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知道這件事的人并不多，我大概可以算作一個。

　　那天中午去學校時落了一份資料在家里，等我再取回資料時就碰見了他。我從樓上下來走到院子的鐵門口，他載著一三輪車的面粉想要進來。

　　這個七十年代末建的院子其實并不大，三棟單元房坐落東西北，朝南面是圍墻和大門，空地也就不過百平米罷了。

　　按理說，這樣的小居民區的鄰里鄰居都十幾年，幾十年的了，大家基本上都是知根知底的老熟人。小時候一群孩子在院里做游戲，女人們則聚在那棵老榆樹下拼桌打麻將，進進出出的哪個不認識？

　　遇到個人，“叔叔”、“嬸嬸”、“阿姨”的都可以打個招呼，喊出個名字來。可偏偏眼前的人不一樣，十幾年來他在我腦海里的印象少得可憐，剛好停留在“有那么一個人”，“好像叫老王”的地步上，多一點點就想不起來了。所以偶爾碰見他也只是微微笑，就這樣他也不與別人多說一句話，卻是更為平靜地回復一個笑容。所以別人很難去了解這樣一個孤僻的人。只是他住的東面一樓的門前，有一顆老桂樹常年都會開花，倒是院子里一道獨特的風景。

　　哦，還有——他是賣餛飩的。

　　起先我并不知道，因為現在城里不開店賣餛飩擺的都是夜宵攤，他們晚上六七點鐘出去，直到夜里十一二點才歸來。早上總會起得很早去買菜，一整個上午都在屋子里搗騰這些。

　　有時候偶爾出來一下，就像現在這樣。一個人蹬著那輛老得已經掉了很多漆的三輪車，去離這里很遠的城東批發部買來面粉。

　　我趕緊把門推開，他笑著沖我點點頭，我才注意到他滿頭滄桑的白發，那樣的突兀。他把三輪車騎進來。只是那樣蹬三輪車的方法確實別扭，他右腳踩著右邊的踏板用力一蹬，左腳卻不連接用力，而是將左邊的踏板順時針向后踩，等到右邊的踏板轉上來又蹬一下。這樣斷斷續續的騎車，每蹬一下都讓人感覺非常的吃力。或許他的左腳應該是有什么毛病吧，不然很難用“習慣”去解釋這樣的騎車方法。

　　即使是這樣的事，我也沒太放在心上。高中的生活本就被書本和試卷壓迫得很緊張，暗無天日的學習讓人難以有空去琢磨別的事。有些事情來得意外，忘得突然。

　　2

　　再想起他來，是后來不久的一個星期天。

　　“雙休”在高中后變成生僻的名詞，不出現在學生的作息表中，同樣也不出現在老師口中。就連這樣完整的一天假都是難得的。那天就是那樣為數不多“難得的一天”。

　　當時應該起的比較晚，大概九點多的樣子。捱著咕嚕叫的肚子下樓買早餐，也就是在那個即將出院門的剎那，一個中年女人詢問使我停下了急匆匆的腳步：“欸，小伙子！王全忠是住得這里啵？”

　　女人卻操著一口鄉里土話，我想不起多少年沒有聽過了，但她的意思卻不難辨別。王全忠?有這個人嗎，我心里想著。

　　“呃…不知道。”對于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何況是在餓著肚子的情況下更是難以去聯想。

　　后來，媽媽回了家，覺得好奇的我便又問了她。

　　“王全忠啊，就是那個賣餛飩的老王啊！”

　　我突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老王”，怎么把他忘了，原來他就叫王全忠啊！

　　“你說一個女人找他？你是看清楚了？”

