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又一次走過她面前,揚花飛絮迷人眼。
傘中的她似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
“唰——唰——”
雨一個下午都不肯停止。這是這世界上我最討厭的三樁事情之一。其余兩個是電視劇和女人哭。它們有相同之處——矯揉造作,無盡無休。
像她!
我之前有見過她么?每日上課,下課,打球,吃飯,寫作業,聽講座。一天里形形色色那么多人,那么多場景,我知她是誰?可我一定是在哪見過她的,不然她不會這么陰魂不散,步步緊逼,打著一柄紅得似血的傘。每次照面都好像有話對我說,又都在每一次的擦肩而過里選擇沉默。
看那把傘沉默到幾時?
2
郎君,
吾愛。
今日我接到你的詩句。你又一次為我提筆,真令我好奇,是怎樣的心腸,令這遲來十二年的相思落下筆頭——縱然墨跡未干,情分也都如這芙蓉花汁,篩了幾篩了。它們早已不成花。
兩個月前,有你的消息,自北向南輾轉回到這里。自你別后,我已習慣自己告慰自己你的去向與安平。然而,你的事,那么多人口耳相傳,我終究怎樣閉門謝客都隔絕不了。我也再不能如舊騙自己。你詩中道,別后相思隔煙水。又豈止是隔了一道飄渺煙水呢?人心多變,從來不消萬水千山考驗。
他們說,你又有新人在側。她的歌,就連我這深居浣花溪中的村野婦人也有聽聞。她說她也恨那朝來夕去的江水呢——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載兒夫婿去,經歲又經年。
經歲又經年,我不相信她真的知道這滋味兒。她朝夕有你的詩句滋養,只有歌喉更加圓潤入云??纯茨阌卸嗝磱蓱T她,多么垂涎她,可惜同為女人,你夸贊她的那些,我始終力有不逮。
言辭雅措風流足,舉止低回秀媚多。
我知我老了,可我不愿將全部罪過推諉去年齡。即使在十二年前,你明知我長你許多,還是肯為我山盟海誓。這些年,我寂寞的多了,不再應對那些張狂的仕子,也不必賣笑于那些虛偽的政客——我幾乎是把我所有的余生,都拿來交換了你曾予我的三個月的繾綣柔情。然而,即便我這樣的為你,還是沒能改變你辜負我的命運。你的心呀——一向南飛又北飛,竟從來不肯在一個懷抱里留戀。然而,你詩句里的癡情一次次騙過世人,亦騙了我。
長教碧玉藏深處,總向紅箋寫自隨
那浣花箋,你真的還隨身帶著么?那個叫薛濤的女人,你真的還惦著相思么?也許你始終以為,我待你同他人無異,所以你才會待我也同你所有指尖劃過的女人一樣輕易。輕易相許,輕易相別。輕易的在多年后寄來一闋相思,輕易的說你還想我。
我雖是妓,雖難免枝迎南北,葉送往來的命運,可我的情愛,始終收歸己心。比起我少年時順著江水放下的數頁花箋,它們遠要吝嗇與矜持。
郎君,我真懷疑你是否始終未曾知曉我的愛意。
否則,你怎忍辜負。
恍惚又回十二年前,你離蜀上京的那日。我送你到馬前,不言不語,唯恐失了在你心中的分量——好似我牽絆你。你是知道的,縱然薛濤此身聲名再盛,才情再高,也不過閨閣中一女子。為一校書尚且名不正言不順,又何敢染指你的前程?你眉眼中,猶豫的濃厚蓋過哀傷,那已是你失信的前兆,可恨我蠢笨,可恨我癡迷,仍然要在日后每個月圓之夜獨上西樓。那是我的望夫樓,而我錯在,你只是我的郎君,從不是夫君。
月亮缺了又圓,聽聞你的仕途亦是起起落落。唯有你的那些情事和詩句,卻是永遠精彩紛呈,不甘寂寞。你的一生,屬于風花雪月,雄心壯志的一生,女人是永遠的陪襯。而陪襯,怎能單調?從鶯鶯到韋氏,從柔之到玲瓏,再到你而今臂彎中已為他人婦的絕代歌姬。。。才女薛濤,再顯盛風情,不過是陪襯。做得陪襯,性情,容貌,歌喉,舞姿,才華。。。門類繁多,樣樣都可入得你眼,是我把自己看得太重。
亦或是你把我看得太輕。
或輕或重,都已是前生事了不是?而今我垂垂老矣,命不久遠。對你的等待終于在日薄西山里走到盡頭。在我死后,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可以留給你。你早已不需要一個遲暮婦人的愛與等待,也就更加不會需要那些飽經世人賞玩過的浣花詩句??v然那是我用一生壓榨篩選出的情感——紅得似血,字字錐心。把它們留給世人好了,那樣是對我仁慈些。
那樣我還會得到蒼白的傳頌。可留給你,你只會遺落在某個煙花枕畔。香融枕膩,太糟蹋。
郎君,你我是這世上最諷刺的情緣。情深如你,寫下: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卻未曾一日清心寡欲。
風塵如我,被命運的讖語釘死: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登門的男人曾如過江之鯽,而今卻通通被晨鐘暮鼓推諉門外。
我的心在等待中遠比這身體老的更快。它早已死去。你的呢。。。
你的風流。
你的浪漫。
——你的今生,錯過我那么多,來生,可不可以還給我?
