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潞州別駕

　　關東距離臨淄總有千里之遙，在那個年代，這是一段令人難以想象的旅程。即使有一匹可日行千里的白馬，也不免讓人望而止步。因為那里實在是太過荒涼，不管是馬賊強盜，官兵地主，還是猛虎豺狼，黑熊豹子，單遇上哪一樣，就足夠讓人吃不消了。

　　羅忠倒并不畏懼這些，身懷武藝，尤其是像他這樣身懷絕世武藝之人，向來都不懼怕別人懼怕的那些東西。他甚至沒有什么懼怕的東西，心中卻一直惴惴不安，不停地催著白馬，星夜兼程，一路上倒也順利，不過兩日便進了河北道，河北道古來便是繁華的所在，到了這里便又似進入了人間一般，羅忠那一顆懸著的心也不免稍稍安定了一小半。

　　白馬雖非凡馬，可這般沒日沒夜跑了兩日，也是累的非常。這日進了魏州地界，趁著天色正好，羅忠本想再趕一段路，拍那白馬時，白馬口中卻不住的發出低吟之聲，步子也愈來愈慢。羅忠暗吐苦水，這白馬怕是跑不動了，便翻身下馬，牽著前行。找了一家臨街的客棧，招呼店小二將白馬喂上上好的草料，好生照顧。自己進了大堂，點了壺酒，切上兩盤牛肉，也好好的吃上一頓。

　　這里也剛下了雪，到處裹上一層銀裝，看上去倒并非多么的淡雅素麗，倒像是故意遮護些什么。

　　不知怎的，他竟又想起了那片白樺林。

　　一個人一生之中，總會有一些時刻，總會有一些地方，你是無論怎么樣都忘不了的，不僅忘不了，反倒是會經常的觸景生情，不知怎的，不知何時，忽然一下就會想起來，就再也難以不去回憶了。

　　羅忠自斟自飲，幾杯下肚，心中也暢快了不少。吩咐小二再來一壺，心中這些郁悶之氣，須得好好的舒展舒展。

　　羅忠一杯斟滿，還未下肚，便聽見一人說道：“要事在身，還敢喝這么些酒，難道是藝高人膽大嗎？”

　　他抬起頭來，眼前是一位英俊的青年公子，二十五六歲的年紀，穿著淡黃色的衣衫，腰間配著一把雕琢精細的寶劍，劍上墜著一塊玉，氣度不凡。

　　這人自顧坐到羅忠的對面，叫道：“小二哥，溫一壺酒，切兩碟牛肉，添一副筷子，再拿兩個大碗。”

　　小二應道：“好嘞！”

　　羅忠說：“那邊的兩位兄弟，怎么不請他們一起入座？”

　　這人“哦”了一聲，說道：“那是小生家中的仆童，閣下多慮了。”擺擺手，那兩個人便離開了。

　　羅忠說：“仆童便有如此武藝，先生真非等閑之輩。”

　　這時小二把酒肉端來，這人倒了滿滿兩大碗酒，自己先端起一碗說道：“羅兄弟，在下不才，先敬你一杯。”

　　羅忠拿著酒杯的手晃了一下，酒杯中灑出了兩滴酒。這人一碗下肚，嘖嘖嘴，贊道：“真是好酒。羅兄弟，如此好酒，你浪費這兩滴，可是暴殄天物啊。”

　　羅忠將那杯酒一飲而盡，說：“你是誰？”

　　他哈哈大笑，把那一大碗酒推到我的面前，說道：“羅兄弟，我拿大碗敬你，你卻只喝一小杯，可是有點不夠意思。”

　　我一掌拍在桌上，那碗順勢彈起，左手平平伸出，接住那碗，一飲而盡。

　　這人拍手叫好，又說：“好功夫，只是喝這么一碗酒，未免有點小題大做吧。”

　　羅忠不動聲色，說：“我只是試一下酒中是否有毒。”

　　這人說:“想不到堂堂羅家后人，如今竟也如驚弓之鳥一般，草木皆兵了。”

　　羅忠并不介意他的奚落，問：“你是何人？”

　　他說：“在下府邸便在不遠之處，不知兄臺可否賞個臉？”仍是笑容滿面。

　　羅忠說：“那便請閣下帶路。”

　　這人起身，喊道：“小二，結賬。”

