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

　　“我帶你們倆吧，反正順路！”沈老師上岸后對阿興和葉小弟說，“我開了車來，要不你們一起去我家吃午飯。”

　　“沈老師，不用了，我們今天吃素！”其實阿興他們幾乎每天都吃素。

　　“哦，十齋日，我也喜歡吃素。”沈老師按了車鑰匙的開鎖鍵，“沒事的，來上車。”

　　一輛銀白色的汽車在遠處慘叫了一聲，車頭對著江岸，身后是一座大樓，大樓前的樟樹樹擋住了烈日的陽光。阿興對車不感興趣，但葉小弟卻心里嘀咕著，“這車大概要二十萬吧！”但此時又不方便對阿興說。要是平常，他倆在一起，葉小弟總是評論著周圍路過的汽車，然后說出他們的報價，這時阿興會很掃興地說一句：“反正我買不起！”

　　“沈老師，你會做菜啊？”葉小弟坐在后排的客座上，正準備系安全帶。

　　沈老師有點羞澀地說：“會啊，今天中午你嘗嘗我炒的菜就知道了。”從葉小弟的身材就可以看出他對吃感興趣。

　　阿興手扶著車門，正準備上車，猛得用力關上了車門，對他倆說，“沈老師，再見！”又對葉小弟招了招手，面露喜色，然后奮力向前跑去。

　　“哇！”葉小弟瞪著雙眼，身子前傾，屁股微微撅起，雙手扶著座椅，透過擋風玻璃看見一輛紅色的跑車由遠處貼地奔來，伴著輕微的氣流聲，如同一匹寶馬良駒鼻孔呼哧地吐著粗氣。又像一個淘氣的精靈，乘著風兒由遠處飄逸而來。一個調頭，跑車穩當地停在了臨江一邊的樹蔭下，俏皮地掀起了副駕駛的車門，黑色的車牌上深深地印著五個數字九。

　　阿興跑過行人道，側身坐了上去，身子正對著江水，雙腳靠在一起拍了拍，抖去了鞋上的灰塵。開車的是位二十四五歲左右的小姐，一張冷艷的面孔隱藏在淺色的墨鏡之下，左手帶著一串黑色的天意菩提手串，方向盤后的電子儀表板上跳動著一列綠色的數字。

　　“林老師的車。”沈老師笑著說，啟動了發動機。

　　“啊？”葉小弟死死地扣住前面的座椅。

　　“那輛車改裝過。”葉小弟說，“這型號的車，聲音不是這樣的。”

　　“這有什么奇怪的，有錢人家的車子都改裝過。”

　　“不行，我得給阿興打個電話，問問他和神仙姐姐是什么關系。”葉小弟拿出手機，撥打著阿興的電話，里面傳來佛樂《金剛經》。

　　兩部車同時啟動，迎面開過，一輛車的聲音蓋過了另一臺。阿興按下窗戶，探出頭來，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雙手搖晃著，一手拿著電池，一手拿著手機。葉小弟只看見阿興背后一張銷魂的側影和隨風飄揚的青絲，跑車車尾在超出小車車頭的那一刻，掛著S檔加速度地向前奔去，如飛瀑般一瀉千里，只留下低沉的轟鳴和葉小弟失魂的身體，一個連他做夢都想不到的詞語浮現在腦海里，那竟然是“般配”。

　　“不用打了，其實他倆早就認識了。”沈老師驚訝葉小弟竟然不知道，“你不會真的喜歡上林老師了吧？”

　　“沒有，沒有。我知道阿興的爸爸在林老師父親的公司上班”葉小弟連說了兩遍沒有，然后悵然若失地系上了安全帶，看著那輛車幾近透明的玻璃逐漸變成黑色，苦笑著說，“那她也應該比阿興大幾歲。”

　　沈老師笑道，“女孩子家的年齡，那我就不清楚了。”

　　跑車消失在汽車的后視鏡里，去了更遠的郊區。車道是兩條不可能相交的并行線，連接著不同的目的地。遠處模糊的天際線逐漸清晰，高樓像一根根立柱支撐著一張巨大的網，里面的人和物忘記了自己存在的意義。葉小弟真希望飛馳的汽車能夠沖破這張大網，享受著天穹塌下后的靜謐。

　　看著夕陽，葉小弟有種大笑的沖動，像其他人一樣在該笑的時候笑。

　　禮拜一的《世界經濟與地理》課上，葉小弟窮追不舍地問這問那，阿興只是甜蜜地笑著說只是吃了個便飯。任課的是一名女老師，父親姓該，是該校的校長。所以女老師在她所在的經管學院飛揚跋扈是出了名的。該女老師的老公是該地區地方銀行的行長，年輕有為，年薪百萬。一生唯一后悔的事就是在結婚之后才知道有位女老師叫做神仙姐姐。