今生我長你八歲,人在風塵??v然一心守志,還是難逃拋棄。你為何如此待我?終究是因為世俗眼光,還是敗在你的男兒品性?
男兒,那么壯闊的天地任其馳騁仍嫌不夠。還要霸占女人,諸多女人的方寸心腸才可。如果這也是注定,那么我唯有祈愿來生你為女來我為男,令我也多情負你,才算天公地道。一生做了那么多浣花箋,這會是最后一張——
這一張獨一無二。芙蓉木皮換成黃柏皮,芙蓉花汁換成血汁,那顏色鮮艷又黃舊,好似等待歲月里時光的浸染。那氣味馥郁又甜腥,是下一世仍然纏綿不甘的愛戀。。。
不知千年之后,是何人擁有它。不知千年之后,是何人擁有你。
誰也不會知道我曾如此愛你。人人當我修行經年,早已揮劍斬情絲,智慧又果決。
你也會這樣聽聞吧。
直到我們都撒手人寰。
我只是害怕來生找不見你。人海茫茫,萬千變幻。需要一點永恒的東西做指引。
像愛情里的等待一樣永恒的東西。
——才能對抗世間男兒薄幸。
來世你將為女子,一定要記得我叮嚀你的法門。在我辜負你的時候,你仍然要等著我,即使我們終生擦肩而過,你也必要在沉默中飽受等待的煎熬。
若你不堪經受,便想想那叫薛濤女子的今生。
郎君,這最后一箋,我在風中扔掉了。
3
還是下雨的一天,杭州二月是我最不喜歡的季節。這場雨下了有多久?一個禮拜?長久過我的大多數戀愛。
隨心所欲是種病么?我怎樣也算不上薄情寡義的人吧。問問那些我過去的女朋友們,她們總還是惦記著我,有的分別數年也會在我每年情人節那天寄來明信卡片。今天我就收到了三張,分別來自加州,廈門和石家莊。
我的情緣就似雨水,遍灑甘霖到世界各地。想想就覺到驕傲??晌疫€是沒能對情人節這天陰雨纏綿的事實表示諒解。我站在陽臺前,大開窗子任雨水星點落在胸前——我沒穿上衣,身材因經年運動保持,格外健美勻稱,配合我這張面皮,風流也要本錢。
我在想今天的第一個電話該是誰打來祝福。靜怡?小安?
還是不久前分手時迎風流淚不絕的美人安仙呢?
早上八點過一刻,我剛剛關上外面冷冽的空氣之時,電話鈴響。
“薛濤,”果然是安仙,“情人節快樂。這么早打電話還以為你接不到呢。你。。。起得好早。”
我笑笑:
“等你電話呢。外面下雨,你家那里不好走,要不要我去接你?我們找個地方喝點東西。”
在我的軟語溫存下,她明顯有些錯愕了。明明之前是我出軌犯了錯才致分手,現在卻好像她委屈我。安仙期期艾艾:
“薛濤。。。我們?”