　　羅忠牽了白馬，這人所乘也是一匹白馬，兩匹白馬相見，竟然同時嘶鳴起來。他翻身上馬，羅忠也翻身上馬，二馬同時飛奔，竟是不分上下。

　　府邸遠在郊外，建立在一片樹林之中，雖不豪華，卻也不失典雅。羅忠問他：“這邊是閣下口中的不遠之地嗎？”

　　他笑道：“有此等好馬，千里亦不嫌遠，何況這區區之地呢？”

　　羅忠隨他進去，看似面無表情，暗里卻密切注意著周遭情況，不敢絲毫松懈。

　　進了內廳，這人屏退開旁人。竟是屈膝一跪，伏在地上，說道：“潞州李隆基，謝羅忠將軍送信之恩。”

　　羅忠心中一驚，說道：“你果然便是李隆基。”說著將他扶起。

　　他倒也有些驚訝：“你猜得到我是誰？”

　　羅忠說：“如此好馬，一般人怎能得到。只是在下不解，你如何得知我是羅忠，如何得知我是給你送信，還有，你不是在臨淄？”

　　李隆基笑了笑，說：“在下剛剛由臨淄王轉潞州別駕，是以在此處。你羅忠鼎鼎大名，乃朝廷緝拿的頭號要犯，誰不認識？”

　　羅忠心中一凜，暗想如此招搖過市，確實太不小心了。卻著實不明白這李隆基時如何得知自己此番乃是送信給他，正要再問，他卻先開了口，說道：“我府中白馬絕非凡馬，日行千里，絕非話下，這是從西域引進的純血馬，馬通人性，除非它先前的主人死前指定了你是它的下一任主人，否則，它絕不會如此乖乖就范。”

　　羅忠暗暗稱奇，說道：“臨淄王著實不凡。只是現在朝廷上下人人都想擒我立功，難道臨淄王……”

　　他打斷道：“想擒你的，不過是宗楚客一黨罷了。”

　　羅忠說：“現在朝中誰不是這一黨的人？”

　　李隆基說：“自然是有的。”

　　羅忠笑了，問他：“哦？在哪里？”

　　李隆基義正言辭的說：“就在你面前。”

　　李隆基右手一揮，做出一個“請上座”的動作，羅忠也不客氣，便坐下了。李隆基也坐下，奉了一杯茶。說：“十六年前羅老將軍的死，我至今仍耿耿于懷，他是為了保住我，才不惜拖累自己的全家。幸而蒼天有眼，羅家還有血脈留存于世，我也算有些許慰藉。只是每每，每每想起羅家滿門抄斬的情形，總是心中憤慨不已，只恨自己當時無能，救不了羅將軍！”他說到此處，右手握成了拳頭，重重的砸在桌子上。

　　羅忠聽他說及自己的家世，不便插話，只是靜靜地聽著。

　　只聽他緩緩說道：“想當年羅家三代，羅藝、羅成、羅通諸人，哪個不是英雄好漢，哪個不是忠心耿耿，羅藝將軍雖至死忠于前隋，那英雄氣概，哪個說得？那羅成羅通二位，更是對本朝有大功勞的人，想不到羅家一門忠烈，到了羅騰將軍，竟然遭此毒手。”

　　羅忠說：“難得還有人記得此中種種。往事一樁，也不值一提了。”

　　羅忠把那人臨死之前交給我的布條拿出來，交給李隆基。說道：“此物交到你的手上，在下使命完成，告辭了。”

　　李隆基連忙攔我，說道：“當年羅將軍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要好好的報答于恩公之子了。”

　　羅忠說：“家父所做，必然有它的道理。你不必總放在心上，我羅家早就沒了，剩我一個，死在那奸賊的手里，也是遲早的事情。我只求臨死之前，把自己的心愿完成，也就夠了。”說罷邁步便走。

　　李隆基慷慨激昂：“但求我有一口氣在，也絕不看著那兩個奸賊加害于你。只是不知羅兄弟的心愿，在下能否盡一份微薄之力？”

　　羅忠說：“只是我的私事，臨淄王未免也太過熱心了。”

　　李隆基說：“戚老教主之死，我也是深為之悲。我知道戚老教主對羅兄弟恩同再造，可人死不能復生，你也不要太過悲傷才是，奔喪倒也不急于這一時。實不相瞞，我也想去拜謁一下戚教主，不如等了結了此事，我們二人同去如何？”

