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媧還未表態(tài)，衣伊人卻搖起頭來，言道：“妹妹此言差矣，你以一種概念上的替代混淆了主體和本質(zhì)。酒誠然可以醉人，但作為物質(zhì)，它的度數(shù)標(biāo)明了自己的清白。當(dāng)物質(zhì)產(chǎn)生精神的安慰，它與精神之間通過等價交換達成的共識并不能作為必然性的論據(jù)。所以說酒醉不醉人，要看人醉不醉于此。”

　　“你說的也未必對。”樊媧答言道，“因為酒是一種自我的存在，所以以它為中心，形成醉或文化，試圖尋找麻醉的自我，而這種麻醉的自我就義不容辭地充當(dāng)起了替身的角色，以至于強化現(xiàn)實，形成我們眼中固定的觀念物----酒。當(dāng)人們的觀念成為固定的世界，既可以形成陋習(xí)，也可以形成道德。”

　　衣伊人大不同意，爭論：“酒是陋習(xí)還是道德？我們曾經(jīng)用所見即所得的模式去確定事物的因果，后來發(fā)覺幻象本身并不一定是幻象，而變量的實質(zhì)根本就是抽象的感覺，也就是說當(dāng)我們醉了的時候，與酒并沒有任何直接的聯(lián)系，酒這個東西，憑經(jīng)驗判斷是具體的物質(zhì)，故此所構(gòu)成的反應(yīng)應(yīng)該在外部就統(tǒng)一成了非誘導(dǎo)體。”

　　樊媧正要還語，幽萍云連忙止道：“二位二位，干脆轉(zhuǎn)道哲學(xué)系得了。”

　　“未嘗不可。”衣伊人說，“只是怕念幾年，長得抽象了。”

　　樊媧則道：“文學(xué)系乃天下第一院。沒有文章，哪來江山？”

　　吾花一旁聽得，有所止觀，接道：“倒不能這樣講。無論文學(xué)還是哲學(xué)，都是精神的探索，歷史為縱，地理為橫，哲學(xué)為固若，中文為馳騁。只是哲學(xué)研究一般很受牽制----因為它和政治的特殊關(guān)系，這也是我們沒有選擇哲學(xué)系的原因之一。其實中文、歷史、地理都屬于一個系，而很多時候，哲學(xué)的語言要在文學(xué)里出現(xiàn)，彼此也很難分別了。歸根到底，都是追求以心靈凈化世界。至少來講，世人怕的和重的不是武力是道理，道理便意味著無私無畏，所以我們進文學(xué)院不是為了寫作，而是要學(xué)會做人----尤其決不做御用文人。”

　　樊媧聽了，感慨道：“話雖如此，但功利的教育模式下，往往結(jié)果做人沒有學(xué)會，寫作起來很成精了，各種文體，包領(lǐng)導(dǎo)滿意。總之道德俠義才是大學(xué)之學(xué)，并非畢業(yè)證書上蓋個章就能完成的，所以那句話最是真理----‘不看文憑看水平’。”

　　“你們講的都好。”衣伊人稱贊道，“很有‘博大精深’。”

　　樊媧和幽萍云立刻發(fā)笑。

　　吾花不解，相問，樊媧答道：“‘博大精深’這個詞語，方言諧音，可以作‘北大精神’，有的地方也能讀成‘臺大精神’、‘南大精神’、‘輔大精神’、、、但讀作‘北大精神’更近一些，而北大精神又為五四精神，相互之間聯(lián)系，博大精深這個詞就有趣了。我們經(jīng)常用這樣的諧音暗藏寓意，也是中文系應(yīng)有的風(fēng)格了。”

　　“是的。”衣伊人接著說，“漢語里的話反復(fù)韻味，比鍋包肉還精致，所以自古慎言，中文系的學(xué)問，窮極一生也不能完全。外交部、政治部、宣傳部，都是出色的語言制造中心。不是雙語詞匯博大精深，而是北大的很北大，教授不免叫做獸。”

