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雨

　　一：

　　去接她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我坐在前往車站的公交車里，外面正下著綿長綿長的雨。九月份的時間恰好入秋，雨水也開始顯露出了冰冷和頹弱的勢頭，早已沒有了夏日里那種磅礴得幾乎要沖垮整個世界的雄壯。

　　公交車一路停靠，又一路前行，穿梭在灰白色的雨幕里。因為不斷上下車的緣故，車內的走道上已經完全的濕漉漉的，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著窗外并想著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其實昨天看在教授那里看到她的照片的時就開始想這個問題了。

　　令我感到好奇的倒不是她遲到了兩天來學校，也不是她清秀可人的外表，而是她的眼睛。那樣的迷離但又有說不出的純澈，這應該是我所見到的留入照片里的眼睛最為迷離的一雙，那雙棕色的瞳仁讓我感覺到遙遠，似乎她就生活在雨幕的天空上，而低頭看著下面這個落雨的世界。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她遲到了兩天來報道應該也是正常的一件事吧。我想。

　　許久，車內的自動報站里的女聲響起。車站已經到了。

　　車子一停靠，腳步就立刻動了起來，車廂里的人群向車門擠去。像水一般地向著涌向破開的堤壩口子一樣。并在濕漉漉的走道上帶起泥土一般的顏色的水滴。

　　外面的雨水還是飄灑不斷，一撐開傘雨滴便啪嗒啪嗒的擊打在傘布上面。我環視了一下車站的四周，這里到處都是雨水的身影，積水已經在車站廣場上流淌得到處都是。車站已經潮濕到了像被浸泡在水里一樣。

　　這個城市的雨季一直很長，我知道，連春天也是一樣的。

　　我向車站出站口走去。看了看時間，現在是三點十分，還差二十分鐘，她應該還在車上。不過很快就會到了。

　　我走到出站口旁邊一個還算不濕的角落里，那個角落比較安靜。我打了昨天教授給我的她的電話，想確認一下她情況怎樣。

　　電話沒打通。

　　我只能等車。

　　站在車站口我遠遠地見看見了她從那里緩緩走出來，盡管人很多。但是我還是在她出現的那一刻認出了她，和照片上相差不是很大，但是真實的她卻更加具有感染力。特別是那雙迷離卻又純澈的眼睛，讓我一眼就知道是她，并且開始注視她的一舉一動。之后便感到震驚。她從走廊那邊緩緩的走出來，被夾雜在流動的人群里，單瘦的身形不會把任何人吸引過來。不過似乎只要你的眼睛看到了她你就再難移開目光。哪怕只是一個不經意。

　　她的表情和眼神，似乎天生就給她帶來了一股卓爾不群的氣質。這讓她如此的和其他人不一樣。她一路向外面走來，沒有說話，周圍匆忙的人不曾給她任何影響。

　　“蘇繪衣”，我向著她的方向喊了一聲。蘇繪衣，她的名字，不過我還是更喜歡用“她”來稱呼她。

　　聲音傳開之后她偏轉了目光，看向了我這里，眼神也停頓了一下。這幾秒的停頓時間里她的目光平常，這時她似乎才與這個世界接軌。不過很快的又消失不見，恢復了之前的雨霧般的迷離。

　　她拖著黑色的行李箱，步伐平靜，走到我面前。說，你好。

　　嗯，你好。我回應了她的問候。

　　你來的有點晚了，教授都開始擔心你了。我繼續說道。

　　嗯，我知道了。聲音平淡無比，這讓我一時再也找不到其他言語來和她對話。

　　那走吧。她說出了這句似乎有點冷清的話，隨后身影便從面前向外面移動，身后的黑色行李箱發出咕咕咕的輪子和地板的摩擦聲。

　　對于她的態度我略微感到有些吃驚，完全像是對著一個很熟悉或是很不在意的人說的一句話。而我知道我應該是后者，畢竟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她走到雨幕里很長一段距離之后，我才發現她沒有打傘。

