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伊人，你的不辭而別，一展五年

　　我叫張宇軒。我原本有個幸福的家，我的媽媽是一名美術老師，爸爸則是一名和藹的經理，我們住在一個大大的房子里，卻不覺得空蕩，因為我有疼愛我的爸爸和媽媽，從我出生懂事以后，我們的家里永遠都充滿了快樂和笑聲。

　　我以為我會一直這樣幸福的生活下去。直到我六歲那年，因為一場事故，爸爸的車摔下懸崖，汽車爆炸，爸爸遇難離世，尸骨無存，我和媽媽連爸爸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那一年，我成了最痛苦的孩子，我失去了最愛我的爸爸。那個教我認字、算數；帶我去書店看漫畫；教我騎自行車；教我?guī)椭跣。Ｗo媽媽；教我像一個男子漢一樣生活，我最愛的爸爸，放佛一瞬間，徹徹底底的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

　　我永遠都記得哭暈的媽媽，她那崩潰的面容，我看著靈堂上，爸爸的黑白照片，我擦干了眼淚，爸爸在看著我，我答應爸爸要照顧好媽媽，爸爸會為我驕傲。我攥緊了我的拳頭：我不會再哭，爸爸。

　　在那段最難熬的時間，成天無所事事，酗酒如命的舅舅突然失蹤了，他托人寄給媽媽一封信還有一張照片，照片上好像是一個小女孩，那天，我看到媽媽看完信以后，突然癱倒在地板上，那震驚的眼睛，顫抖的身體，我嚇壞了，抱住媽媽，媽媽緊緊摟著我，卻說不出話來，那封信和那張照片，一定有什么秘密，媽媽只字未提，我也沒敢再問，媽媽不在家的時候，我曾試圖找過，卻不知道媽媽藏在了哪里，后來慢慢的我也忘記了這件事。而舅舅像是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再也沒出現過，自己靠著**謀到了一份臨時工作。

　　六歲那年，我沒有上學，而是在家陪著媽媽，兩個人相依相依為命，我成了媽媽唯一的依靠和希望。幾乎每天我都在想念爸爸，可是我從來不會給媽媽說，我怕媽媽會傷心難過。我把對爸爸的思念全部都藏在了心里，每當我一個人，想念爸爸的時候，我會覺得我的心，好疼。

　　七歲那年，我開始上一年級，在那個學校里，我遇到了和我一樣不幸的孩子，她長得又黑又瘦小，經常低著頭，孤孤單單的自己一個人，聽說她還不會說話，她成了大家都愛欺負的對象，她卻獨自忍受，從不反抗從不哭泣。

　　我的班在她們班的隔壁，我們班的小朋友也經常去欺負她，甚至把欺負她當成一種樂趣，看著她孤孤單單的身影，還有那些捉弄她的同學們嬉笑得意的臉，我越來越忍不下去。

　　有一天放學，我看到她流鼻血沖進了洗刷間，我也忍不住跟過去，在她急急忙忙的用涼水沖著止血的時候，竟然有個男生在她背后拉住了她的書包，瘦小的她瞬間被拉扯，跌倒在地上，她完全愣住，呆呆的坐在地上不知所措的看著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鼻血還沒有止住，順著她的鼻子，嘴唇，下巴，流到了衣服上。那一刻，我聽見我的心臟在劇烈的跳動，有一個聲音在不停的告訴我：去幫幫她，快點帶她離開。

　　我飛奔回教室，拿起一支粉筆頭（我記得班里有同學流鼻血，老師就用粉筆頭幫他止血），我沖進人群，慢慢走近她，我的心還在劇烈的跳動。

　　我漸漸看清了她的臉，那張小小又可愛的臉，碎碎的劉海調皮的貼著額頭上，微皺的眉頭，看到她睜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周圍滿是血跡，微張的嘴巴。我把粉筆頭塞到她流血的鼻子里，然后握住她涼涼的小手，用力攥緊，拉她起來，帶她跑出人群，我聽見身后一片嘩然。我知道，帶她逃離，我是對的。她好輕，牽著她的手，她乖乖的跟在我身后跑著，輕飄飄的像只蝴蝶，我回頭看她，她短短的頭發(fā)在風里散開。

　　我?guī)еチ宋业拿孛芑兀鞘前职稚敖洺胰サ臅辏职秩ナ篮螅颐刻旆艑W都在這里待一陣，在最后一排，我聽著書店里舒緩的輕音樂，在那里，我翻看著我和爸爸曾經一起看過的漫畫書，那是我一個人想念爸爸的時間。

