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七歲，我在最不幸的時光里遇到了你

　　我常常在想，是不是因為我積攢的不幸和痛苦太多，上帝才眷顧了我一次，讓快要死掉的我遇到了你。

　　幾乎每一天我都想念姑姑，姑父還有哥哥，想念那個貧困卻溫暖熱鬧的小鄉(xiāng)村，想念我在那里自由自在的快樂日子，那種想念像一顆毒芽，在我的心里成長生根，我卻無法控制。幾乎每個夜晚我都會想起我被強行帶到這里的情景，充滿了不安和恐懼，幾乎每天深夜，我都要等到姜語諾睡熟以后我才開始忍不住偷偷的哭。我像一個無法生存、經(jīng)常躲藏，失控的怪物，甚至多吸一口這里的空氣都會要了我的命。我要逃跑，我學(xué)會了打開防盜門，趁著他們送姜語諾上學(xué)，我跑了出小區(qū)，可我沒想到外面的路，還有車會這么多，車笛聲、叫賣聲……所有陌生的聲音充斥我的耳朵，站在馬路邊，我竟然不敢往前走。他們在回家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我，便把我鎖在臥室里。姜語諾上學(xué)前班，姜子皓便早早開始上了幼兒園，只有姜伊伊被鎖在了一個冷冰冰的大房子里。在我開始為了結(jié)束我所面對的一切恐懼、打罵、嘲笑、折磨，開始拒絕說話，拒絕進(jìn)食，他們怎么呵斥威脅，甚至動用武力，我都不會有任何反應(yīng)的時候，他們終于著急了。他們開始給鄉(xiāng)下的小賣鋪打電話。（那是姑姑留給他們的號碼，姑姑家里很窮，沒有電話，她和小賣鋪的店員說好，只要接到我的電話，一定在大喇叭里通知她，她會立馬跑來接電話。）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還有電話這么神奇的東西，明明見不到人，可她說話的聲音卻那么清晰。姑姑叫我伊伊，我的眼睛瞬間蓄滿了眼淚，姑姑在電話那邊讓我好好聽話，好好吃飯，爸爸媽媽忙著工作，我不能惹他們生氣……我聽到她哭的聲音，我也哭了，第一次放聲大哭，帶著所有的委屈和痛苦，哭到說不出一個字來，他們搶了我的電話，和姑姑說了幾句就掛了電話。那晚，因為接電話我沒有按他們的要求說話，我又被打了一頓。

　　被打的第二天中午，他們說姑姑來了，讓我別再惹事，他們把車站的姑姑接回家，我撲在姑姑身上哭著喊：媽！姑姑紅著眼，打了我一巴掌，我捂著臉不敢相信，姑姑竟然打了我，還大聲訓(xùn)我，難怪惹你爸媽生氣，你怎么這么不聽話，不知好歹！我是你姑不是你媽！他們寒暄幾句就去了廚房做飯。我呆呆的捂著臉，眼淚順著手指流下來，姑姑把我拉到臥室，抱著我，給我擦眼淚問我疼不疼，我搖搖頭，用手背給她擦眼淚，姑姑帶著哭腔說：伊伊，我不該打你，我不打你，你爸媽聽你喊我他們肯定會生氣，好伊伊，你再不改口叫你爸爸媽媽，以后少不了被打，姑姑這些日子也想伊伊，姑姑在想伊伊是不是聽話，是不是過的很好，昨晚伊伊哭的那么兇，姑姑后悔沒早點來看看我的伊伊，我的伊伊怎么不好好吃飯，怎么瘦成這樣，怎么受了那么多委屈……我的委屈，哪怕不說，姑姑都知道。那天姜語諾對我特別好，把她喜歡的糖果分給我吃，我又塞給姑姑讓她帶給哥哥吃，姜語諾把剩下的糖都給了姑姑，讓她帶回家，讓我留著她給我的糖。姑姑給姜語諾零花錢，說語諾是姐姐要多照顧伊伊。那天姜語諾的嘴巴特別甜，她第一次叫我妹妹，甚至第一次牽著我的手，她給姑姑保證，她從來沒欺負(fù)過伊伊妹妹。我真的以為，那個在大人眼里乖巧聰明，一旦大人不在身邊，總是想盡辦法欺負(fù)我，折磨我的魔頭姜語諾真的變好了。