　　“今天我們講宗教與經濟的關系，世界有三大宗教。佛教，基督教，伊斯蘭教，每個宗教都有些禁忌，像佛教徒是吃素，穆斯林不吃豬肉等等，當然有些地方的佛教徒是吃肉的。這是我們在商務禮儀和活動中應當知道的。”

　　該老師撇開她的講義說：“當然，我們絕大多數同學是不信教的。不過，有信仰還是好的。”她打開自帶的子彈頭保溫杯，倒出一小杯水，“其實，中國佛教的四大道場還是有必要去的，五臺山是文殊菩薩的道場，普陀山是觀世音菩薩的道場，峨眉山是普賢菩薩的道場、九華山為——”

　　阿興搶著說道：“地藏菩薩的道場”

　　該老師飲了口茶水，矮小的身子正好可以依附在講臺上，一張圓潤的臉因勤施粉黛而顯得過于完美：“對，是地藏菩薩的道場。”

　　葉小弟和阿興相視而笑，胸前掛著一顆巴西黃水晶好奇地湊在阿興身邊：“龍哥，你又在看什么呢？”這種相覷而笑在該老師說她戴的水晶是一枚廉價的巴西黃水晶時也發生過。

　　“什么，BallisticsMissileDefenseSystem（**防御系統）？”葉小弟看著阿興桌上一攤英文數據目瞪口呆地說，手頭放著那本未看完的《新華字典》。

　　“龍哥，你口味還真重，你真是什么都看啊，經濟，文化，哲學，解剖，現在又看軍事。”

　　“我還以為你的夢想是當一名科學家呢？”

　　“別鬧了，我的理想是當一名警察！”

　　“哦，也有道理。武警，是不是武警？”

　　“不是，是特警。”

　　“對了，你字典看完了嗎？”

　　“還沒，等會兒看。不就是一個導彈防御系統嗎，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們學佛的人不僅出世間的知識要學，世間的知識也要學，這就叫做多聞。”阿興說著，翻著《新華字典》查著不認識的英文單詞，然后用紅筆在那個打了底線的單次下標出中文的意思。

　　“我哪能跟您比啊，在我眼里，你就是天才中的天才，你生來就是讓我們來膜拜的。”葉小弟突然眉頭微皺，“龍哥，你有沒有耳鳴？”

　　“嗯。”阿興點了點頭，用筆指了指講臺上的該老師，嘴里小聲地吐出了兩個字“墮胎。”然后從書包里拿出一對隔音耳塞遞給葉小弟，“你不是帶了香蕉片嗎，念幾遍變食咒后給她吃，反正小孩子喜歡吃甜食。”

　　“好，我還以為我腎虛呢！”葉小弟小聲念了三遍，“南無薩縛怛他哦哆，縛嚕枳帝。唵，三跋啰，三跋啰，吽。”然后，故意裝作系鞋帶把三片香蕉片放在了地上，“啊，現在舒服多了！”又拿出礦泉水瓶在地上倒了幾滴甘露水。

　　“我看你是心里有鬼。”

　　“那它什么時候才能被超度？”

　　“等該老師下個禮拜受胎的時候，它又會去投胎。”

　　“可憐的娃！”

　　好不容易的挨到了下午，早早地吃過晚飯，無事可做的阿興只好約無所事事的金金出來散步，金金乃女中豪杰，從不介意男女有別。阿興很喜歡和她在一起聊天，兩人無所不談，就像哥們似的。

　　“阿興，你上次說要我做施食，他們真的能吃到嗎？”

　　“佛教講究信心，你如果認真做，通過佛菩薩的加持，它們當然能吃到，就怕你不做。”

　　“可是不是說念變食咒食物會增加嗎？怎么我施食杯子的米還是那么多？”

　　“呵呵，你以為是在變魔術啊？”阿興笑道，“鬼道不用吃的，是用吸的嗎？所以密宗進行煙供、火供，都是用燒的，就是為了讓更多的鬼道吃到，因為有些眾生沒有福報，平常這種施食他們不一定吃得到。所以佛教徒點香不僅是是為了凈化空氣，也是一種慈悲，當然那些含化學成份的香除外。念變食咒是可以增加這些食物，只不過我們凡夫看不到。所以，你千萬別擦香水，不然被一群食香鬼跟著，貼著，吸其精氣，喜崇婦女作邪惡。”

　　“別說了，惡心。我周圍的女生都涂得跟朵花似的，那我們可以吃施食過后的食物嗎？”

　　“一般用來做施食的食物我們都不吃，都灑在樹下或者偏僻沒人的地方。像有些寺院里就會把這些食物去喂放生的動物，因為這些都是些斷手斷腳，流口水鼻涕的人吃過的。”

