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明漫談

　　清明漫談

　　每年做清明的時候，我都要回一趟老家去上墳，今年也不例外。

　　我的老家在一個不小的村子里，離鎮上并不遠，高高低低過幾個坡，也就到了。說村子不小，我卻并不確定。因為一些特殊的緣故，我從小便沒在村里常住，村頭村尾未曾完整的跑過幾次，路上遇見了人，望著面熟，單知道是本家親戚，卻終于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未曾叫出一個響亮而確切的稱呼，只好含著一絲羞愧和慌亂一閃而過。但從一座接一座的老屋、晌午時間水灣邊洗菜、洗衣婦女的說笑、傍晚一縷一縷接踵而成片的炊煙，我便下了這個結論：我的村子是不小的。

　　從鎮上出發，沿柏油路走上二里來路，左側便有一條岔路，用當地華陽河的石子鋪成。這條岔路不算窄，可容車單行通過，算得上是進村的第一要道。若你是駕車而來，千萬小心，這條岔路下便是一個坡，極陡，而且是一個急彎，不熟悉的司機師傅確實容易吃些小虧。若只是步行，便立刻能感覺出一種環境上的差異。柏油路上的灰塵喧囂在石子路的一個急轉彎之下，立刻被拋到腦后。此時，你還在坡上，還得走上一段路才能進村。這一段路倒沒什么特殊的景致，坡上只是幾座舊墳，走了十幾年，也熟悉了，也沒變。坡下面進村的路，兩邊皆是田，種著水稻，稍遠處，可以望見村里的人家和山邊的樹。

　　行至第一座磚瓦建筑物處，便可算進村了，卻不是進我們的村。大抵中國的每個村落都會有條河，我的村子自然也有。只是我們村的河太小，只能算得上是溪吧！下坡的路一直通到溪的下游，溪和路打個照面，便流到暗渠，分流到路兩邊的田里。小溪兩岸是兩個不同的村子，沿著溪右邊的田埂走，才能進我的村。我的村叫“上水灣”。

　　上水灣的第一家，便依著這溪的下游。這是單門獨戶的一家，隔村里其他人家都有些距離，但房子在村里要數最大、最氣派，屋主人在村里輩分不低，威望也高，所以來來往往、進村出村的人都要朝這家望望，仿佛這村頭第一家就是有領頭的本事。這家并不是旁人，是對我極好的嫡親的三姑家。我的童年記憶，和這個村子有關的記憶，都離不開這戶人家。

　　若不從旁路岔到三姑家去坐坐，只是沿著田埂筆直走，左邊是溪，右邊是田，走個百十來米，房子便突然的多了起來，小溪也突然的變了方向。原來她并非筆直的從上流下來的。這個彎折的地方，形成了一個小水灣，養活了這個村的幾代人?！吧纤疄场边@個村名大抵由此而來。這一米來寬的小水灣被人拓到了兩米來寬，再將兩岸稍微修葺，方便村里人洗衣洗菜。大概從有人住在這里開始，這彎清水便肩負這這些作用，究竟有多少年頭，無從考證。但這些年都過去了，她竟毫無怨言，還是那么清。這清是極其透徹的，我真的再也沒有見到過第二彎像這樣滌清的河水。以往我們小孩，在河邊玩耍，可以清楚的數清河底寸許來長的小魚?？此瘟藥兹?，終于還是決定用網兜將他們兜了起來玩耍一通，或是單純的喂貓。母親曾跟我說過這樣一件事：她生下我后，家婆（外婆之意）到我家來伺候母親坐月子。有天晚上去洗碗，到河邊一看，卻嚇著跑回了家。吃驚地告訴母親，河里的水都干了，真是件怪事！叫起我的父親去看后，才明白原來是水太清、太平靜，外婆還見過這么滌清的水，一眼望到了河底，才誤以為河水干了，白白受了一驚。這水灣水的清，由此也可見一斑了。

