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選擇出身,我寧愿自己是一個孤兒。縱然無依無靠,得不到應有的愛,也不會因為得到過再失去而痛苦不堪,更不會讓自己最愛的人受到傷害。
我常常在想,當我來到這個世界,攥緊了小拳頭,用力啼哭的那瞬間,他們一定對我厭惡到了極點。因為他們生活雖不富裕,有了一個漂亮的女兒,還想要一個兒子,不是我這個瘦小的丑丫頭,不是我這個多余的累贅。是的,我從出生就沒有得到任何祝福,甚至自出生,我的身上就帶著他們的深深的怨氣和失望。沒有溫暖的擁抱,沒有充足的奶水,哪怕微弱的啼哭也沒有博得任何同情和疼惜,我大概就是這樣被拋棄,被親生父母送到了鄉下。這對我是不公平的,可是小小的我又怎么知道自己悲慘的命運,又怎么能反抗。
他們在送走我之前,給我取了一個很乖巧的名字,算是給我出生的禮物吧,我叫姜伊伊。聽姑姑說,小時候我常常喚著自己的名字,伊伊,伊伊……大概是因為,咿呀學語的時候,“伊伊”很容易學會,大概是因為,這個名字是父母給我的唯一的東西,所以才那么喜愛珍惜。
我被送到了鄉下,姑姑一家收養了我,善良的姑姑視我如己出,我在這個貧苦的家庭,得到了缺失的疼愛和溫暖,姑姑和姑父把我是棄嬰這個秘密小心翼翼的藏起來。自我會說話,懂事,我便一直喊姑姑為媽媽,姑父是我的爹爹,我還有一個年長八歲的哥哥,我是這個家里倍受寵愛的小寶貝。
姑姑說,小時候的我,雖然瘦小,卻很伶俐很愛笑,說話,走路都學的很快,懂事也早,很少生病、哭鬧,沒怎么讓她和姑父操心過。她和姑父上山干農活,家里沒有人照顧我,就把我放在小筐里,挑著擔子,一端放著我,另一端放著食物和水,一起上山,一路上我坐在小筐里,手里擺弄著揪來的小花小草,嘴里咿咿呀呀的唱著歌。路過干農活的鄉親,他們都會停下手里的活,抬頭看看乖乖巧巧坐在筐里的我,說著聽這娃娃唱歌,就知道這娃娃又跟著大人上山嘞,這娃聰明俏皮著來……我就在筐子里看著他們咯咯的笑,好像知道他們在夸我一樣。
我在這個靠山勞作的貧困鄉村里,慢慢成長。春天,站在在田壟上,坐在小河邊,吹著柳條做的哨子,看著大人翻土播種;夏天,和哥哥下河摸魚摸螃蟹,常常弄濕了一身,曬得一身黑黑的皮膚;秋天,跟著姑姑姑父去山上摘果子,滿山上跑;冬天,小村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臉蛋和手指凍破了還是到處打雪仗、堆雪人。這樣快樂的我,這樣幸福的畫面,卻在不知不覺中,離我越來越遠。
5歲那年,家里突然多了一男一女兩個陌生人,他們開著車,女人懷里抱著一個熟睡的嬰兒,他們還帶了好多我沒見過的玩具,沒有吃過的東西。那天,我一直躲在姑姑身后,悄悄的看著這兩個陌生人,他們說了什么話,我記不清楚,我只記得,那天姑姑把我拉到他們身邊,蹲下身紅著眼看著一臉茫然的我,對我說:伊伊,這才是你的爸爸和媽媽……當我知道自己喊了5年的爹爹媽媽不是我的親生父母,當我知道自己是一個被親生父母拋棄的孩子,當我開始面臨著遠離生我養我寵愛我的姑姑一家,快樂的童年來不及告別就一去不返,當我哭鬧求饒還是被強行帶走,去往一個陌生又恐怖的地方,當我變成了一個不會笑不會說話,被嘲笑欺負的呆呆傻傻的孩子……當我還是一個5歲的孩子,我的噩夢便開始猙獰著狠狠的勒緊我的脖子,我掙扎不開,淚流滿面,絕望無助。
他們,我的親生父母出現以后,我的記憶便異常深刻。聽姑姑說,5年后,他們的生活變得富裕。那年,我該叫媽媽的女人終于生下了她夢寐以求的男孩,那個我該叫爸爸的男人想把我接回家。五年了,他們第一次來見我,當然也認不出當年他們拋棄的那個瘦小的嬰兒,就是站在他們面前黑瘦的孩子。那個女人抱著嬰兒低頭看著我,那個男人蹲下身想把我拉到身邊,我一直在反抗,我極度排斥眼前這個男人,滿臉的淚水狠狠瞪著他,掙脫開他的手,跑出家。那天他們并沒有著急把我帶走,他們感激姑姑和姑父幫我撫養長大,他們說等我6歲的時候,他們一定會帶我回去。
我永遠都記得,他們出現后,我一次次做噩夢,夢到他們把我綁走,我連姑姑最后一面都沒見到,夢到我自己一個人不知道在哪里,只有他們站在我面前冷冷的對我說,我們才是你的爸爸媽媽……半夜姑姑抱著我和我一起哭。我記得那段時間我經常發燒,燒的迷迷糊糊,緊緊攥著姑姑的手,求她別讓我走,姑姑和姑父流淚的臉一直在刻在我的心里。我永遠記得,接下來的一年里,他們經常來看我,每次我聽見有車的聲音,我都會躲在外面,直到看著他們的車開走才回家。