“等你。”
我和安仙,在龍翔橋一家溫暖安靜的咖啡店里坐下來。時間尚早,我體貼的沒有點咖啡給她,女子體弱,早上不宜空腹飲的。換了甜牛奶,舒緩甘醇,再一次融進她心。
這些可愛的獵物們。
我常來這家店,它家的招牌咖啡叫浣花飲。也許是加了干紅的緣故,顏色格外鮮艷四溢。如果不加攪拌,就會明顯的上下分層,要先飲苦酒,才得濃咖。
雙重折磨,混合在一起卻恰到好處。好個以毒攻毒。我喜歡。最喜歡捻起杯沿處的星點花瓣入口咀嚼——什么花?玫瑰?薔薇?芙蓉?女子如花,總有萬種千類。
相同的是,她們都越嚼越香。被人粉身碎骨還不自知。
于是,在雨天里仍從容抱擁美人的我此刻安然的倚在店里我最喜歡的沙發位子上。說是最喜歡,因為這個角度隔著玻璃窗子可以透視全店。不論眼前的,還是反射在玻璃上的。
玻璃上,慢慢出現了一個紅色的影。
那是一把紅傘,慢悠悠的,安然然的。
紅傘被拿開放在地上,自任雨水落下。傘中女子坐在我右后方位置,順著那影我回頭去——
她穿一件青色棉布襯衫,領口設計成對襟的。真老土可又真有趣。小腳褲,跟風的穿著倒不會錯,淺褐色皮鞋,做工倒是考究,可惜落了雨有點濕了。。。
普通的穿著,不普通的氣息。
她從容的翻看菜單,神情安靜又認真,十指修長,似撥弄琴弦一般的掃過紙上名目。唯恐店員一旁站著受到冷落,還會禮貌的點頭示意,笑容又淡又乖巧,在得到了滿意的答復后稍作停頓,耳邊長發輕綰過去,聲音輕柔似受傷的貓咪。
柔弱似她,竟也點了含有酒精的浣花飲。我興致大增。
正巧此時安仙有電話要接。身邊人一去,我便更專心“探她”。
她抬起頭來緩緩看向我。目光筆直堅定,似乎我們早就相識。她沒有笑,一雙眼睛似有好多來歷不明的委屈。
我正想走過去問個清楚,安仙已經接完電話,卻不是走向我。認識的是她們。
安仙竟與她熟識。換言之,我們也可能在某個聚會中見過了?難怪覺得面熟。
“好像你越來越漂亮了呢。”
我適時的走過去。
“都是朋友,不如一起坐?”
很快,我們開始慢慢熟稔。
為了展示我的大方,也為了給我的博聞多見提供平臺,我又陸續叫了許多東西。浣花飲一杯接一杯,我們舌尖隱約都見到血色。這個叫袁貞的女孩在酒精的啟發下漸漸多言。
她既酷愛詩詞,我便也在腦海里搜腸刮肚應付些來。一個才情女子?又是新品種,我勢在必得。
安仙不是傻瓜。而我再本事也無法同時權衡愛意。勢必一個漸淡,一個漸濃。就像窗外陽光緩緩的抗爭勝利,陰云在層層消散,成王敗寇,你方唱罷我登場。
第一縷陽光灑在我們的桌上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安仙剛剛離去,她走時,我追了幾步送她。
“你的品位到底是多差?”她大聲罵我。目的在要袁貞聽到,同時羞辱我。
我雙手一攤,猶豫在眼底蓋過悲傷:
“別這樣?!?/p>
事實上我一點也不難過,安仙一走,我就轉回店里。轉念一想,才女當用不同招數擒拿。我坐上店里正中的舞臺,那有把椅子和一柄立麥。忘了說,我唱歌很討女人喜歡。
那是好妹妹樂隊,《相思賦予誰》。
明月妝臺纖纖指,
年華偶然誰彈碎,
應是佳人春夢里,
憶不起,雙蛾眉。
纖纖霓裳煙波上
幾時共飲長江水,
而今夜雨十年燈,
我猶在,顧念誰。
一番番青春未盡游絲逸
思悄悄木葉繽紛霜雪催
嗟呀呀昨日云髻青牡丹
獨默默桃花又紅人不歸
你說相思賦予誰。
我都不知道,相思賦予誰。因為我從來不知道,什么是相思。
有來有往的,袁貞也給我念了一首唐詩。
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
更忙將趨日,同心蓮葉間。
她的眉心和兩腮都有些紅潤了,少女春心不經意間被酒精和浪子挑撥。我提出送她回家。到她家門口,袁貞還依依哼著我剛才唱給她的旋律,她問我,你說相思賦予誰?
我擁著她一步步“蹭”進她家里。外面陽光大作,我的春天又來了!
