭接過里仁的上好佳八寶糖,手足無措的定在原地,“那個,”里仁十分靦腆的撓著后腦勺,目光不敢捕捉那昭,“謝謝。”
“你還記得?”那昭憋紅了臉問,心中密林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動。這是里仁高中第一次跟他說話,這一幕也是她從未想到過的。吃晚飯的時候里仁叫住她,給她送了一包和小時候一模一樣的糖果。
“恩。”里仁神色略微放松,“沒想到高中能和你分到同一個班,以為再也見不到了。”
“你知道我為什么送你糖嘛?”那昭故作鎮定的又反問一句。
夕陽又給少年的白色短袖打上鵝黃色的輪廓,晶光在睫毛上跳動,給眼睛撲上一層陰影,清澈的眼眸更顯明亮。里仁說:“恩……我也是這個原因……”
遲鈍片刻。
那昭心中的密林“轟”的一聲飛出成千上萬只鳥,密密麻麻的向世界擴散,喧嘩擁堵。浪花終于一口吞沒暗礁,整片海洋狂風大浪,露出海底最隱蔽的秘密,浪高萬里,又呼嘯而下,裹挾著這幾年的幻想,通通溢出眼眶。
云海蒼茫,天空揉碎了云團,浮光掠影,百轉千回,衣角飄動,又交錯在一起。
本來應該高興的事情,那昭很頭疼。她心中的里仁不是這個樣子的。她喜歡遠遠的看著 里仁認真的樣子,她看到他就想逃得遠遠的,不愿意突然之間有了這么濃厚的關聯,清淡的蔬菜湯比火鍋更能博得那昭的青睞。臉紅著慌亂的擦掉淚水,那昭忙不迭的把糖果塞給里仁,掉頭就走。
然后,里仁清澈的眸子隨著夕陽西下一同變得黯淡。
那昭不再和里仁說話。她有那么一瞬間覺得自己是幸福的,下一秒,這個少年就打碎了她唯一的玻璃球,夢里落花,感覺又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明朗。
她總是,喜歡事情的發展不受控制,這樣永遠不能預測到未來的感覺非常好。就像是小時候放任自由的性格的后遺癥。
高三像星光密布的夜空,設滿希望,卻也逃不出無盡的死黑。成績與名次鋪天蓋地的用來,好像冷清絕望的日子都隨著砂礫流走。離高考也不過一個月。
風扇被數學老師重新打開,“做完卷子的同學好好復習,下周一模擬考試。”同學中發出一陣慵懶的騷動,旋即又回到起初的靜息。夏天樹上的蟬鳴此起彼伏,試卷仿佛昭告著決戰的勝敗,呼吸凝重,目光謹慎。云在海面上的倒影層層疊疊,叫囂著伴著海浪沖向遠方的永無島。
六月尾的時候,那昭收到里仁的一封信。信函彌散出清淡的梔子香氣。里仁考到北京,她曾經在班會上說過她想去的那個大學。但是她并沒有去那里,相反的,決定西行。
里仁在信里說,農歷五月十五是他的生日,希望能見到那昭。
童年的印象又一次被突如其來的邀請切割成無數不規則的幾何形狀,尖銳又凌厲。此時此刻那昭開始有點討厭這樣的里仁。她一直把他當做頭頂的云,是除了媽媽以外的唯一支撐,從小仰望到大,有一天云突然塌了下來,大地被擠迫得無法呼吸。這般親密來得比想象的糟糕太多了。她渴望他的在意,又不期待他的在乎。總是以為會存在一種微妙的占有感,不帶任何鉗制與禁錮,像有天空一樣遼闊的域界,任由奔走。
走
農歷五月十五,那昭翻開手機里的日歷。啊,是六月五號啊。輸入“里仁生日”,設置成了備忘錄的優先組,為什么要這樣做。
心里懷疑著,還是在那天邁出了腳步。
卻說:“你別再找我了。”