　　“誒——”金金做了個惡心的表情，五官緊緊地堆在一起。

　　“而且，被它們吸了之后，味道會稍微差一點。孔子不是說‘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說明了祭祀的肉被吸了精氣后，味道變差了，反正撒到干凈的草地上還可以喂喂螞蟻蟑螂。”

　　金金把阿興送到了圖書館，兩人在路邊道了別。阿興魂不守舍地在圖書館看了一會兒書，站在頂樓的窗戶邊向下望著那個漆黑的湖，一座拱橋橫跨到湖中心的亭子。亭子，乃聚陰之地。“天已經黑了，不會有人了來看書了，還是回去吧。”阿興自我勸解道收拾了東西回到了寢室。

　　“大爺。”阿興向坐在監控室門前的大爺問了聲好。

　　阿興和大爺的關系非同一般，相遇竟是那么的偶然。有一次他竟然被粗心的大爺鎖到了館里，不過這倒使他和看門的老大爺成了忘年交，倆人常在一起下下象棋，磕磕瓜子。老大爺有個怪癖就是從來不喝圖書館的桶裝水，他向阿興爆料了一個驚人的內幕，學校自己生產的桶裝水不干凈，有一次他在里面發現了一條蟲。蟲子旁邊漂浮著一圈油狀的環，如果寫出來就是對基督耶穌的不敬，沒人知道它有沒有在人體內復活。

　　“阿興，今天怎么那么早就走？今天不是進了新書嗎？”大爺把茶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用手捶著自己的腰，背心外罩著一件白色的襯衫。

　　“今天圖書館的位子都被占光了，沒有空位子了。大爺，你腰怎么了？”阿興見大爺腰部有一團郁結之氣。

　　“哦，都老毛病了，在部隊當兵的時候烙下的毛病，今天又幫他們搬了下書，沒想到一不注意，這腰傷又復發了，人不得不服老啊，我是老咯。”

　　“我幫你按按，”阿興一手扶著大爺的肩部，另一只手掌部由上而下推撫、橫搓腰骶部，大爺感到一股熱氣從阿興手掌發出，從上而下直達自己痛處。

　　“大爺，你還當過兵？”

　　“當過，我還當過排長了。”

　　“大爺，那你這腰是怎么受傷的，我感覺不是訓練受的傷。”

　　“這可就說來話長了。”

　　“那你就給我說說吧，我就喜歡聽故事，快給我講講。”

　　“好，我想一想，那可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大爺取過茶杯喝了口茶，“我記得那是一個冬天，剛過完年。部隊派人運送一批文物去機場，聽說是在樓蘭古稱發現的，那時，我還記得前些年有個科學家為了考古還失蹤了，我們部隊還幫忙找了三次，所以確定那是文物一定沒錯。我記得那天，天特別冷。要知道，新疆進入十月份天就開始變冷了。我還向連長建議能不能過幾天，等天氣好了，再送。可連長說，是師長親自打來電話要我們把這批文物給護送過去，不然過幾天要下大雪，飛機不能起飛。沒辦法，我只好命令我手下的班長帶了兩個人趕早開車送去，怕天黑路不好走，我還記得那個班長姓史。文物不多，所以連長要他們就開吉普走。可沒想到路面結冰，車子打滑翻入沙中，幾個人剛下車又遇到了那一年最大的沙塵暴，那里的沙塵暴連石頭都能吹起來。”

　　“風呼呼地整整刮了一個晚上，等沙塵暴停了之后，連長親自帶著我們去營救。天剛蒙蒙亮，路又不好走，我的車直接翻到路邊的河溝里，開車的那個兵卡在車里當場暈了過去。而我從車里甩了出去，掉在了齊腰的河水里，那刺骨的河水我至今記憶猶新，我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心一直涼到頭頂，只聽見頭嗡嗡的響，想叫救命都不行，后面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在醫院昏迷了整整三天，還是連里的文書告訴我是我連長下水把我給拎出來的。”大爺身子一顫，“從此，我就烙下了病根。”

　　阿興雙手捏著大爺的肩井，拿著他肩部的肩髃穴，“那人找到了沒有？”

　　“連長命令一輛車子送我去軍醫院，剩余的車輛繼續找。等他們趕到時，發現死了一個，還有一個失蹤了，但我手下的那個班長還好搶救過來了，不過從此肺沒用了，史班長說他沒有保護好文物，部隊只好批準他提前退伍了。此后的一年，我感覺整個腰都是冰的，半夜經常被寒氣給凍醒。有時，痛得我難受，只好咬著牙忍著。一年之后，才發現了那個失蹤士兵的尸體，距事發地點一百多公里的一個沙丘，不過這也很正常，沙漠里被流沙卷走上百公里是常有的事。你想想，對于一個士兵來說，完不成任務意味著什么，醒來后，我當時真覺得沒有臉去見連長，可沒想到他一有時間就來醫院看我，叫我好好養病。”老人的臉色碾過一絲羞愧，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那文物怎么養了？”阿興關切地問，手上的速度慢了下來。