　　“難道您兒子蠢到連男女都分不清不成！”媽媽問得實在蹊蹺，而我似乎感覺她的語氣里帶著一點不可思議。難道…有八卦？可這事放在老王那樣的人身上就真不可思議了。

　　自然沒有我想的那回事，但是事實證明我也猜對了一半。

　　3

　　和媽媽的談話里，我第一次了解到老王這么多事情，現在還需要闡明一下，重述當初那個故事。

　　十八年前東面一樓，也就是老王現在住的地方，并不是老王的房子。但同樣也是住著一個賣餛飩的老師傅，而且這塊院子的地就是老師傅家的，老師傅和氣開朗，一生未婚沒有子女，大家都認得他，來來往往的人都要跟他打招呼。那年秋天，老師傅突然帶回來一個年輕人，說是學做餛飩的徒弟，那人就是老王。當時老王很年輕，只是人不太精神，不怎么說話。大家都好奇，好端端的一個年輕人怎么要學做餛飩，現在改革開放了做什么不比這強。老師傅只是說他腿腳有毛病，不利索，干不了別的。這樣，大家自然也沒有再問。

　　一直到兩年后的春天，老師傅就去世了，大家覺得可能老師傅知道自己沒多少時間了，所以才收了個徒弟傳承這點家業。可是事實并非如此，王全忠沒有成為老師傅的徒弟時也只是老師傅餛飩攤上的一個常客。原因還是在老師傅去世后，他一次醉酒了才講出來的。

　　老師傅死的時候無親無故，所以他的喪禮也只有院子里的人去參加了。王全忠并沒有哭得很厲害，喪禮上他只是一個勁的喝酒，好像酒能使他忘記老師傅的死。那天是老師傅去世后的第三天，喪禮也基本結束，大家的生活就要重歸正軌。因為他腿腳不利索，那天晚上，我父親去給他家裝燈泡，原來的那個壞了。事畢，他要父親留下陪他來喝幾杯，父親不忍推辭，兩人便喝了起來。這個故事便在他喝醉了以后完完整整的浮出水來。

　　原來，在王全忠學生時代，那時候都還沒有改革開放。他有一個女朋友，是的，那時候的學生里確實少見。那女生愛吃餛飩，他們就隔三差五到老師傅的攤上吃餛飩。這是離學校最近而且最好吃的一家，沒有之一。一來二去的自然和老師傅熟了。

　　那年，他十八歲。說不上多成熟，對待愛情倒也死心塌地的。在那個桂花開得很燦爛的季節，到處都好像聞得到似有若無的桂花香。改革開放，歷史大踏步向前，時代的洪流滾滾而過，每個人臉上都藏不住的激昂。走南闖北的打工人越來越多，發家致富的比比皆是。

　　她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子，不肯也不甘于平凡，眼前的一切讓她按捺不住，就有一天她一如往常的和他來到老師傅的餛飩攤，一臉嚴肅的說到這個問題：“我們不如出去打工吧，在這地方讀書一年也沒見幾個考上的，倒不如都出去打工的好，聽說每個月好幾百塊錢呢！我們一起去，花一個人的工資存一個人的工資，一年下來就可以回來開一家小店了……”她滔滔不絕的同他講出去打工的種種好處，描繪著她心里那個屬于他們無限美好的將來，說著他就心動了。

　　盡管這聽起來有些荒謬，盡管前幾天老師還同他講他是班里最有希望考取的那一個，因為他老實、勤奮、吃的了苦，早讀他來得最早，自習他走得最晚……

　　只是沒有人知道，他如此勤奮的動力在哪里。現在坐在他面前的人就是，每天就算只能見上她一面，他就肯發奮到十二點。他覺得不管怎么樣自己要努力，要給她一個未來。

　　而面對愛情的質問，他屈服得那么徹底：“好，好吧。怎么辦都聽你的。”他看著她，靜靜的不多說一句話，他看到的，他的眼睛里是一整個世界。

　　“就知道你會答應我的，你最好了！”女生歡快的對他說，“那明天我們還在這里碰面，現在回去收拾東西，不許遲到！”他本是個理智的人，現在卻沒有提出任何異議，看著她笑他就很開心很滿足了，哪還想得起理智。