　　幽萍云有感，也道：“‘官字兩張口，咋說都有理’，就突出漢語的博大精深。”

　　樊媧接道：“‘官’字上面添個竹片片，拿著官毛當(dāng)令箭，那就是管主任了。”

　　吾花聞言，心中一動，回想起王瓊的話，覺得大家都說管主任，肯定不是三人成虎，空穴來風(fēng)。

　　于是她插言道：“官這個東西----或者不是東西，一向要嘴不要耳朵，說得出，聽不進，自鳴得意。就拿官這個字來說----有嘴，有帽子，也就認為足夠。而且是兩張嘴垂涎欲滴地連在一起，公私通吃，上面哄，下面罵，然后捂住耳朵，可以盜鈴了。”

　　樊媧大笑，夸之：“圣女這話解得極妙，這份痛快更值得酬答，我將一飲而盡。當(dāng)年景陽岡之酒視虎如貓，慈悲心視貓如虎，我卻以慈悲心入酒。”

　　于是當(dāng)真喝干一碗，然后重新倒?jié)M，再喊上兩壇，一起擺到桌面，說：“不要阻攔我----既然碗小，三十六碗總抵得上十八大碗了吧。”

　　吾花要說話時，卻被衣伊人示意止住。

　　接著聽衣伊人說：“多喝些倒也應(yīng)該，只不過我們不勝酒力，沒法陪你，別人會說灌酒，那就不好了。你要喝酒喝個痛快，三十六碗是能夠顯示接風(fēng)洗塵之盛情的”

　　樊媧看她一眼，問：“你這怎么又慫恿起我來了----打啥主意？”

　　衣伊人便笑道：“我的話也好，武松誰的也好，都不值得堂堂樊媧在意。不必為過去耿耿于懷，不必為未來迷信滿懷。既然現(xiàn)在樊小姐高興，我就先來一曲助興。”

　　說著順過筷子，又抄起一個空盤子。

　　“干什么？”幽萍云奇怪地問，：“莫非要‘手拿碟兒唱起來’、‘高樓本是窮人修，富人歡笑窮人愁’？”

　　衣伊人卻不理她，徑直道：“未必算作詩詞，但叫歌謠總可以。”

　　然后擊碟而歌，敲出悅心的聲音，唱詞則小巧，意取她們視聽的耳目一新，曰：“

　　**醉，真道是，多少**淚；

　　**醉，真道是，**不嫌累。

　　門庭冷落時，榮華過眼人心豈可背？

　　老D醉，真道是，結(jié)兇拉伙**；

　　無賴醉，真道是，欺壓良善鼠狼輩。

　　報應(yīng)不爽來，天地鬼神明辨是非罪。

　　評委醉，真道是，私下數(shù)著翻譯賄；

　　BJ醉，真道是，收了許多審稿費。

　　莫要耍心機，聰明誤了幾個白頭悔。

　　演員醉，真道是，潛規(guī)則里要陪M。

　　職員醉，真道是，上下討好扔心肺。

　　人間有廉恥，灑脫才得青山綠水蔚。

　　LG醉，真道是，一天到晚駝了背。

　　學(xué)生醉，真道是，前途渺茫蒙頭睡。

　　勸君踏前行，好景不盡自有繁花美。

　　英豪醉，真道是，路見不平拔刀衛(wèi)。

　　女俠醉，真道是，相知江湖姐和妹。

　　女兒當(dāng)自強，不可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

　　等到聽完，樊媧已經(jīng)合不攏嘴，最后使勁鼓掌，叫著：“好啊、好啊。”又不免驚動些屋中客。她卻不管許多，自顧舉起酒碗，一飲而盡道：“誰說不是詩詞？這才是真正的詩，能有社會的責(zé)任，千般韻律在慈懷。”