　　“有幾件文物不見了，我也不知道文物箱里裝的是什么，絕對是很重要的國寶。不然師長不會親自帶隊去找那個失蹤的兵。”大爺意味深長地說：“不過，詭異的是，去年，那個文書來看我，他說，我退伍之后，有個牧民又發現了一具尸體，穿著和那個士兵一模一樣，不過兩地相距兩百多公里，文書說如果不是這是，他早就忘了文物丟失的那些事了。當時，也沒有任何DNA的技術可以鑒定，所以，也不知道哪具是真的，部隊只好出錢把他埋了。文書說那件事對連長的影響很大，畢竟是幾條人命啊，都是他手下的兵，他說他只要呆到那里，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會想到那件事情，他實在呆不下去了，后來轉業去了地方。”

　　“沒想到您還經歷過這么離奇的事。”

　　“人上了年紀，話就特別多，一說起部隊的事，我就止不住。算了，不說了，耽誤你時間了。”

　　“沒有，今晚不用上課，老師出國考察去了。大爺，您現在覺得怎么樣？”

　　“比剛才舒服多了！”大爺站起身，扭動著腰子。

　　“大爺，那如果沒事，我先走了。”

　　“要不要喝口水再走？”

　　“不用了，大爺再見！”

　　“那好，你慢走！”

　　“龍哥，今天怎么這么早？”，室友純陽看著《黑貓警長與孫悟空大戰撒旦和八國聯軍》，一口吃著家里為他帶的點心，對阿興的早回很是驚訝。純陽是本地人，可以經常回家改善伙食，所以不用擔心錢不夠用。

　　“圖書館太熱了，我回來補充淡水。”阿興喝完水抱起籃球，“我去打球了。”

　　“好,龍哥再見！”純陽扭頭望了一眼阿興，笑呵呵地說。

　　“再見。”阿興抱著球下了樓，運著球向球場走去，球永遠比他先到了球場，因為球是圓的，還未長大的人是方的。

　　女寢樓下，纏綿悱惻。刺眼的汽車燈光，使他睜不開雙眼。他一口氣沖到了球場撿起了地上的籃球，開始了漫無目的地投籃。這所自詡的百年老學校很節儉，只開了一盞昏黃的燈。阿興其實是討厭籃球的，人追逐著這個圓圓的東西，就像獵狗追逐著獵物，不知道是人在玩球還是球在玩人，到頭來不過守著一個掙脫不了的欲望。身材不適合打球的阿興只不過借著打球的名義在外面吹吹寒風，排解一下文人的郁悶。空的場地能讓自己感到心的律動。

　　球場只有他一個孤零零的聲影。

　　“嘣——”球撞在了籃筐上，狠狠地彈射出去，一高一低地跳著，最后滾向遠方的暗處,穩穩地停在一雙白色的板鞋前,像是一種注定的默契。

　　沒錯，是那女孩，微弱的燈光投射出她頎長的身影。兩人會意的微微一笑，都顯得那么的不自然，女孩清澈的目光就像一彎碧波在阿興的心中蕩漾。阿興把球朝她手邊扔去，用一個挑逗的眼神示意她朝籃筐投去。她沒有直接投籃，而是晃過阿興，選擇了三步上籃。阿興欣喜地看著一身運動裝的她，覺得一股少女的活力四射開來。女孩的到來，為阿興枯燥無味的鍛煉增添了許多動力。

　　那一晚，阿興第二次送女孩回家，這條路讓兩人都覺得比上次要長。庭院燈下，兩個人影的距離若即若離。在路上，男孩告訴女孩，他找了她很多次。女孩只是微微地笑著，側耳聽著。

　　“再見！”阿興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直手抱著球。

　　女孩點了點頭，走進了一個別墅小院，她在鐵門后又對阿興笑了笑。

　　“快點進屋吧，小心著涼了。”

　　女孩轉身離去，在門廊前回過頭來，沖阿興甜甜一笑，她的五官在燈光下依舊是那么清晰。阿興回了一個鬼臉，揮了揮右手，看她進屋后便悵然離去。他站在轉角，回眸著門后來不及側身的容顏，又一個難以釋懷的過客。

　　一張高背的靠椅橫放女孩臥室的書桌前，女孩穿著一件睡裙望跪著仰望窗外的星空，臉上綻放出幸福的甜蜜。傾瀉雙肩的秀發掩映著一張細膩的臉，纖細的指尖捏著手機頂著下顎，宛如一個正在祈禱的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