　　我和姑姑度過了幸福的一下午，姑姑就回家了，她怕住下，姜語諾愛干凈的媽媽會嫌棄。臨走的時候她偷偷塞給我一張我們的合照，還有一個紙條，讓我悄悄藏好，想他們的時候就看看照片。她讓我答應(yīng)她，叫他們爸爸媽媽，她說等我聽話上了學(xué)，等我會識數(shù)了，我可以悄悄給她打紙條上的電話，她一定會來看我，等我再長大一些我就可以自己坐車去看他們，讓我一定爭氣讓他們知道我有多懂事多優(yōu)秀，我都答應(yīng)了她。

　　我沒想到，姑姑一走，姜語諾就把我推到了地板上，又開始扯我的頭發(fā)，掐我打我，讓我把她給我的糖果還給她，說她惡心和我牽手，罵我是傻子，竟然相信她和我和好。是啊，我就是那么輕易的原諒一個人，相信一個人，然后被傷害的更深。

　　后來，我開始叫他們爸爸媽媽，察言觀色討好他們，我終于可以背著小書包上學(xué)了，一年級和姜語諾一個班。很快，殘酷的現(xiàn)實澆滅了我對上學(xué)所有的期望，沒有上過幼兒園也沒有上過學(xué)前班，一年級的實驗班讓我很吃力。班里的小朋友都開始做100以內(nèi)簡單的加減計算，我卻連0-10的數(shù)都不會念，認(rèn)不全更不會寫，他們都開始寫拼音和簡單的字，我卻不知道眼前的那些字母，筆畫是什么，每次被提問我都不會，剛開始，老師罰我站一節(jié)課，后來老師像是看不到我一樣再也沒提問過我。每次考試都會考0分，對于我這個拉班級后腿的差生，老師會當(dāng)眾打臉，扭耳朵，警告其他小朋友不好好學(xué)習(xí)的下場就像我一樣，他們就在底下看著我被打偷笑。又黑又瘦小的我很快成了小朋友眼里的丑八怪，笨蛋傻子，成了大家一起欺負(fù)的對象，姜語諾從來不和我一起玩更不會幫我，甚至和班里的小朋友一起嘲笑我。下課跑到我座位旁邊欺負(fù)我是他們最大的樂趣，這一度讓我對上學(xué)充滿了恐慌。有一次我他們按在地板上喘不開氣開始反抗，沒想到招來更多的拳頭，還被一個小朋友打到流鼻血，脖子上，衣服上都是血，怎么也止不住，班里亂成一團，我以為我要死了時候，班主任來了，把我送到了醫(yī)務(wù)室，從醫(yī)務(wù)室回來的路上，班主任呵斥我不學(xué)習(xí)也不要在班里胡鬧打架，原來班里的小朋友聯(lián)合起來說是我打架才流鼻血。回家以后，姜語諾告訴她媽媽，我和班里的小朋友經(jīng)常打架，今天還把鼻子打破了弄了一身，然后鼻青臉腫的我又被打了一頓。姜語諾的爸爸經(jīng)常出差，就像姑父經(jīng)常外出打工一樣，我會經(jīng)常一段時間看不到他，姜語諾的媽媽開了一家五金店，她還要照顧一個小不點姜子皓，脾氣也大，而姜語諾告狀，對成績差的我，只會激怒她。

　　期中家長會，姜語諾每次考第一，而我每次考倒數(shù)，班主任說我還經(jīng)常和班里的小朋友打架，擾亂班級秩序，這讓姜語諾的爸爸對我很惱火，回到家不分青紅皂白的打我，說他給我機會，我不感激他們，不好好學(xué)習(xí)，姜語諾每次考第一，倒數(shù)第一永遠(yuǎn)都是我，我給他們丟臉……我一次次看著我和姑姑家的合照，我的眼淚和委屈，沒有人知道，我也從不解釋，沒有人會幫我，我越來越自卑。