　　挨著水灣的那戶，是我的大伯家。這水灣邊的位置，洗衣洗菜，人來人往，當是村里最熱鬧的地方。只是我的大伯，生性寡言，又常出門做工（他是手藝很好的泥瓦匠），大媽（伯母之意）又在外地打工，屋里難免少了人氣，望著冷清。大伯是個磚匠，也是電工，還會寫極好的毛筆字。那時候的人，讀了點書，都練得一手好字。我不知道他算不算得上是一個好人，但我卻對他有極深的感情，無由來的。從血液，從骨子里的?；蛟S只是因為我們屋挨著屋，我們供著同一個祖宗？不得而知。大伯家隔壁是我家，破敗了很久，早就不可謂之“家”。這幢我不知其歷史卻又飽含感情的三間衰敗磚瓦房，從我父親過逝，我便和母親搬了出去，和它做了分離。只有我爹（爺爺之意），那些年頭一直守著老屋。我們的搬出，在當時我應該是及其不舍和難過的。我猶記得我時常伏在母親工作的那間小屋子的窗臺上默默流淚。我想我的水灣，想跟我大伯家的哥哥滿村跑，想我已逝的父親，想我爹。但是沒有辦法，母親必須要工作，我們必須生活下去，即使這個家里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男人，因此，我的母親尤其偉大。那年我只有五個年頭，留在我腦中關于父親的印象只是幾個極短的模糊片段，卻又極其真切！我記得父親在他的房里睡，晚上母親給我把尿，父親便也出來看看我，逗我說說話。我說：“爸爸，我今天跟你睡吧!”我記得他很開心！我還小，不懂事，末了才對他說：“我騙你的?！蔽覍嵲谟洸黄鹞业母赣H當時的神情，肯定是極其苦澀和無奈的吧！他肯定會原諒他的兒子無心的戲弄，他還那么小，五歲而已。之后記得的片段是父親躺在房里的床上，大口大口地咯血，爹搬來火筒和小鍬，鏟一些灰將血蓋住。之后父親躺在堂屋的藤椅上（這藤椅后來因爹過世，也燒掉了）。幾個人抬著藤椅，母親將我抱著，往村里當醫生的大哥家里趕。

　　這是我記得關于父親生前僅有的幾個畫面。父親是怎樣過世的，母親如何哀慟，我都不曾記得，仿佛這段記憶被抹去了一般，父親走后，我記得我被大伯背著，在村里挨家挨戶地討米，是真的挨家挨戶的乞討，后來問了母親才知道，這是在討七。還記得我的家婆伏在父親的墳頭上哭，一邊哭一邊唱著哀傷的調。外婆對父親，該是很不舍的。

　　這樣支離破碎的片段，都是自己真切的從腦中所得，藏在記憶最深處卻又永遠鮮活的地方。其他的關于父親的事，多半是村里三姑告訴我的，從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告訴。三姑說，父親和大伯一樣，是磚匠，也是電工，以前村里的電表都是父親抄的。父親讀書極聰明，卻終于因為家里沒錢，只念到初中。父親寫得一手好鋼筆字，母親也同我說過，說我寫得字，不及父親十一。但毛筆字，三姑說，還是大伯寫得好。

　　寫字極好的父親終究還是走了，肝炎導致的肝硬化，那年父親沒醫好，才三十二歲。

　　之后我便和母親生活在她工作的小煤礦。這段日子，我終日不是充滿了各種想念。想的深了便哭，想的淺了便往母親懷里鉆。我最開心的事情莫過于水灣有人來看我。我爹常來，三姑也常來。爹總是拄著一根拐棍，一根粗壯且粗糙的樹枝，慢慢地走著。爹總是話不多，也不常笑，只是露著一股做農民和做爺爺本有的淳樸和慈祥。爹有時來看看我們就走，有時拎著些雞蛋、蔬菜，留下來吃餐飯，臨走時，我總送他很遠。三姑也來，只是早些來的時候，我記得不很清楚，稍大些，隨母親搬到另一個工作的工廠，才記得清楚些。三姑會陪我說很多話，他是個很會說話做人的女人。她來看我時，時常買許多熟菜，不想給我母親添麻煩。