　　吾花也不住地點頭，一邊夸獎衣伊人的唱詞，一邊暗想：“知道樊媧姐酒量大，具體深淺未會，但看衣伊人眼色，想必是喝不壞的，自己一番心疼顧慮，恐有多余。”

　　于是她說：“本來我們到學(xué)校，是認定能見到許多真理的，其弱苗仰承瀟瀟雨，之后就是：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這不是理想主義。我知道學(xué)校里上上下下也一樣有無數(shù)的潛規(guī)則，但得你們和那些好同學(xué)，便又知道那些潛規(guī)則和魑魅魍魎不過是為俠道設(shè)置的障，一片黑洞又讓宇宙幾分失落？我跟著也作一首詩吧。古詩基本都是可以歌唱的，但到了現(xiàn)代，這個作用突然不見了。我也弄不了那個，就是單純的七律讀出來----

　　萬古嬋娟幾個心，如今四美見凡塵。

　　天涯已罷荒涼意，苦海先拋亂世身。

　　快義當(dāng)從將進酒，傾城首顧卷簾人。

　　簾起醉回凌霄殿，再奏仙樂款知音。”

　　賦罷欲歇，不料樊媧不饒，言道：“詩是一等的，但對于你來說不算什么，要再做一首詞。”

　　吾花點頭：“行，一闋《木蘭花令》獻給姐姐們，也送給我自己，勉勵之----

　　梅花古道托春日，奈卻人間呼未至。長將欲醉到杯盤，座上嬋娟今已是。

　　豪杰最朗拋情事，肯做江山兒女?dāng)S。孤芳此看雁群來，行若柔懷天下翅。”

　　幽萍云和衣伊人贊不絕口，但樊媧還是不饒，又說：“再來首現(xiàn)代詩”

　　“好吧----”吾花盡量依她，同時自己也確實來了文雅的興致，于是臨場發(fā)揮，朗誦了一首。

　　樊媧終于滿意，言道：“就不再要挾了。你這是三首，我喝三碗。”

　　之后輪到幽萍云，她露出勉強的樣子說：“我沒有她們那么好的才華，就來一副小對聯(lián)，應(yīng)該不算離題太遠。”

　　見都不反對，就道：“

　　一番若言得承諾。

　　幾度秋心并作愁。”

　　樊媧評說：“你這是取巧，不過也不錯，就喝上一碗，但這個大肘子得我吃了，以作小懲。”

　　依舊一飲而盡，隨后一面吃肉，一面又說：“你們都作了，我自己也來一首吧----

　　我是江湖快意人，

　　杯中未必景陽心。

　　長斟只做伏虎志，

　　六六宜溫款知音。

　　如此來去，一個接著一個，樊媧果然連喝三十六碗，面不改色。最后她泰然自若地道了句：“如何？”

　　不等另兩個回答，吾花搶先發(fā)言，但說的卻是：“也很自然。”

　　樊媧便問：“何意？”

　　吾花慢悠悠地說道：“媧姐姐這樣的天地人物、女中豪杰，絕不是一時一代所能包括。無論過去和未來，都可以俠義中自由往返。此時此刻的你或許并沒這酒量，但明天的你過來一起喝，當(dāng)然很容易了。”

　　樊媧會然而笑，囑咐道：“如果你們遇到未來的我，請告訴她----我現(xiàn)在的青春和美。”

　　吾花鄭重地應(yīng)諾：“我一定會對未來的你轉(zhuǎn)達現(xiàn)在的你的意思。”

　　幽萍云取戲她們：“二位女俠大才，時空已經(jīng)擋不住。大耳朵獎應(yīng)當(dāng)立刻頒發(fā)到這里----為你們的詩詞文章和想象力。”

　　“沒意思，沒意思。很多都是拿了好處的。”樊媧貶道，“大耳朵獎貓很多，浩如煙海的文學(xué)，中間多少事？在暗箱中誕生，名字肯定叫‘不許多嘴’。”

　　幽萍云立刻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