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臨風曾許千山綠 與秋對飲到黃昏】

　　斜陽落水，泛起一道殘紅，粼粼如一抹思緒。往生谷九曲溫水橋上，一長一幼，一前一后，自東向西，慢行于青石板上，下橋折向北，沿山路而行，地勢逐漸升高，行約半柱香的時間，兩人來到一座高塔前，但見雪梨木匾上刻“奔雷塔”三個大字，有欲往九天之勢。——此往生谷古西北的奔雷塔，按北斗作七層，每層按五行作“水、金、地、火、木”五脊，脊上依次布“青龍、朱雀、勾陳、騰蛇、白虎、玄武”六獸，掩映成趣，巍峨不已。

　　“夢兒，為師此次閉關又是半度春秋，你好生練功，不許出谷亂生事端，切忌不可再去斷天崖！”年長者語重心長對年少者言道。

　　“徒兒謹記，師父莫掛，為盼師父此次閉關能大有所獲，徒兒一定乖乖地恭候佳音！”年少者豎立敬畏而語。

　　“言及此次閉關，為師心中也太大地把握，算來應是第十九遭了，一切聽從天命吧，為師走了，你好生照顧自己。”

　　“師父近來功力大增，定會馬到成功！徒兒會照顧好自己，請師父寬心。”

　　只見年長者大喝一聲“青峰何在”，背負之劍應聲而出，朝天空而去，高約幾十丈時，如雪山蓮花般散開，化為五色劍氣，注入塔尖的五脊之內，但看塔門上的八卦圖旋轉起來，隨著年長者又一聲“開”，塔門竟一分為二，憑空打開了。年長者回顧了一眼年少者，輕步走入塔內，奔雷塔有感應似的亦兀自關閉了，剩下那個叫“夢兒”的年少者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如年長者所叫“夢兒”那般，年少者名曰“隨夢”，今年正是二八多一地年歲，十六年前被年長者收養，從小教授武學技藝和奇門要術，隨夢天生聰慧，悟性極高，一點就通，所學日益精湛，深得年長者的寵愛。

　　真是：十載年華輕易過，一朝顯露為人驚。

　　師父閉關，隨夢這下撒歡了，自西向東轉過九曲溫水橋，折南而行至五行居，填飽肚囊，背負白虹劍，懷揣符文秘箭，收拾行囊出門，來到秣馬坪，將上等草料堆滿在師父的愛騎雪天鹿的跟前，轉回九曲溫水橋向南，過劍亭、不老林，行至谷口的雕蟲密林，雙手作結，大喝一聲“開”，解了師父所設地斑斕虎機關，隨即從懷中抽出符紙，用鐘愛地青色符料，畫了一個青白相間地雪山狼虎，作畢將符文扔向空中，大喝一聲“走”，但見一碩大地雪山狼虎憑空而落，大嘯一聲，就這般取代了師父那法力強大地斑斕大蟲。

　　如此撒豆成兵的小計，隨夢到自覺干得不錯，負劍原路而回，往九曲溫水橋以東的藏兵閣而去了。

　　隨夢的師父，名曰玉禹，以鑄劍、練劍、修習奇術…以為癡，獨居往生谷這些年，所造劍數，從這赤水源頭的水色已可見一斑。十六年來，所造最得意的兩把劍便是自身所負的“青峰”和隨夢的“白虹”，其他得意之作皆存于藏兵閣之中。每每夜幕，藏兵閣十里之間，寒氣蕭瑟，皆因玉禹鑄劍之水取自藏兵閣北一水相隔的噬寒丼的緣故，不過也只這千年寒水方能鍛造出“青峰”“白虹”這般柔韌、剛烈兼之地好劍，最讓人叫絕地是每把劍皆像是有靈性般，遇到對得人，很容易被馴化，發揮最大威力，達到劍人合一地境界。

　　隨夢過了藏兵閣，順鑄兵室一路向東疾行，路遇鎖妖塔，遠遠便望到師父用來封印鎖妖塔的六柄大劍，生生地插入塔內，劍氣凜然，叫人生畏。正當隨夢欲往前行時，只聽著一聲“砰”的悶響，塔尖的一柄劍隨即發出隆隆地轟鳴，就在隨夢驚愕之際，又一聲“砰”響，塔尖的那柄劍竟憑空地裂了一道紋路。