　　他們來看我，是我兒時最開心的時候了。

　　然后，過了幾個年頭，我爹也走了，永遠也不能拄著拐棍來看我了。老屋最終還是寂寥地剩下自己，獨享年月。爹是個很老的人，老得和老屋一樣，未讓我知道一點他們年輕時候的模樣。爹是個很地道的農民，卻比大多農民少了很多應有的東西。人老了，操勞了一輩子，本該享享天倫之樂，他的小兒子卻過早的離世，他的妻子走的更早，還有個寡言的大兒子住在隔壁，聊勝于無。整個老屋，就爹一個人，于是他更加寡言。使我望見也跟著憂郁而傷感，只是輕輕地叫聲“爹！”，跟在他身后。我想多陪陪他，多一會也好。我和母親頭幾年搬出老家的時候，過年總還回老家，這是我最期待的時候。爹也很高興吧！只是他不說。他炸了滿滿一鍋的油貨，有油豆腐、有圓子，他殺了平時下蛋的老雞，為了難得一場的團圓飯。我幾乎樂的癲狂了起來，有滿滿一屋子的人呵！大伯也來了，大媽也來了，哥哥姐姐也來了！爹還給了我幾塊嶄新的壓歲錢，他肯定攢了很久，我知道的，他并沒有經濟來源。爹舒心的抿著最便宜的老古井，臉上的皺紋深深淺淺的展開，仿佛這一年，這一輩子的苦楚，能有這片刻的團聚，早就夠了?？删瓦B這種團聚，也不能常有。幾年后，我和母親終于煩透了每次過年都要將行李搬來搬去，母親的假期也著實少得可憐，我和母親便單獨在礦上的小屋子里過年，就兩個人。當時我并未感覺到有什么不妥，我已經習慣新的環境，對于爹，因為年初一就會回老家，也并不覺得愧疚。只是現在覺得寒心。老人總習慣于隱忍與滿足，兒女們卻總善于制造虧欠和內疚。

　　爹太老了，老得走不動了。他只能躺在原來父親躺過的床上，全身浮腫了起來。他說話極含糊，極累。最終在夜里，悄悄的離我而去了。沒有一點動靜，大伯就住在隔壁，竟沒人知道，沒人給他送終。第二天早上，三姑家的表哥來礦上通知我們，我才知道！

　　我是一路哭著回去的！

　　我跪在爹的靈柩前，忽然覺得自己成了一個毫無依靠的人。我的父親，我爹，都不在了。我還沒堅強到可以不哭的年紀，我死命的哭，我成了一個毫無依靠的人，無由來的人。

　　我爹沒了，老屋也只好終日的鎖著，孤獨地繼續老下去。

　　老屋門前是進村的路，三娘（娘即伯母）和小娘就住在我家旁邊，再遠些，就在村子末尾了才有走動的親戚。我三姑家的姐姐就嫁在村尾，我的小奶奶（我爹的親妹妹）也住在村尾。這些都是我的本家親戚。其實村里和我同姓的，都是本家，只是有的隔得遠了，關系淡了而已。我的姓，在村里是大戶。二娘住在我的老屋后面，她家門前便是上山的路，也是我年年上墳常走的路。

　　上墳都有固定的時候，比如清明，比如過年。所以我上山便也是在這兩個時候?，F在這個年頭，人們輕易是不肯上山的。

　　清明上墳，我從來沒有間斷過，不論是我隨母親搬到她工作的地方，還是在市里讀高中，抑或到了現在，我在幾百里開外的大學，都不曾間斷一次。我每年每年地走在同樣的路，要上的墳也突然就多了爹的那一座，我來來回回走了好多次，我竟還不認識路！我每次上墳，都會與哥哥或者表哥一起，我懷著無比哀傷的心情只顧跟著前面的人走，我沒有記下這路！我若獨自一人在這山頭上，我真的找不到我的親人都睡著哪，我是多么沒用而愚蠢的人啊！過年上墳，我也沒有落下過一次，照例每次都跟著一大班人同去，所以不必考慮迷路的問題。

　　但不同時候上墳，卻有不同的感受。

　　清明時候一般都打春了，上山實際上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我們在田埂上走，兩邊低伏的野草“嗖嗖”得搔你的腿，忽然一條小溝就在你的腳下，它藏在草里藏得那么好，讓人很難提早發現。我打一個激靈，單腳一躍，便跨了過去。末了再回頭看一眼，不免輕噓一聲。或是走田埂走得不耐煩了，干脆從田里過，這些田都還沒插秧，泥土也很濕潤，踩上去軟綿綿的。去年收割過的稻子，根還齊刷刷地留在土里，像極了印染的黃格子襯衣。人走過去，便在襯衣上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花紋。