　　我們氣喘吁吁的坐在最后一排，我從包里拿出紙巾，幫她擦好她臉上，身上的血水，她一直瞪大眼睛盯著我，我心里一陣緊張，我也瞪大眼睛盯著她，問她是不是真的不能說話。

　　看著她怯生生的點著頭，我松了一口氣，皺了皺眉，我笑著告訴她，別害怕，我不會欺負她。我和她坐在一排，問她怎么這么傻，就算不能說話，被他們這么欺負也要學會反抗啊，也可以寫字給爸爸媽媽還有老師看，告訴他們真相。她突然低下了頭，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我知道她一定很難過。我突然有個想法，我站起身，讓她在原地等我，然后我去了對面的商店，買了一個卡通小熊的小本子，里面厚厚的都是白紙，正好可以放在兜里。

　　我回去把小本子遞給她，告訴她以后有什么話，就寫在上面，她一臉呆呆的看著我，我忍不住揉了揉她的短發(fā)，讓她打起精神，和她拉鉤，和她約定好，如果她肯在上面寫心里的話，我就天天陪她來這里看她寫的話。這是我第一次和別人拉鉤。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說好了，我真的就沒再變，只不過，改變的是姜伊伊。

　　要回家的時候，我把我的名字寫在了小本子的第一頁，我教她念：張宇軒。這是我爸爸給我起的名字，張宇軒。突然意識到她并不能說話，我笑了笑，安慰她，記在心里就好。我讓她寫了她的名字，三個字姜伊伊，我卻不認識，我皺著眉頭，她很努力的用唇語念給我看，我還是不知道該怎么念，我打開書包，讓她把名字寫在了我的練習冊上，這樣我就可以回家問媽媽了。我告訴她，明天放學后，我們再來這里，她要給我看她寫的話，我就把她的名字念給她聽。

　　她突然笑了，臉上一片緋紅，這是我第一次看她笑，很純凈，很舒服。

　　那晚，我把她的名字拿給媽媽看，問媽媽怎么念，媽媽念叨著她的名字，突然神色有些變化，盡管她在極力掩飾，我還是看到了她的震驚，她問了我關于那個小女孩的故事，我把她的事情，講給了媽媽聽，媽媽沉默良久，起身去書房里，回來的時候手里多了一本詩經。

　　《蒹葭》，那晚媽媽教我念了這是抒情詩，里面有很多我不認識的字，我用鉛筆，認真的做了標注。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媽媽指給我看，“伊人”的“伊”就是姜伊伊的“伊”。末了，她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宇軒，伊伊是一個不幸的孩子，這孩子原本可以過的很好，只不過，身邊最疼愛的人卻不幸離去，前因后果，注定的劫難，是躲不過的，要好好保護她。

　　我呆呆的望著媽媽，卻莫名的不寒而栗。

　　我常常悔恨，如果那時，我能好好的理解媽媽的話，我能勇敢的問問媽媽，問清楚心里所有的謎團，或許，有些誤會都是可以避免的。

　　第二天下午放學，我早早在來到書店最后一排，看著伊伊來了，我笑了笑，拍拍身邊的地板，讓她也坐過來。

　　那天，我磕磕巴巴的把媽媽教給我的那首《蒹葭》念給伊伊聽，我看著她迷迷糊糊卻認真聽我念的模樣，安安靜靜的陪在我身邊，突然發(fā)現她原來那么可愛，突然有了想要保護她的沖動，突然不想任何人接近她欺負她，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原來那種感情就叫做喜歡，占有。

　　那天，我給她取看一個新名字，伊人。我告訴她，只有我一個人才可以這么叫她，她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

　　從此以后，拐角的書店，成了我和伊人兩個人的秘密基地，我們每天下午都在那里相聚，伊人，真的是一個很神奇的人，自從她出現以后，我就再也沒怎么因為想念爸爸而偷偷流過眼淚，那個書店，我曾經藏滿的悲傷，似乎一下子煙消云散。

　　我送給伊人的小本上上漸漸多了很多拼音和漢字。那個笨蛋伊人也慢慢才知道我的班就在她隔壁，還有經常考第一的也是我。她告訴我，她上學晚，很多知識都是自學，經常跟不上，我決定幫她補習，幫她克服學習的恐慌，教她怎么靈活的應對那些同學的捉弄。