　　“師父的封印之劍，功力在世間難有出其右者，為何如今竟這般光景”不解縈繞在隨夢腦中。但來不及多想了，隨夢一個梯云縱，幾下便竄到塔尖，隨即又是一陣驚詫，只見順著裂開的紋路與塔尖的交匯處，一只粉紅色帶有羽翼地桃花小妖正奮力地聚力，上演下一次“砰”的悶響。隨夢與小妖四目相對，小妖那媚人地雙目竟閃爍著淚花，流下淚來，楚楚可憐。隨夢平生還是頭一遭見到女性這般，心下頓是一番不舍和憐惜，可師命也難為，愁眉緊蹙，就在這矛盾相生地時候，小妖仿佛看出隨夢的顧忌，奮不顧身地使出全力，一聲高過前兩次幾倍地悶響回蕩在鎖妖塔附近地山谷中，綿延著幽怨。悶響過后，小妖竟暈了過去，羽翼不時地流出淡淡地綠色血液，隨夢見此，容不得過多地猶豫，雙手握劍，使出全力，一聲大喝“起”，插在塔尖的大劍被硬生生地拔出了一截，隨夢見勢，一把將小妖從縫隙里拽出，復又全力，一聲大喝，大劍又被恢復原位，隨即雙手作結，學著師父一般默念術語，劍氣復生，大劍地裂痕如人地傷口般慢慢愈合了。再看隨夢，額頭已滲出豆大地汗珠，見鎖妖塔已無大礙，他這才回過神來看著斜躺在塔尖琉璃上受傷地桃花小妖，從懷中掏出自己素日用地梨花錦帕，一撕為二，輕輕地將小妖地受傷處包裹起來，又輕輕地將小妖放入袖口深處，一躍落地，緩步朝斷天涯行去。

　　待隨夢來到斷天涯時，天色已晚，除了身后天空那被斜照染了一身地紅霞外，皆是青蓮峰那越拖越長地影子了。

　　斷天涯與青蓮峰相對而生，相隔有百丈之多，仿佛是一道劍氣將二者生生分開，深不見底。斷天涯之余隨夢，有一種道不明地吸引力，似有一股力量的牽引，綿延至今。

　　“咳，咳…”瞭望中的隨夢，思緒一下子被拽回，這弱弱地聲音在這空曠之地亦顯得真切，尋聲一看，原來是桃花小妖的咳聲，隨夢從袖中將小妖慢慢托出，捧在掌心。

　　“你還好吧？”隨夢親切地詢問到。誰知小妖精竟一撅嘴轉過身去，背朝隨夢。

　　“咳，咳…”小妖竟又咳起來。隨夢心下不免越加疼惜起來。伸手去取裝水的雪木鹿皮袋，誰知走的過急，竟忘記帶水了。這可如何是好，谷中雖有赤水，卻不可飲用，谷內食水均是由師父自谷外所取，此刻回五行居又過遠，況且自己此行是為了斷天涯而來的。

　　隨夢忽然記起上回向南所行，有一條崖壁小路，其上有一股清泉，自己還曾品嘗了一番，甘甜清冽無比。只是上回青蓮峰上采料歸來，師父負己從百丈寬的地方飛躍而過，內力消耗過大。在師徒休息之際，其擅自下崖，被師父一番教訓，每每告誡，仿佛這崖是自己地葬身之地。可年少自輕狂，未曾心生叛逆，只因好奇過盛。

　　“你在這等我，傷口還未好，不可再妄動，我去尋一些水來，速速就回。”說完，將桃花小妖放在崖旁樹下的幾片殘葉之上，又摘了一枚新發的青葉輕輕地蓋在小妖身上。轉身朝斷天涯南側疾行而去。

　　行不多時，眼前一亮，一道缺口自崖邊蜿蜒向下，路旁不遠處一殘碑醒目地刻著“不歸路”三個大字，只是上次并未留意。“不歸路，不歸路？”隨夢地好奇如初燃之火，其焰陡升。頭也不回地順著小路而下，斷天涯深不見底，闃寂無聲，死寂如地獄一般，時而傳來鬼哭狼嚎地風聲，濕氣慢慢地在隨夢的藍底梨花錦袍上結出一個又一個微小地水珠。

　　“尋到了！”隨夢欣喜地看著一彎弦月般地清泉掩映在面前。

　　隨夢低身向前，用手拂去水上清塵，捧了一捧在掌心，喝了幾口，擦掉嘴邊水跡，又急急地裝好水，起身原路而回。此時已然夜來，微光漸去，加之路狹而曲長，疾行中一不留意，險些踏空，只把倚在路旁地石頭碰落，待隨夢復回崖上時還未聞得回聲。