　　羅忠問他：“何事？”他長嘆一口氣，說：“唉！奸臣當道，這英雄好漢自然就苦不堪言了。我之所以接任這潞州別駕，除了表示自己對當朝的順服，不致引起宗楚客的懷疑之外，也想這潞州離長安不遠，正籌思對策，趕在冬至之前，把關在天牢里的謝英雄、周英雄兩位英雄救出來呀！”

　　羅忠一驚：“兩位義兄！”他本來正是打算先行去往關東之地的神羿教完成自己的事情之后就回長安劫獄，搭救困在天牢里的謝北、周若飛兩位義兄，失敗了就和兄弟死在一起，僥幸成功，就歸隱山林，什么血海深仇，統統都不管了。可是卻沒想到，這李隆基竟也有此打算。他與那二人有何瓜葛？犯得著為此與宗楚客那一黨為敵？羅忠實不愿再和朝廷中人有什么牽連，不過眼前這人，又實在不失為一號好漢。羅忠想到此處，心中又轉念一想：“我的種種事端，此人全都一清二楚，這才真是厲害。”

　　羅忠說：“想來我那兩位義兄與閣下并沒有什么恩情吧，犯不著為此得罪了朝廷中的那些人。我的事情，我一人承擔便是。”

　　他說：“知恩圖報，原當如此。那天牢之中層層防衛，高手如云，羅兄弟雖武藝高強，可也并非……”

　　“那倒不用臨淄王來擔心”羅忠說，“是生是死，都是定數，逃脫不了。”

　　他不以為然：“可若有萬全之策呢？”

　　羅忠見他久久糾纏，索性便道：“不知你派出去刺探軍情的那人，現在何處？”

　　李隆基臉上顯現出訝異的神色，問：“不是此人將這布條交到羅兄弟的手上的嗎？我府中之人向來都是忠心耿耿之輩，這人若不是自己送不到了，定然不會叫此物交到別人手上，想來此時已經……羅兄弟何必明知故問呢？”

　　羅忠冷冷的看著他，并不說一句話。卻死死地盯著李隆基的一雙眼睛。李隆基被他盯得不自在，又一抱拳，問道：“羅兄弟，可是出了什么事嗎？”

　　羅忠淡淡地說道：“臨淄王多慮了。那名衛士著實乃忠勇之輩，實在是我等楷模。”

　　李隆基說道：“羅兄弟過謙了。這人死的英雄，我定會照顧好他的一家老小。不知……不知羅兄弟是否肯和在下聯手，共謀那萬全之策呢？”

　　羅中說道：“什么萬全之策？”

　　李隆基微微一笑，右手一抬，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說道：“此事自然在為兄的掌握之中，賢弟不必多慮，一路奔波想也辛苦了，便在這里先住兩天，我李隆基以性命擔保，兩天之后，將謝、周兩位英雄完璧歸趙。”

　　羅忠雖半信半疑，不過見他說得赤誠，也不便再拂其意。況且那天牢護衛重重，自己確實也沒有十分把握能將兩位義兄救出，損了自己的性命不打緊，兩位義兄卻是無論如何也要救出的。索性由他試試，也是無妨。

　　還有那送信之人之事，羅忠也不如何明白，心道正好再查。

　　羅忠打定了主意，就隨他的指引進了內廳。李隆基做事周到，早就已為羅忠置備好了房間，屋內，檀香撲鼻，裝扮得甚是精致。

　　李隆基心想羅忠乃是名門之后，自小家中定然也是奢侈無比，況且一代忠良，吃住上總不能怠慢了人家，是以布置之時，極盡精致之能事。

　　殊不知羅忠五歲那年便慘遭滅門之禍，在外過著江湖上的生活。對于如此精致的房間，反倒有些不適應，只是想來也是他精心布置，不便透露不悅之情。嘴上只說：“有勞，有勞。”

　　是夜。

　　羅忠輾轉反側，甚是難眠，一路的追殺倒在其次。只是隱隱的覺得李隆基此人要做一些什么事情，此人著實不簡單，不可全信，要防要防。而白日李隆基的一番話，倒勾起羅忠這十數年的記憶來了。