　　到了山上，時節好的，便能看見一片一片的映山紅。只有見過映山紅的人，才知道她為何叫這個名字。只有她，才敢在萬綠叢中放些異樣的光彩，她們就像火，激烈燃燒，卻又平靜。他們在唱歌，卻出不來聲音，但我卻又分明能聽出那是一曲激昂的調，他在唱血液和生命！小孩子想不了這么多，可他們知道映山紅是可以吃的啊！隨手掐一片花瓣，放在嘴里，歡快地嚼著。我也曾干過這樣的事，只是記不真切她的味道了，大抵不酸不甜吧。要說又酸又甜的，還得算是“檬子”?！懊首印笔且环N野果，學名叫做覆盆子，但各地有各地的叫法，江西人管她叫“泡”（念第一聲），浙江人稱她為“嘎貢”，誰也不在意她叫什么，只知道她好吃，甚至連大人們都愛。“檬子”分三種，一種叫“蛇檬子”，長在地上，葉少刺而果極圓，果實實心，表面有小而密的顆粒，這種檬子人不能吃。大孩子們說，這是蛇吃的，人吃了會中毒。他們是從比他們更大的孩子那里學來的，沒人敢去試試真假。這種檬子沒人摘。還有一種和這個相似，也生在地上，只是葉子上刺略多，果實空心，表面的顆粒大而疏，所以看上去有晶瑩剔透的感覺，這種檬子口感很甜，是孩子們的最愛。最后一種叫“樹檬子”，顧名思義，這種檬子長在樹上。其實并非如此，這種植物只是借助枝條叢生攀附在真正的樹枝上而已。結的果像草莓，比草莓小，口感有點酸。往年做清明，少有正好趕上長檬子的時候，。所以約摸到了時候，總喜歡在菜園、草叢中望望，若是發現一片未被采摘的檬子，往往歡喜的要叫上伙伴們同來。一直到上了高中，住在了市里的學校，我才少吃這種酸甜味美的野果，如今想來，滋味尤甚。

　　所以清明上山，是很有意思的活動，若不是要上墳，讓人沉湎于緬懷先祖的哀傷中，這真真是一項很好的踏青活動。農村的孩子可以在山里跑，于田埂、小徑上跳，在山上摘野果，這些都是城里孩子無法享受到的。所以農村人性格大多似山似水。淳樸又不失靈動。

　　除了清明上山，再者就是過年上墳時才上山。過年上墳，完全又是另一番景象。

　　我們這里作興在大年三十當天去上墳。年關邊上，大抵都會下一場雪。下場雪才夠味道！這時候進山可不比初春，雪極厚，得在家就換好厚厚的長筒雨靴。依舊是那批人，上那幾座墳，走二娘屋后那條路。這時你再看吧！昨天下的雪還沒化呢！你抬眼望去，眼界里只是一片白，讓你覺得白仿佛是這個世界的根本，白是大地的母親。倘若出了太陽，那高高低低的白定是討厭陽光的緊哪！他們將光全趕走，趕到你的眼睛里，讓你覺得刺眼，讓你不敢直視。此時的山更像是一尊佛，慈祥，卻又無時不在彰顯他的威儀，讓人不敢造次。

　　這時的世界只是白跟靜，只有上墳人那深深的雨靴踩在路上，發出“咯吱咯吱”雪碎的聲音，留下一串或淺或深的泥印。一切都極其自然和平靜。唯一還鬧騰的算是那田埂邊的小水溝吧！這些用來灌溉稻田的水溝，估計是村里人特意挖的。說不定我父親、我爹也出過一份力呢，這樣想著，這水溝愈發親近起來。泥濘的腳印一直延伸到山上，通往一座座墳前。大家在自家的祖先前燒紙，發愿，哀悼，寄托自己的哀思。末了總要放一掛小鞭，再點上一個十六響（即雙響，只有十六發，故名）。這噼里啪啦的聲音驟然響起，是上墳人表達思念的一種方式，是讓已逝的親人也能熱鬧熱鬧，希望他們能聽見這巨大的聲音，能明白后人生者的想念，聊以自慰。我膽子小，總不敢點炮，每每都是與我同行的哥哥來點。我只是遠遠的捂著耳朵，聞著硝味漸漸彌漫，聽著爆竹聲驟然停歇，才放下手，去往下一座墳頭。每祭奠一位親人，我總能想到與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只是在父親的墳前，能想到的少之又少。我只好看看墳前的樹，想著他會不會是和父親一同入土，只是為何一個長眠，一個得以重生？我得不出個結果，我摸摸樹，心里的難過便像好了些。

　　山里的小路著實難走。厚厚的雪覆滿了整個山頭，哪里還有路！只有深一腳淺一腳憑著印象去摸索。這還不算，大雪壓垮了松枝，你得使勁用手撥開，或者干脆用柴刀砍去，才能通行。當然，你得接受一脖子雪作為懲罰。

　　上完墳，我得匆匆趕回家，和母親過年。下一年的清明，再回老家上墳。

　　13年清明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