　　盡管恐慌被打被罵，為了姑姑，我還是努力的聽課，努力的識數(shù)，學(xué)拼音，當(dāng)我終于認(rèn)全了電話機上的數(shù)字，偷偷學(xué)會了打電話，趁著他們不在家，按著姑姑悄悄留給我的號碼紙條，給姑姑偷偷打電話，焦急等著的她去小賣鋪接電話，聽到她的聲音，興奮的告訴她這是伊伊自己打的電話，伊伊?xí)R數(shù)了，電話里姑姑一直夸我鼓勵我，她就知道伊伊是她最棒的好閨女，伊伊是一個聰明的好孩子，她說她會來看我，姑姑說她等著姑父回家，一起帶著哥哥看我，讓我等他們。這是我打給她的第一個電話也是最后一個電話，我永遠(yuǎn)也想不到，幾天以后，我和姑姑一家天人永隔，我連她們最后一面都沒在見。姑姑，姑父帶著哥哥來看我的路上，在路邊的等客車時候，被一輛失控的大卡車壓在車底，肇事司機棄車逃走。

　　姜語諾告訴我，她聽見他們接電話了，姑姑一家出事了，我第一次對她發(fā)火，我不相信，姜語諾為了折磨欺負(fù)我什么都能說，都會做。一直到他們帶我去姑姑她們的葬禮，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我永遠(yuǎn)都見不到了，我瘋了一般，我不信我不信！說好了要一起來看我的，怎么就死掉了，說好了只要我乖乖的聽話，好好學(xué)習(xí)就經(jīng)常來看我的，怎么就死掉了，我還沒有再見你們一面，你們怎么就不要我了，你們怎么就不要我了！！我跪在地上，哭暈過去，我做了很長很痛的夢，在夢里哥哥躺在馬路上，血肉模糊，他向我招手，手上還滴答著血液，他哭著呻吟：伊伊，哥哥好疼，救救我，伊伊，身上的車好重壓得我好疼……我看見姑姑滿臉鮮血，手里抱著她給我做的新布鞋，布鞋上也沾滿了她的血液，她說伊伊，姑姑再也不能給你做新布鞋了，多想看著我的伊伊長大，伊伊以后一個人，要好好的乖乖的，姑姑在天上保佑著我的好伊伊，伊伊，好想再聽你喊我一聲媽……我看到姑父的從衣兜里掏出來被鮮血浸透的一疊錢，他顫抖著說不出話來，我知道，我都知道，您想說這是打工掙的錢，要給小伊伊買新衣服，新書包，要給您的小伊伊零花錢……我都知道都知道！不要動不要說，活下來，別丟下我！我站在他們身邊卻怎么也動不了，他們身體里流出來的血液蔓延到我的腳下，我的腳淹沒在一片猩紅的血液里，血液越積越多，我越陷越深，他們卻離我越來越遠(yuǎn)，我透不過氣來，救救我！別丟下我！……從噩夢醒來后，我發(fā)現(xiàn)，我再也不能說話了，我得了失語癥，他們帶著受到刺激，失語自閉的我看了很多醫(yī)生，答案都是一樣，或許一年，或許十年，或許一輩子，這種病需要努力也需要奇跡。

　　放佛一瞬間，我就變成了世界上最不幸的小孩，雖然我只有六歲，生離死別，似乎所有的痛苦，我都經(jīng)歷了一遍。我沒有再哭過，也沒有再笑過，我的世界沉淀了太多苦痛和傷悲，我知道，我要好好的活著，為了姑姑的期盼，為了找到肇事者，我一定要好好的活著。我把他們帶回來的報紙上刊登的事故新聞放好，只要我活在，總有一天，我會找到他，一定會找到他！

　　七歲那年，我留級重讀一年級，姜語諾上了二年級。姜語諾還是會在家里欺負(fù)我，只不過我的冷漠和不在乎讓她很生氣，慢慢的少了捉弄我的興致。班里換了一批小朋友從不說話從不爭吵的我被罵啞巴，被欺負(fù)，因為我不會告狀，我也不能。在我沒有強大之前，反抗只會招來更多的傷害，我會忍，這種事情習(xí)慣了，反而覺得好過很多。后來我經(jīng)常流鼻血，莫名其妙不管上課還是下課，我的課本，練習(xí)冊上都是斑斑血跡，他們在以為我得病了曾孤立冷落了我一段時間，后來看我還是好好的沒有什么變化，又開始卷土重來，只不過這群熊孩子減少了人身攻擊，開始想著法子捉弄我，越來越過分了：上課的時候，我的鉛筆總是不翼而飛，或者削好的鉛筆總是斷掉，這倒難不住我，衣兜里有鉛筆和小刀；小考的時候，把我的課本攤開，用膠水黏在課桌上，我被告狀作弊，老師罰我抄試卷，倒數(shù)第一成了別人，后來再也沒有人在考試的時候做小動作；綁好的兩個辮子被她們剪掉了一個，我回家不得不把另一個辮子也剪掉了，發(fā)現(xiàn)變成短發(fā)輕松了很多；想去廁所，被堵在門口，差點尿褲子，幸好上課鈴響了他們回到座位，我在教課老師的咆哮聲中沖出教室沖進(jìn)廁所……大家對捉弄我樂此不疲，甚至這種班級娛樂還感染了隔壁班級，他們一起加入到了捉弄我這個行列里。