　　伊人在一天天的進步，這讓我很驕傲也很高興。期末考試，她也順利的通過，和我一起升入二年級。我和伊人約定，只要我陪著她，她一定會順利升入三年級，四年級，五年級，六年級。我告訴她，伊人，我們要一起參加小學畢業(yè)典禮。

　　我曾信心滿滿，我以為我會和伊人一起度過的小學時光，我們一起陪伴著一起經歷一起成長，我從未想過，她會不辭而別，而這一次分別，我們隔了整整五年之久。

　　快要期中考試的時候，伊人突然轉校，聽同學說她們家搬家了。我以為伊人會再來找我，向我告別，我還是會在放學后，去那個秘密基地，坐上好久，等著她，我怕她哪天找我，我卻不在。可是，姜伊人卻再也沒出現過。

　　這五年里，我常常想念那個瘦小的孩子，一頭短發(fā)，細碎的劉海總是調皮的貼著額頭上，一雙時不時微皺的眉頭，亮亮的滿是話語的眼睛，小巧秀氣的鼻子，還有那張會因為驚訝微張的嘴巴。她有沒有把我給她買的小本子隨時帶在身上，她還會不會在那上面寫上自己的心里話，她有沒有忘記我們要一起參加畢業(yè)典禮的約定，她還記得不記得我給取了一個名字，伊人。

　　最后，我也沒有再停留，伊人離開的第二年，媽媽改嫁了，為了讓我過的更好，為了讓我有個完整的家庭，一個很有錢的叔叔帶著一個比我大的男孩，來我家，把我和媽媽帶到了另一個城市。

　　離開的時候，我忍不住哭了，我舍不得離開，離開了這里，就徹徹底底告別了我最愛的爸爸，媽媽忍不住抱著我，大概是因為，爸爸去世后，她第一次看我哭的那么厲害，那個叔叔倒是沒有為難我和媽媽，他說想回來的時候，可以再回來，這套別墅是我和媽媽的，不會被賣掉，他也不會強迫我們忘記這里。我在媽媽的懷里看到了那個男孩冷冷的笑，我知道我接下來的生活，必定會發(fā)生很多事。

　　從此我有了一個新的家庭，一個新爸爸喬振石，還有一個并不喜歡我哥哥喬鈺，大概是因為那個新爸爸對我媽媽特別好，哪怕媽媽一直對喬鈺很疼愛，他卻一直不領情。喬振石對他的親生兒子特別寵愛，對我，更多疼愛卻不像是父子那種親密。媽媽一直問我，會不會生氣她改嫁，生氣她把原本都給我的愛，分給了那個新哥哥，我告訴她，如果有個人能代替爸爸照顧媽媽，媽媽過的幸福，明軒也幸福。媽媽抱緊了我。我告訴自己，快些長大，長大保護媽媽，也不必討好嘲笑我們的人。

　　轉校后我和喬鈺在一個學校，他大我一年級，是學校里的優(yōu)等生，為了跟上他的學習進度，我一直在課下刻苦學習，自學高年級的課程，很快，我也成了那所謂的貴族小學里的優(yōu)等生，可喬鈺一直沒把我放在眼里。在他中學入學考試的前期，我和媽媽商量，我也要參加入學考試，雖然喬鈺對我這一做法嗤之以鼻，喬鈺的爸爸還是幫我爭取到了名額。

　　那年入學考試，我的分數僅僅比喬鈺低一分，這倒讓喬振石對我刮目相看，喬鈺很是惱火。甚至喬振石舉辦的聚會，喬鈺玩起了失蹤，大概覺得和我一起被慶祝是對他的侮辱。我都不在乎，我只要媽媽為我驕傲。

　　那年暑假，我又回到那個書店，在最后一排坐著，等了整整一天，伊人依舊沒有出現，我真的好想再見她一面，好想告訴她：伊人，我比你提前一年升入中學了，可是，我沒能參加畢業(yè)典禮。

　　也是在那年暑假，我突然變高，開學的時候，已經和喬鈺超不多的高度178，現在變成了我低頭和媽媽說話，媽媽那段時間一直注意我的飲食，怕我會腿疼，我告訴她，再等幾年，等我能保護她了，她就再也不用看人臉色生活了。