　　他五歲那年，家中便遭了大難。當時，是朝中的奸臣宗楚客等人聯名陷害羅忠的父親羅騰，說他通敵叛國，利用手中的兵權，勾結突厥，意欲覆滅我朝。昏庸的皇帝聽信讒言，下令將羅姓全家抄斬。羅騰正氣凜然，與生死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想到朝政敗壞，幼子將亡。心中不免絕望。

　　此時，遠在關外的神羿教教主戚江鸛連忙趕來。他與羅騰乃是莫逆之交，當年在對突厥的沙場之上，二人攜手作戰，戰功赫赫。后來，大軍得勝之后，戚江鸛便卸甲歸田，回到了關外，執掌了神羿一教。

　　他臨刑前夜趕到天牢，想把羅騰救出，羅騰卻說：“戚老弟，你以為朝中的那些人真能拿得住我？”戚江鸛說，他也是詫異。要知道羅家一門向來人才輩出，羅騰羅將軍更是難得一見的習武奇才，武藝之高，當世罕見。戚江鸛問他：“以哥哥的武功，這世上怕是無人攔得，那又為何……”爹爹未及向他說出緣由，便有巡邏的士兵發現了他的身影，爹爹情急之下，急忙說道：“老弟記住，我不能走，你帶上忠兒，速速離開！”

　　戚江鸛也沒有辦法，帶著當時只有五歲的羅忠，拼死殺出重圍，自此一路向東向北，進了關東，將羅忠帶到了神羿教。

　　神羿教相傳為北魏時期一位射箭名家所創，已延續百年。教中弟子不僅善于射箭，獨特的劍術也是不凡。戚江鸛收羅忠為入室弟子，他勤學苦練十三年，不僅學得了戚江鸛的武功，家傳技藝也已練到非凡境地。教中只有入門最早的大師兄華圣霄，無人可與其一戰。羅忠對他這位大師兄極是仰慕，因他大師兄不光武功了得，胸中韜略也是不凡，有經天緯地之才。他大羅忠五歲，為人持重，深受師兄弟們愛戴。羅有心想：“這次戚伯伯故去，大師兄此刻應該已經接任教主之位了吧。”

　　又想：“不知師妹如何？”

　　師妹，便是戚江鸛唯一的女兒，戚如雪。

　　羅中永遠也忘不了她。

　　他永遠記得當時她告訴自己她的名字時，向他念了一句詩：“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她說這是《詩經》中的一篇，今人引用它，常常是說女子不知歸屬。羅忠似懂非懂，只是記住了那個美麗的名字，如雪。

　　三年前，當羅忠藝成之時，戚江鸛允他下山，殺那個奸賊，為國除害，為父報仇。他除了說萬萬小心，沒再對羅忠說別的，因為他知道這個時候再說什么都是多余的，就是古時候的戰國時期，壯士荊軻前去刺殺秦王的時候，太子丹也只是高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如雪送他下山，兩人俱都依依不舍。依依不舍，有時候也是世間最美好的一種感情與狀態。

　　那是春末，一個冬天的積雪剛剛融化，路邊的那片樺樹林也開始長出新葉，樺是白樺，很是好看。羅忠取出彎刀，在一棵剛剛蘇醒的樹上寫下如雪給他念的另一首詩：“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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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此處，羅忠的臉上竟然多了幾行淚水，他竟然也是會流淚的動物。

　　一別三年，此番羅忠又回關東，刻下字的那棵樺樹竟也已經找不到了，他只是現在的希望也和當時的希望一樣，想著樺樹長青，想著此生與共。

　　他不禁喃喃地說道：“如雪，你可還好？”

　　屋中的檀香味刺入他的鼻中，甚是難受，羅忠目光一瞥，柔和的月光透過薄薄的紗窗灑進屋里，鋪在桌前的地板上，顯出一派清冷的略帶憂傷的景色。此情此景，不論誰見了，心中也會是愈發的不平靜，他穿衣起床，推門而出。

　　天已經晴了，而院中的積雪還沒化。他心中默推了一下歷法，今日已是冬月十四，難怪月亮這么圓了。潔白的月光映在潔白的雪上，一片清冷，他不由得顫了一顫。

　　“真冷。”

　　羅忠轉身回屋，而推門的那一刻，他卻分明看到了白色雪上的黑色的影子，一閃既沒。他飛身躍上屋頂，放眼四看，一個黑黑的影子沒入遠處的林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