我永遠都記得,他們說好接我的那天,姑姑泣不成聲,哭紅了眼睛,抱著我交代我回去做一個乖孩子,姑父粗糙的大手緊緊攥著我的小手,從兜里掏出一把錢放在我的衣兜里,哥哥問我,妹妹你知道怎么回咱家嗎?就是沿著哥哥上學的路……那天傍晚他們才來,天下著大雨,他們抱怨鄉下的路太難走,車子都陷在泥里,步行走過來濺了一腿的泥,我趁他們不注意,躲在姑姑家的豬圈里,和小豬崽抱在一起,我聞不到豬圈難聞的味道,流著眼淚小心的聽著外面的動靜。我聽著姑姑撕心裂肺的喊我,伊伊,伊伊……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心痛到死。最后,他們在豬圈找到我,姑姑把渾身臭烘烘的我抱出豬圈,我呆呆的給她擦眼淚,給我換好了新衣服,他們要帶我走,我才爆發,哭著喊著求饒著,那個男人還是強行把我抱到了車上,我竟然不知道怎么開車門。那一天,我第一次坐車,車子開動的聲音,雨水嘩嘩的聲音,姑姑喊我的聲音,陌生的兩個人說話的聲音,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流眼淚的聲音淹沒了我……
我終于知道了,原來,我要去一個叫做地獄的地方。
我原本快樂自由的世界倒塌了,來到這里,一切對我都是那么陌生那么恐怖,在那個叫地獄的地方,我住進了一個寬敞明亮的房子里,有了舒服的小床,有了新爸爸和媽媽,多了一個姐姐,還有一個可愛的弟弟。他們把我強行帶到這里,卻沒有任何安慰,沒有疼愛,只有命令和呵斥。
我牢牢記住姑姑的話,做一個乖孩子,才不會惹大人生氣,才不會被欺負。可是,姑姑錯了,我變成一個被冤枉欺負的乖孩子。
那個大我一歲的姐姐,叫姜語諾,長得很漂亮,白白的皮膚,大大的眼睛,比我高很多,穿著好看的衣服,她很討厭我。從我第一天晚上進入這個家,她被吵醒了,拿著布娃娃打我,吵著她不要和又黑又丑的我住在一起。那晚,我縮在小床上不出聲,悄悄的哭,她突然掀開我的被子,她看著滿臉淚水的我突然笑了,她把自己的被子踢到床下,然后在我目瞪口呆中,喊來了那兩個人,說我哭的聲音很大,還把她的被子扔到床下不讓她睡覺。然后,我第一次被冤枉,第一次被打。他們出現之前,姑姑和姑父從沒舍得打過我一次。那一夜,我聽見我的眼睛悄悄的在哭,我忘不了,我被打,她卻對我得意的笑,警告我不要和她搶爸爸媽媽。
那個小不點弟弟,叫姜子皓,還不會說話,每天在嬰兒床上躺著,我很喜歡他,沒由來的喜歡。沒人在的時候,我會坐在旁邊看著他,看著他睡覺,小小的一團,一動不動,一點聲音都沒有,身上還有奶香味道,忍不住輕輕的捏捏他軟軟的小臉蛋、小腳丫。他醒了也不哭不鬧,眨著黑黑亮亮的眼睛看著我,嘴巴里咿呀著,像是要和我說話,我把他吮吸的大拇指從嘴巴里拿出來,他就踢著胖嘟嘟的小腿咯咯的笑。我哄他笑,陪他玩,和他說話,雖然他聽不懂,他是這個家唯一不會欺負我也不會討厭我的人。
那幾天,他們家的鄰居和朋友經常來做客,像看熱鬧一樣圍著我,紛紛發表自己的感受,這就是那個在鄉下的孩子啊,是親生的嗎?沒開玩笑吧,怎么又黑又瘦啊,一點不像你們啊,你看語諾多漂亮……他們以為我聽不懂,我都聽得清清楚楚,說姜語諾多么聰明漂亮,我怎么又丑又矮,低著頭不會說話,和木頭梆子一樣遲鈍,那些嘲笑和夸張的嘴臉,我也記得清清楚楚。
從那時起,我就活在比較和嘲笑里,活在姜語諾陰暗的影子里,我那么卑微的存在,讓她更加驕傲跋扈,得意囂張。她真的很聰明,自己做錯了事情,都會賴在我身上,她很會欺負我,然后變成是我欺負她,我被打被罵的時候,她永遠都是一臉得意的笑著看我。我從來不求饒從不解釋,恐懼、壓抑、痛苦常常折磨著我,那個時候我就換上了抑郁癥吧,我想死掉,是的,我才六歲就有了想被打死被欺負死的念頭。小時候聽姑姑說,人死了以后會去天上,過幸福的生活,那個時候我每天都期盼著早點去天上,早點結束這痛苦的一切。后來甚至她開始動手打我,掐我,拉扯我的頭發,我都不會反抗。我的手背上,至今還留著當初姜語諾用指甲掐我,流血結疤后一直沒消失的疤痕。
我不知道,這些讓我痛苦的一切才剛剛開始。
來不及告別的親人和童年,那些幸福和溫暖一閃而過,我在茫茫的黑夜里顫抖著,流著淚,再也看不到回家的路。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