　　他回到了寢室，當時能從鄉下到縣城來讀書真不是件易事。而對比他現在的舉動，那簡直就只能用“瘋狂”來形容了。他竟然沒有覺得絲毫的不妥，可能他認為為愛而瘋狂是值得的。但是，年輕如此，孰是孰非又怎么分辨得清楚呢？

　　4

　　他給父母寫了長長的一封信，內容大抵是不要擔心、不要掛念、……諸如此類帶有安慰的口吻。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他把包袱藏到床底下，好不讓他們發現，等下下課就能來取。最后的課，他聽得格外的認真，做好了每一課的筆記。終于，到了最后一節自習課，他悄悄地收拾書包，等待著下課。下課后，老師同學都驚訝他今天居然走得這么早。

　　還是老地方，夕陽照得整片天空都顯得金碧輝煌，桂花依然毫不吝惜的吐納著沁人心脾的芬香，就像洋溢在他心中一絲絲的甜蜜。今天過后就是未來，未來充滿無限可能，無限的希望。他們會像千千萬萬的打工者一樣，在國家經濟發展的前線工作，在那些大城市，小小的他們會相互攙扶，一起拼搏奮斗，最后也能一起幸福的走下去。

　　老師傅的餛飩攤遠近聞名，客人從來不少。他站在那鍋熱氣騰騰的水前，要了兩碗餛飩，老師傅對他笑了一下，這便是會意，也不問添些什么伴料，要不要蔥花什么的就做起來了。

　　他站在一旁等待，他總會早來幾分鐘，這很正常。他望向路的另一邊，想象著她從從家里提著大包小包走出來的滑稽場面，期盼著她的身影像往常一樣出現，在遠遠的地方就大喊他的名字向他招手。很好，他覺得想象的這一切差不多就要發生了。

　　可是半個小時過去了，她沒有來，他開始著急起來。

　　可是一個小時過去了，她還沒有來，他不由得心慌了。

　　就這樣，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他還在等，等得心急如焚，等得焦躁不安。餛飩攤的顧客越來越少，一個個趁著天快黑都走了。夜幕無情的降臨，那碗滿滿的餛飩散盡了它最后一絲溫熱和香氣，變得冰冷發涼。而方才覺得撲鼻的桂花香現在好像變成了害人的迷藥，讓他覺得心慌意亂。是不是被她父母發現了？難道出了別的什么事？你不要有事啊！他不由得開始胡亂猜想，只因為她一直沒有出現。

　　“小伙子，那姑娘沒來？”老師傅見只剩下他一個人，便問道。

　　“她說她會來的。”他的眼神雖然不安，語氣倒反常的堅定。

　　“再不吃掉我就要收攤了，小伙子。”看著那碗放涼的餛飩，老師傅笑著搖了搖頭。

　　“再等等好嗎？”他的語氣有點無奈的懇求。

　　“等到什么時候？”老師傅問。

　　“不知道……”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5

　　女生從此以后再也沒有出現，她離開了學校，家里已經人去樓空換了主人。短短幾天發生的一切猶如晴空霹靂，攪得他措手不及。他找她找得要發瘋了，到處都找遍了，到處都問過了，沒有一個朋友知道，就連她們班上的老師都沒有說她去了哪里。一個大活人憑空消失在這些人的生活里，竟然像沒事一樣。對于別人來說，這件事在忙碌于學習的生活中就好像把一顆沙子丟進海里，無聲無息。而對于他來說，則無異于把大海都注進他的心了，無窮無盡的絕望讓心膨脹到崩潰的邊緣。

　　就這樣她悄無聲息的走了，帶走了他一整個世界。

　　有人說，她得了重病去了很遠的大城市治療。有人說，她轉到更好的學校去考大學了。和她關系好的人則猜測她和他私奔被父母發現，然后父母強行把她帶走了。也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一個人去打工了，放棄了他。當然，這些都是猜測，都沒有證據，這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沒有人知道。故事的女主角就這樣銷聲匿跡。