　　我不得不跑到她身邊，并把自己的傘一邊罩到她的頭頂。這時雨水已經有點弄濕她了，原本飄逸的頭發也濕得擠壓在一起，衣服上已經可以看到雨水浸入的痕跡。

　　頭頂上出現了傘，她終于看了一眼我，目光讓我感到復雜，說不清楚。

　　我說，明明在下雨，怎么不打傘，還要往雨里走呢？

　　對于這個問題她沉默了起來。許久之后才說了一句謝謝。

　　一句謝謝，很簡單的一句話。雖然不是問題的答案，不過還是讓我感到溫暖。

　　很快的就上了公交車，因為我自己早來幾天的原因，我開始向她介紹學校里的情況。不過她似乎沒有在并不在這個話題上，眼睛總是轉向模糊的車窗看著外面迷離的世界。不過我毫不在意，還是繼續對她說道。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或許僅僅只是因為剛才的那句謝謝。

　　要到學校的時候，我問她怎么就相信我。

　　她說她看到我就知道我是一個怎樣的人了，并且猜到是來接她到學校的人。

　　這個回答讓我感覺到應證了之前我對她的看法，她似乎就是那種人。

　　二：

　　新學期終于開始了，作為一個新進的學生我必須努力適應這里的生活。并且跟上教授所布置下來的研究課題。我每天都會在學校里走走，往返于宿舍和教學教師之間。研究生的學習生活，畢竟是我之前的努力所換來的，我在努力珍惜。

　　她和我跟的是一個教授，我們的教授是一個十分具有自由氣息的女性。大約五十左右，但是這并不影響她的風度。她總是會對著我們說自由和青春，語言慷慨激昂。每一個動作都透滿了五四時期的氣息。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以至于教授對于“她”的常常缺到不聞不問。

　　大多數的時間里只有我獨自一人在跟隨著教授研究課題，或是閑談一些其他的事情。有時候我們也會談到她，但是我們都不是很了解她。只不過每次說到她的時候教授都會說，蘇繪衣是一個比她還有自由氣息的人。

　　當然，她還是會來上課的。只不過大部分都是陰雨天氣。

　　研究生的課一般都集中在上午，而她那時就會抱著上課要用到的幾本書一個人來到教室。然后幾乎每次她都會坐在靠窗的單人座位上。這時她也會很認真的聽著教授所講的東西，然后認真的作下該記得筆記。這樣的事顯得她特別的和這個世界靠近，不過只要你一直觀察她的話，你就會發現她會時不時的轉眼看向窗外迷蒙的雨，而那種眼神，你又會覺得她還是如此的遙遠。原來她從來就沒有注視過這個眼前的課堂。

　　我也會找她說話，雖然大部分的時候只是在討論研究的課題。她顯然不是善于表達的或者熱衷于課題的人，在話題上她每次都只是用三言兩語的零散語言說出自己的一些想法。這讓我不得不努力的對她的話進行揣摩，想出她所要表達的意思。也要說更多話來防止話題的靜止。

　　她的行為動作也極少，在教室里的時候只是看著書，或是一直盯著外面不放。表情常常陷入一場神秘的不為人知的冥想里。我很少見到她有過比較大幅度的動作，因為要說她最大的動作，那應該就是站起身來走路吧。

　　而下了課之后她便收拾了書本往外走，從沒見過她留下來和教授說過什么關于平常的事情。其實關于研究課題上面也很少，不過教授曾對我說過她做的課題每次都做得很好。我想應該是她在自己的時間里研究課題吧。

　　我也很少會在學校里看到她，我知道她并不住校。她在住了學校兩個星期之后就搬了出去，具體搬到哪里我不知道，也沒去過。

　　遇上她的時間也大部分集中在雨天，那時她會來學校上課。也說不清楚這是因為什么，她只有雨天里才會來上課。我往往是在教學樓外或是教室里看上她的，因為同一個目的地的緣故。我從來沒見過她打傘，她總是坐上公交車，到了學校車站點就下車然后徑直走向上課的教室。期間如果雨水不是很大的話只會稍微把她弄得潮濕。

　　對于這件事我倒是沒有感覺到太多的吃驚。因為她好像不習慣打傘。

　　你看她走在雨水里的時候是多么平靜和自然，并不像要努力躲開雨的人。而雨水落到她的身上時她又還是那么的平和，除了把書往懷里抱緊一點之外，沒有一絲的急促和不安。而她那雙迷離的卻又純凈的眼睛和雨幕又是多么的融洽，就好像它們原本就是一體的，連在一起的一樣。