“薛濤。。。”袁貞呢喃著,對襟襯衫的扣子被我盡數剝離,因為艱難而分外樂趣。我壓在她身上環視這個不足四十坪的小世界里,一切都是滿目的紅色。
一個浣花飲的世界。
我笑她這樣快就記住我的姓名。心里很清楚,她的姓名,不會在記憶里保存過天亮。
這是男兒的世界才對。
我大力吻她:“你好香啊——你整個人像一朵花,你的皮膚下面有花的味道。。。你用了香水么?出門前洗過澡?”
“我——我就是一朵花?!?/p>
“是么?那我是什么?護花使者?”
“你是我的郎君。你是薛濤?!?/p>
我笑出聲來:
“隨你叫吧。郎君,honey,親愛的,隨便你!”
我“漸入佳境”。這女子軟弱哀求,別樣稱呼好新鮮,好刺激。像明清話本小說里的大家閨秀,像唐宋詩詞篇章里的癡怨佳人,崔瑩瑩,李香君,薛濤,魚玄機。。。
突然被什么擊中似得,耳邊一陣轟鳴。我無法動作了。
身邊的女子長吁口氣,自顧自念:
二月揚花輕復微,春風搖蕩惹人衣。
他家本是無情物,一向南飛又北飛。
似乎身邊不再是個尤物,而語氣世故悲涼,更像一生等待不得郁郁而終的浣花老婦!
我強作鎮定,自去下床鈕好腰帶。外面不知何時又陰雨大作,見怪莫怪,見怪莫怪。。。我在心中反復喃念,不敢回身去床上望一眼,怕她現形?還是怕自己本性暴露,最軟弱一男兒?
都有。我暗認倒霉,狼狽欲逃。
“郎君,外面有雨,帶把傘吧?!?/p>
我諾諾的應著,耳邊不能聽得更清楚,她起碼年過六旬。。。想到自己險些就同一六旬老婦共赴云雨,我心中欲嘔。
憑她怎樣相思,憑她如何才情。做女人,說到底年齡才是本錢!
拿起地上那把紅傘,我摔門而去。
一口氣跑到街上,仍覺得視野里看什么都是紅色。浣花飲喝了太多,神經受到重創,才叫那老妖怪趁虛而入。。。心有余悸,還好有前女友打來的“問罪”電話,問罪就問罪!
“安仙。。。你那是什么同學?她明明是個老太婆!”
“怪就怪在你連老太婆都不放過!薛濤,你今天是故意的對不對?你是故意羞辱我!”
我張口結舌,不明白,不能懂:“你是說。。。你也看見她是老人家?”
“那是在大學里做圖書管理員的袁婆婆嘛!她那時便成日打那柄紅傘了。。。”
“袁婆婆?喝。。。浣花飲?”
“什么浣花飲?不是你給我們點得六安茶嘛!薛濤,想分手請你直說。。。清明節是給老人家過你又沒特權。。。”
我一定是墮入什么驚天陷阱中去了。女孩,老婦。浣花飲,六安茶。情人節,清明四月。。。
撐著傘站在細雨之中,隱約見到街面飄零而過的紙錢。好似二月揚花飛絮,由南到北,死生帶過,恁般無情。被風吹過的一陣飄搖的同樣還有一個健壯的我,真是咄咄怪事居然被春風迎面吹個踉蹌——
那柄紅傘跌落下去,一陣飄來的飛絮迷上眼睛。
又成一個模糊的,看不清的紅影。
竟然一樣隨風飄搖去,待路上行人都被那陣陡然而至的狂風造訪過,在一眾塵世抱怨聲里,我竟又聽到熟悉旋律——
遠處的旋律,晚唐時的鄧麗君。春娘——
靡靡之音,敲骨吸髓。直至化為遠山靈隱寺中依稀的暮鼓。
我想起來了。
掌心握住手柄的地方,如今隱約血紅成片。探到鼻下,若隱似無幽香,隨著方正的桃紅小箋邊緣從皮膚下層層洋溢蔓延開。這曾是一個暮鼓晨鐘里度過余生的女人隨手丟下的命箋,在長久的等待中,欲空不得,欲放不得,欲生不得,欲死不得。
欲忘不得。以血做箋,寫下生前最豐盛愛意與恨意。
一封寫給來生的情書。
4
他——
終于被等到了。
關于薛濤和元稹的老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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