　　6

　　后來，他很快便無心于學習，渾渾僵僵的度日如年。然后，他便申請退學，一個人踏上了尋找她的旅程，打工則成了必要的謀生辦法。

　　在大城市的角落里，不到十五平米的小房間里住滿了七八個人，房間里陰暗潮濕，終日不散的異味熏得連蒼蠅蚊子都不敢進來，開始來的那幾天他不停地吐，吃什么都能吐出來，最后終于習慣了，也舍不得浪費。這樣的小房間沒有廁所，沒有自來水，每天早上要繞好幾個街道去公共廁所排隊。每個人都在為生計勞命奔波，不知疲倦，仿佛一停下來就要被別人排擠，被社會淘汰。他們可以見證這些城市飛速的發展，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在那個年代猶如雨后春筍般出現，遮住了每一個遠離家鄉在外務工者遙望家鄉的視線，生活的壓力也囚住他們每一個人的身心。

　　他去過深圳、廣州、汕頭，甚至還冒著生命危險偷偷溜到過香港去，后來他又去了廈門、寧波、上海……去過多少他陌生的地方。

　　這些年里，他在飯店刷過盤子，遭過老板的辱罵。在街邊販賣過水果，卻斗不過城管。也遇到過搶劫的，可惜他身無分文，只能選擇被毒打一頓。不管在外面過得有多辛酸多艱難，他都堅持每年回來一次，每次都來這個餛飩攤，吃上一碗餛飩再問問老師傅她來過沒有。他在桂花飄香的季節離開，又在來年桂花開得燦爛的季節回來。年復一年，沒有間斷過。

　　第六年，他從工地的手腳架上摔了下來，那一刻他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心里竟然一絲痛快，卻又深深地不舍，“不能死！”他想。他的左腿粉碎性骨折，可醫生說他還能活著就已經是個奇跡了。這樣，他的左腿永遠失去了作用。那年他早早的就回來了，一個沒文化的殘疾人在大城市是沒有可能找到工作的，包工頭給了他一筆錢讓他回了家。

　　7

　　“怎么，今年這么早就回來了？”老師傅吃驚的看著他一瘸一拐的來到餛飩攤，心里竟然也一萬個不是滋味。

　　“弄殘了，這不沒人要了。”他苦笑著自嘲，說罷他又問“今年您有見著她嘛？”

　　“她？……”老師傅看著他，不說話，眼睛深深地陷入了眼眶了，深邃得就像一口老井，不知道在想什么。

　　“還是沒回來是嗎？”他一如往常失落的嘆了口氣，苦笑著就哭了出來，過去的六年他所忍受的辛酸痛苦，流成了這幾滴淚“我沒有遲到，可你遲了六年…”

　　老師傅長長的嘆了口氣，拍著他的肩膀說：“小伙子，她來過，的確來過，她要老頭子我告訴你她還會回來，你要等。”

　　他淚流得更厲害，手不停地捶打著殘廢的左腿，好長一段時間才不再抽泣：“等，還要等什么時候呢？”

　　老師傅沒有回答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見他要走了，老師傅趕緊說到：“不如，和老頭子我學學賣餛飩，一來謀個生活，二來也好等著，不至于再錯過了。”

　　二人在夕陽下對立，沉默不語。

　　8

　　我不知道老師傅是否真的再見過那女人，這么多年老師傅在來來往往的客人中又怎么會記得清楚，至少現在我們都還不清楚這是否屬實。而那個鄉下女人是老王的親戚，她來說的事是老王的父親去世了，而這之間的故事又太長太長。

　　王全忠又等過十了八個春夏秋冬，酷暑嚴寒他不曾遲到每一天。如今的他年過四十就已經白發斑斑，時間在他臉上寫滿滄桑，這就是過往與現狀，沒有結局的故事。

　　歲月催容顏等無盡的蒼老，那些為愛而不老的日子里，他端過餛飩清清洌洌的湯，一飲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