　　這樣，那她應該是喜歡雨水的。

　　可是盡管如此，不過要是我在路上看到她淋雨的話，我想我還是會義無反顧地把傘向她伸去。我從小就不喜歡看著別人流淚或者淋雨，那樣讓我感覺到她們的孤單和悲傷。

　　而每次當我的傘布籠罩上她的頭頂的時候，她總是看我一眼，沉默了一會然后對我語言平靜地說了一句謝謝，又繼續往前走。我知道其實她并不習慣有傘籠罩在頭頂，或許也只是出于其他原因才會說這么一句謝謝。不過這對我來說倒沒什么關系，我知道她本來就不擅長雨談話。

　　不過這座城市的雨季顯然很長，我想很多個下雨的時刻她應該都是淋濕的吧！

　　三：

　　大概越是越長大就覺得時間過的越快吧。第一個學期很快的就過去了，馬上就迎來了草長鳶飛的春天。

　　第二個學期我還看到她，也是經常只有在雨天才會來上課。不過這些都是普通平常的。而讓我感到影響深刻的或許只有兩次。

　　第一次遇到她，天氣意料之外的好，或者應該說出乎意料地在天氣晴朗的時間里遇到她吧。那時因為要去山上吹風而恰好路過學校后山，那里有一條很長很長并且彎曲通向山上的走道。而她就坐在走道邊上，手里拿著一本小書，視線是對著書里或許也是別處。我隔著很遠就看到了她，這個場景感覺有點驚訝卻很美麗。

　　走近了，我站到了她的身邊，很安靜的沒有叫她。她也沒有察覺到我。陽光很好，它們穿越幾萬米的大氣層，然后再被已經開出新芽的樹枝弄得破碎。落到走廊上時已經變成明黃的琥珀，溫暖的貼在地面上，她的臉上。風一吹琥珀便跳動起來。這一刻我感覺到她在吸引我。盡管她連個轉身都沒有。

　　之后我退了開去，很安靜的。

　　她應該是安靜的，我想。

　　很久以后我也慶幸我當時做出了這么一個決定。只是觀看，卻不走進。這個美好的場景。

　　不過第二次的相遇倒沒有了這樣美好的天氣。不過卻更加的讓人難以忘記。

　　由于研究生的學習是需要很需要時間和精力的，所以我不得不經常在圖書館里尋找有關的書和資料。我幾乎每天都會去圖書館的資料室查閱，為自己的課題做充分的準備和收集足夠的證據。并會提出很多和課題牽扯在一起的東西。

　　我具備一個真正學者最優秀的品質，教授是這樣說的。

　　第二次遇到她就是在圖書館里，這同樣的有點出乎我的意料。因為在我的映象中她似乎從未來過圖書館，要知道我可是經常混跡在圖書館里的人。

　　不過我是在圖書館的天臺上遇到她的，這倒是還算正常。

　　那天或許是因為坐在自習室里太久了的原因。我終于站起身來向外面走去。這時外面下著雨，細細密密的，紛紛擾擾。這座城市的雨季總是很長，讓人全身都感覺因潮濕而發霉。我對雨也蠻喜歡的，雖然可能沒有她那樣的特別對待。

　　在走廊上站了一會還是感覺到壓抑，然后往天臺上走。

　　我從小就有登上天臺的喜好。我總是喜歡在天晴的時候到天臺上面去吹風或者是純粹的睡上一覺。那里更加靠近天空，風會吹起光貼我的臉上，我的心情會變得很好。而現在天沒有晴，在下雨。我想我只能可以體驗一下她站在雨里的感覺。

　　上了天臺，消失了遮掩物。雨就毫無疑問地落到我身上了。天空很灰暗，陰霾不斷。這時我又想起她，下雨時我總是想起她。她一個人走在雨水里，那樣令人難以理解。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啊？

　　不過這樣的問題沒有持續多久。因為我馬上就在天臺上看到了她。

　　她就在天臺上的一處有擋雨墻的地方。那個地方在雨水的范圍之外，還好，她沒有一直待在雨水里。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支起畫板畫畫，我以為她平常只是一個人窩在自己家里發呆或是研究教授布置下來的課題而已。不過仔細想想她，畫畫其實很正常了。