　　隨夢吹燃火折子，借著光亮回到方才之地，輕輕掀開葉子，桃花小妖竟兀自昏睡過去，櫻桃小口蒼白不已。

　　“唉、唉…”隨夢軟語輕喚，未見應答。隨即將水盛在青葉上，用手扶起小妖地脖頸，將水送到她的嘴邊，小妖竟鬼使神差地輕吮起來，并慢慢地蘇醒過來。

　　借著火光，小妖看著這個臉龐俊俏、氣宇軒昂的男子，軟聲細語地詢問。“得急了吧，好點了嗎”。

　　“你怎么又這般啦”隨夢見小妖竟又淚如雨下，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候，只聞得一陣狂風從斷天涯下如巨浪般涌來，隨夢緊忙一手將小妖托起，抱在懷里，一手作結，大喝一聲“白虹何在”，但見背負之劍，躍空而起，化作七道白虹屏障，將隨夢罩在中央。

　　…

　　“師父不要走，不要走…”睡夢中的月桃一下驚醒，眼角噙著淚水。陽光透過竹屋一縷縷照射進來，恍覺是一場夢后，月桃分外心傷起來。難道是自己思念師父，心癡而生幻覺了嗎。

　　月桃起身整理了一下儀容，推門來到屋外，絕情澗的飛瀑聲不絕于耳，天空幾朵云團悠閑地漂泊著，遠處地六仙居隱約而現，此時方擔心起來，丫鬟們清晨不見自己，定又掀起了一場風波——十五年來，月桃只不過是籠中鳥，可是年歲漸長，向往自由、穹窿的心就格外急切，除了師父外，她沒有朋友，偶爾幾次偷偷外出，也以失敗告終，柳員外好像擔心什么似的，生怕月桃外出，后來索性讓六個丫鬟日夜陪伴在小姐身旁。昨夜得以偷將出來，全因六弦居全居老少默許地一個風俗，那便是每每十五月圓日，皆要緊閉屋門，不可外出，至于為何，只知出去地人未有一人生還。

　　月桃移步來到屋旁的雙琴臺——兩塊相對著，面平如鏡地巨石，正是月桃學琴之地。思及學琴，月桃內心又是一陣痛。師父每回皆是黑紗罩面，月桃因此從未見其真面目，但就聞聲，無論多久，均能將其認出。只如今，卻是音容全無。

　　月桃縱身飄落在師父素日所端坐地那塊巨石之上，取出桐骨六弦琴，端放在雙膝之上，柔夷輕觸琴弦，彈撥起師父最鐘愛的那首《最高樓》：

　　三棵樹，失散半城春，留下一天云。臨風曾許千山綠，與秋對飲到黃昏。軟心腸，剛烈性，立乾坤。靜若水、這紋波四起，靜若水，那紋波四溢。還照得，影紛紛。幾番搖曳多隨意，幾般消瘦少為君。任樓臺，黃葉滿，莫情真。

　　月桃雖不知此情為何如此凄美，但覺有種真真地感覺湍流在體內，潸然淚下，順著紅靨流到了琴弦之上，滴落在巨石。

　　琴聲忽然在一聲巨響中戛然而止，隨著驚天動力地動搖，兩塊巨石開始下陷，竹屋卻在升高，月桃抱琴，一個“剪月”躍上半空，雙蓮復起，飄落在十丈開外的地方，定睛一看，竹屋竟被一塊半月形巨碑高高地擎起，只見巨碑上鐫刻著：

　　一別又經年，為師先去矣；

　　何關相憐處，還將曲盡時；

　　向東一念窟，琴法六魔生。

　　月桃方知這竟是師傅臨終前所刻之文，心中不免感傷，移步跟前，淚如泉涌。“師父啊！你將萬事皆算好，怎么就撒手人寰了呢。十年啊，十年就換來這般結果嗎”言畢，雙膝跪地，長拜不起。

　　一個時辰后，月桃起身取琴，顫抖著雙手，撫琴而奏一首祭曲，其聲悲絕過甚，歲月因其斷裂，山川為其塌陷。

　　曲罷收身，復觀碑上字，思忖著：師父所言引我向東，應是還有未了地心愿吧。隨即東行而去，穿過一片竹林，但見開闊之地的遠處一絕壁擋住去路，移步近看，心下一驚，絕壁上所刻“一念窟”三個大字，一半月形地窟門打開著，與擎起竹屋地石碑大小相符，仿若從此挪移過去的。這一切都應是師父所為吧，那究竟是為何，為何這般煞費苦心呢。月桃不解，何況如今這許多的事情一股腦皆攤開在眼前，加之傷心過度，月桃但覺一陣頭暈，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