　　我會一直記得，七歲那年夏天，周末放假，狼狽的我第一次遇到你。那天下午，我又被捉弄了一頓，他們不知道從哪里找來的破椅子，上著課我的椅子突然散架壞掉，砰的一聲，我一下子跌在地板上，屁股火辣辣的疼，小腿也被劃傷，除了我和老師被嚇到，其余的人都在哈哈的笑，老師要帶我去包扎我當(dāng)然拒絕，站著上完了最后一節(jié)課。放學(xué)以后，才蹲下身揉著被擦破的小腿，起身背書包又開始了眩暈，之后緊接而來的流鼻血，身上的紙巾已經(jīng)止不住，背著書包沖進(jìn)了洗刷間，水池里瞬間變成了一道道血水，嘴巴里的血腥味讓我一陣惡心，衣領(lǐng)上已經(jīng)濕透了，猩紅一片，不知道是誰在背后狠狠的拉了我的書包，我一下子被帶過去跌坐在地板上，鼻子里的血液還沒有止住，我就呆呆的坐在地板上，看著擠滿了看熱鬧的同學(xué)，聽著他們一陣陣嘲笑，我想我一定狼狽到了極點。就在這個時候，人群里好像走過來一個男孩，他離我越來越近，我漸漸看清他微卷的短發(fā)，黑黑的濃眉，一雙明亮的眼睛好像會笑，這張白凈又好看的臉慢慢出現(xiàn)在我眼前，當(dāng)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他把一只粉筆頭塞在我流血的鼻子里，攥緊我的手，把我從地板上拉起來，然后他帶我沖出了人群，那是我第一次那么快樂的奔跑，我從來不知道原來奔跑的我會那么輕，像飛一樣。

　　他帶著我一路飛到了拐角的一家書店，在店里最里排的書架下坐下，兩個人面對面氣喘吁吁。我呆呆的看著他從書包里掏出一包紙巾，任憑他擦掉我臉上還有脖子上，衣領(lǐng)上的血水，擦好以后，他瞪大眼睛盯著我，問我真的不會說話，我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他皺了一下眉頭又突然笑彎了眼睛，說別怕，我不會欺負(fù)你。他換了一個位置和我坐在一排，說，你怎么這么傻，就算不會說話，被欺負(fù)也要反抗啊，可以寫字給爸爸媽媽還有老師說啊。我低下了頭，可是就算我說了，誰會相信我。他突然起身，讓我在原地等著他，然后跑了出去。他回來的時候，手里多了一個小本子，遞給我，卡通小熊的外殼，里面厚厚的都是白紙，他說以后想說話就寫下來，就算沒人會看也要寫出來，這個小本子會看到。他看著一臉呆呆的我，揉了揉我的頭發(fā)，說打起精神來，我們拉鉤，你做到了，我就每天陪你來這里看你寫的話。這是我第一次和別人拉鉤。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說好了不許變。

　　要回家的時候，他把他的名字寫在了小本子的第一頁，張宇軒，他教我念，張宇軒。突然意識到我不會說話，他笑了笑，告訴我不用說出來，記在心里就好，然后他要我寫了自己的名字，姜伊伊。他皺著眉頭，不知道這兩個字怎么念，我用唇語念給他看，他還是不知道怎么念，他打開書包，讓我把名字寫在他的練習(xí)冊上，然后告訴我，明天放學(xué)再來這里，我給他看我寫的話，他就念我的名字給我聽。

　　這是我七歲那年，明軒和我相遇以后，他給我的第一個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