她心底猶如大堤決水,痛快也痛苦的撕裂著神經與肌肉,千軍萬馬齊齊掉下深淵,留下里仁的滿臉蒼白。里仁不是擅長這方面技巧的男生,他無力回駁,但能感覺到里仁隱藏的實情。雖然不能清楚的說出原因,但看得出來那昭心情的復雜。他不會讓她勉強。
里仁了解她的稟性。從小學起她骨子里就有一種他很羨慕的灑脫,她敢與老師對撞,敢說出同學們都沒膽子說出的真相,敢翻墻敢掃蛛網敢踩蟑螂,而里仁只一個人在球場里打球,害怕別人嘲笑他的身高和球技,然后默默的學習,爭做老師眼中的好學生。可惜后來她轉學了,里仁再也得不到她的消息。那包早就過期的糖果被里仁隨身帶在書包里,日曬雨淋,化成透明塑料包裝里面的濕漉漉的記憶。她喜歡他的確是一種可人的愛慕,但這一旦被另一方認可,對她來說,無異于追求變成枷鎖。她不愿做俗媚的世人,自然也不甘被一份感情左右,她心里噴薄而出的無窮無盡的不羈與世界混雜成深邃的海水藍,成為她命運的航標。
那昭回到房間,打開久未碰觸而落滿灰塵的深藍色窗簾。日光一下沖破結界,像爆炸一 樣把每個角落的挖開照亮。天氣晴朗,萬里無云。
一個人帶著那昭長大的日夜奔波的媽媽,在那昭高考后就因為突發腦溢血去世了。那昭媽媽早就知道自己身體已經不行,可是希望能支持女兒高考結束。因為當初離婚時法律把那昭判給了爸爸,那昭媽媽硬是把那昭搶了過去,說,是她生的孩子,要死要活也任由她決定。這樣違反規定的條件就是媽媽必須供養那昭到高中畢業。媽媽在幾個月之前擬好的遺書里說,這是她的使命,現在她完成了她的使命。姑媽裝模做樣的安排的媽媽的出葬儀式,借機收走了多余的人情。那昭毫無表情的抱著媽媽的遺像坐在房間里,她替媽媽高興,原來她一直是媽媽的負擔吧,現在媽媽終于擺脫她了吧。
那她的使命又是什么。
歸
里仁接到電話是兩天后,另一頭的那昭有氣無力的陳述了“再見”兩個字,漫長又蒼白。
“你別找我了,我是個沒用的人。我沒辦法繼續生活下去。沒有空間能容納我,沒有人會喜歡我,你也是這樣。希望一旦變成絕望,就是萬劫不復。我不接受這個社會,也不喜歡你們每個人。媽媽走了,我也沒有理由忍耐下去了。”
等到里仁趕到,眼前的那昭已經成為了靜止的畫面。手腕上新鮮凝固的血液和床下散亂的安眠藥都宣布著死亡的信息。海洋都已干涸。
里仁看到床上的信封,微微瞇眼,怎么這么熟悉。
梔子香氣迎面而來,那是里仁拿梔子煮的汁泡過的信封,書上說梔子是最干凈的戀人,梔子水香氣持久,是永恒的象征。
信紙上是那昭娟秀的字跡,可向世界展示的卻是如此失望的內心。像一粒原子跌下,不知從哪里下落,也不知落向哪里。巨大的離心力快把里仁沖擊得暈了過去。
他以為那昭患了抑郁癥吧。
他當然也不知道那昭在他生日那天說完那句話,回家抱著媽媽的遺像到死都沒有進一粒米飯一口水。她翻來覆去想了很多,好像晝夜交替就終止在那兩天。她拒絕了除媽媽外唯一愛她的人,她只好自嘲,只好決定挑破這粒社會的水痘。玻璃球的碎片再次瓦碎肌膚,任殷紅橫流,這樣,就看得到終點。
里仁凝視著那昭,這個女生內心到底承受了多復雜的坎坷,這種方式對她來說都能算作一種自由的解脫。
那昭在窗外平靜的看著里仁收拾干凈她的房間,終于眼睛里流露出安慰的笑意。她游走到平行世界,全宇宙只剩她一個,不與任何人有關,不與任何感情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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