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畫店的一年是我畢生所求的時光,這一年間,我享受了自力更生的欣喜,綿薄的酬薪我全部買了畫筆,白絹,閑暇時,到曇晴住處采風、繪景。每作一畫,且要給她品評,她從不言好壞,每次只道,畫無風韻,不成氣候,非功力所致,乃未參悟書畫天境。”
“什么是天境?”我手中的采訪本只字未寫,卻急忙詢問。
孫靖避而不答,嘆息一聲說……
“她以發絲蘸水,在花葉上滑下一抹深色的線。靈巧而綿延,細致而悠長,像流動的笑聲,我霎時頓悟,天境是動輒間、點線間具有的綺秀美感,我深知此境界靠機遇而非人力可以左右。卻不愿就此放棄,我在上海失了歸處,更難愿失去追求。
我在其間繪了百余張畫作,有錦鯉,有湖水,也有……殘荷。
我也曾問她,當年傳單扉頁的畫作,可否一觀。曇晴笑而不語,只道時機未到,如今想來,竟再也不想尋那可憎的契機了!”
孫靖猛地站起身,瞬間籠罩在金色的日光下,發尾閃爍金黃的色彩,褐色的瞳孔閃耀著懾人的曜芒。
“直至今日,我依然不敢忘。我帶著最后一篇畫稿找到“竹臺小筑”,卻再也找不到曇晴遺世孤立的身姿。踏入主樓,一張畫平放在窗旁——正是我尋求的那張女子像。
我環顧四周,心下卻愈發不安。一陣風過,我猛然回頭,那畫中女子的眼睛中沁出一滴晶瑩淚,緩緩下墜,淌至腮邊,泫然欲泣,我伸出手去,竟真的觸摸到一片濡濕,隱帶著曇晴一身梔子的清芬。
一個溫潤的聲音在腦海中轟鳴,在竹樓間回蕩:
“畫夢千年,風聲萬重,前朝遺夢,應是歸期何處?”
那抹白色倩影卻如同流沙,在我面前緩緩散開,在傍晚的霞光中旖旎消散,隱帶幽藍的光澤。我伸手欲留,卻眼見她透過我的指縫,潛匿無蹤。風乍起,滿室晶瑩瞬間湮滅。
我以為是夢,醉心圖書館尋覓一年之久,卻終是找到裝幀破舊的上古典籍:天境是畫意最高境地,下筆所繪皆有靈性,隨時過境遷而演化靈智,名為畫影。畫影多為女子,清艷無方,卻是虛幻之身,不可久存于世。
古書上塵埃遍布,我不信,倉促拂去塵埃,眼中只剩“虛幻之身,無可久存”。苦笑爬上嘴角,曇花夜放,怎會生于晴日,千載孤魂,怎能長安于世?曇晴她終不過是天境畫師筆下的莊生曉夢,那孤高的遺影,那一身才情的佳麗,從此世上了無痕了罷。
畫夢千年,風聲萬重,前朝遺夢,應是歸期……何處?”
故事終了,滿室寂靜,采訪冊慘白一片,片字寥寥,黑色的墨水在紙頁間暈染開來,像是無聲地淚滴,那痛得深沉,痛得心碎的,染黑了孫靖褐色的瞳仁。而此刻,窗外蕭疏燈影,月痕殘霧。
孫靖看著我,道:“自她離去,我卻終于找到了靈感,成就今日的功名。而我畢生所求卻不盡人意,我愿畫意抵達天境,再創一個曇晴,而今年過不惑,怕是再無機遇,如此才人,也是可遇不可求!”
我也輕嘆一聲,窗前的畫架上,白衣女子娉婷而立,每個線條都那樣的婉轉流暢,孫靖畢生所求是得一知己,縱使渺茫,依然是畫夢一場。那么,我呢?我的未來又當如何呢?目光透過軒窗,隨流云翻騰,我突然說:“先生,我會替你保守秘密的。”此事荒謬,在心底卻有一種決然的篤信。
孫靖平靜一笑,而不語,帶我走出了畫室。
當木門掩上的剎那,誰都沒有發現,畫中女子曳地的長發,隨陣陣晚風,無聲飄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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