　　她也看到了我，雖然她的筆一直沒有停頓。不過她的目光向這邊看了一眼，很友好的目光。這很少見，并讓我不得不向她靠近。

　　四月份的天氣，很平和，雨水飄飄灑灑。圖書館的天臺上的地面上黏滿了青色的苔。我踩著它們安靜的走到她身邊，她繼續畫畫，沉默著沒有言語。

　　一筆一筆的，沙沙沙的鉛筆劃動的聲音消失在雨水落下的空氣里。

　　她畫的是雨，很漂亮的很安靜的雨。很少見到會有人用鉛筆素描來畫雨，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整幅畫都被籠罩在鉛灰色的世界里。像頭頂上的霾低垂下來飄到了她的畫紙上。如此逼真的畫面氛圍，她應該學過畫畫，我想。

　　我一直在旁邊看著她作畫，她小心翼翼的揮筆，一個灰色落雨世界漸漸在畫紙上展現出來。直到她最后在畫紙的邊緣上寫下蘇繪衣三個字的時候，我才說嗯，畫的真好。

　　她看了看畫說，我不是專業畫手，只能這個樣子了。她說完之后我才感覺到之前判斷地錯誤。

　　送給你。

　　她說完這三個字，就從畫板上取下來把這幅剛剛完成的畫交到我手里。畫被卷起來伸到我的眼前，她的手伸得很直充滿了力量，這讓我不得不接過來，雖然有點不適應她會把這幅畫給我。

　　謝謝。我這次向她一樣說出了這兩個字，不過卻沒有她說這兩個字時那種平靜和自然。

　　不客氣。她回應了我，還是平時說話時的語氣。

　　四：

　　再后來她就不見了。

　　哪怕是后來的很多個雨天也沒能見到她來上課，這讓我感到擔心，而教授卻若無其事。我問教授是否知道蘇繪衣到哪里去了，可是教授卻只是回答我說，蘇繪衣是自由的，比起任何人來說。并且告訴我沒有必要去找她，因為我找不到她的。

　　教授的回答讓我更加的覺得她不會再來上課了，但是對于她的離開我卻一點訊息都不知道。我想教授應該是知道其中的一些原因的，只是她卻不會告訴我。

　　雨季一直在持續，只是沒有看到她出現，這讓我感到有一陣莫名的慌張。我也說不清楚這到底是為什么，她跟我不怎么熟。何況教授都說了不需要去找她。但是心底里卻一直惶恐不安，似乎我已經習慣了她會在雨天出現。而現在外面正下雨啊，可是她卻沒有出現在眼前。

　　我終于去了她所租住的屋子尋找有關她的東西和她消失的緣故。

　　那是一間坐落在落庭山山腳接近馬路的屋子，落庭山是這座城市里唯一的一座在市區還長滿綠樹的山。房主告訴我說她之前就住在二樓那間窗外就是香樟樹的房間，不過她很早之前就離開了。我問房主是否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可是房主表示對此一無所知，因為她除了每月交房租之外她并沒有和自己有過什么交談。

　　這很正常，我想也是這樣的。

　　我向屋子看去，這間屋子很好。向南的窗戶，外面的墻壁上爬滿了青碧的爬山虎，還有看不盡的層層的香樟樹綠葉。這樣的環境確實很適合她。

　　我走進去的時候已經很安靜了。沒有人了，當然是很安靜的。

　　房間里很干凈，連灰塵都很少。收拾得很徹底，似乎是離開前有意地毀滅證據一般的，沒有留下任何有關于之前她的東西。看了很久之后我終于頹然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看著窗戶。外面正下著雨，風搖動著香樟樹的枝葉。有雨水滑過窗戶玻璃，看起來模糊模糊的一片綠。

　　真是孤單，在這個安靜的房間里我不由自主地就產生了這樣的感覺。

　　那她平常是不是也是經常這樣嗎？我對著房間發問。

　　我在那間屋子里坐了很久，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發現。直到夜幕降臨房主來叫我，我才起身離開。

　　街上還下著雨，很快我就被淋濕了。這是我第一次的在這座城市的雨季里沒有打傘。我一個人在夜里的霓虹燈光里往回走，雨聲淅淅瀝瀝，紛紛擾擾。

　　這個城市的雨季竟然是如此的漫長，比我平常想象的還要漫長得多。

　　我想我的心突然變得有點空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