　　開學后，我和喬鈺被分在不同的班里，他在一班，我在二班，一墻之隔，也難以抵擋我和他對彼此深深的不屑、厭惡，甚至兩個班儼然形成了兩股不可輕視的勢力。

　　校園里一直在流傳，早在入學前，富少喬鈺早已經聲名遠揚，不僅樣貌出眾，而且天資聰敏，成績更是出色，小學三年級母親因病去世，父親喬振石后來又娶了一個女人，這讓喬鈺很是不滿，性格更加冷漠，而且那個女人還帶來一個男孩，就是張宇軒，富家二少，論樣貌和聰敏，甚至更勝喬鈺一籌。喬鈺升學考試以全市第一的成績考入這所重點中學，張宇軒自學六年級課程，跳級參加入學考試，僅僅比喬鈺低一分。兄弟倆人包攬全市第一和第二的名次，喬振石心情大好，設宴為兄弟兩人舉辦聚會，喬鈺突然失蹤，一直沒有出現，都是因為他家里有個同樣出色的弟弟張宇軒，而他卻一直抵觸這個帶給自己更多競爭和壓力的弟弟。這次兄弟兩個人一起入學，在這里度過三年初中生活，必將又是一番爭斗。

　　我相信，喬鈺也和我一樣，多多少少聽到些什么，也會和我一樣，厭惡自己和對方扯上關系，而我更是厭惡別人給我冠上富家二少的稱號，粗俗，可笑。

　　我和喬鈺無疑成了大家眼里的焦點，這樣的狀態(tài)讓我很不舒服，總感覺身邊有那么多雙眼睛在盯著我，在等待看我出錯，甚至更是想看我和喬鈺出現什么矛盾沖突。

　　讓我更不舒服的還有成天面對一群花癡女生，不管是在班里，還有在校園里，無論走在哪里，樓梯上，過道里，籃球場上，總能聽到尖叫聲，起先我還以為有什么事情，去找尋發(fā)出聲音的地方，直到我意識到我這個動作會招來更多的尖叫聲，甚至當我看到一個女生尖叫幾聲暈倒在地上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我來到了一個讓我知道女人到底多恐怖的地方。我的課桌上，會時不時的多出那么多不屬于我的東西，比如情書，比如零食，比如奶茶，比如電影票，比如唱片，甚至還有她們化妝讓我哭笑不得的寫真……我也會莫名其妙的丟東西，比如我常用的鋼筆，我的筆記本，去打球放在籃球場上的外套，甚至是我用過的學校配備的網球拍……聽說因為這些“被偷走的張明軒的私人物品”分配不合理，幾個女生大鬧了一場，被主任發(fā)現，她們才交代了事情原委，我丟失的那些東西才一件件的被找到……這些讓我很是頭疼。

　　在這樣混亂又充實的日子里，很快就迎來了期中考試，排名下來，我和喬鈺不相上下，兩個人穩(wěn)居第一。

　　當天上午的期中學習總結大會，校長一直在主席臺上講話，大家都昏昏欲睡，我也覺得自己實在有些撐不下去，突然，我的耳朵里撲捉到了什么，一瞬間，身體里的每個細胞都興奮起來了，我聽見校長說：前幾天參加這次期中考試全省領導集體會議上，我認識了一個小姑娘姜伊伊，X市重點中學，初一（6）班的一個特殊的學生，姜伊伊，因事故得了失語癥，跳級考入重點中學，并取得了排名靠前，以及英語滿分的好成績，假期自學六年級課程，入學后一直努力學習，迅速適應了新環(huán)境，并在本次全省期中考試中取得了年級第十的好成績，像這種頑強的好學生，正是我們每個人應該學習的好榜樣……

　　我的耳朵已經聽不進任何聲音，我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在噴張，全校總結大會上，張宇軒瘋了一般的跑出去……

　　X市，重點中學，初一(6)班，姜伊伊。

　　原來她還在老地方，等我，伊人。

　　那天，我不知道我怎么回去的，我只知道我這一路問了好多人，我終于找到了她在的那所學校，我在教學樓里到處在找她在的班，我聽不到身邊的聲音我也看不到身邊的人。

　　當我看到那個顯目的初一（6）的標志牌，我喘著氣站在門口，原本喧鬧的教室突然安靜下來，我的眼睛在教室里不停的找。

　　我第一次喚道：伊人。（伊人，她在哪里）

　　我第二次喚道：伊人。

　　突然，我看到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上，有個長發(fā)的漂亮姑娘，抬起了頭，碎碎的劉海調皮的貼著額頭上，瞪大的亮晶晶的眼睛，小巧秀氣的鼻子下，那張因為震驚而微張的嘴唇。

　　伊人，一展五年，你的不辭而別。這一次，我要牢牢看住你，再不給你離開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