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那天,老夏照常蜷在柜臺后,乍一眼看去,像是一顆腦袋擱在柜臺上,獻祭的犧牲一般。我進屋時,他只略微抬了抬眼睛。我喊了他一聲,他沒答應我。我早習慣了,也沒在意。曾經(jīng),他是那么神秘,如今想來,那全部過是我附加上去的想想罷了。老夏不過是個寡言少語的鄉(xiāng)下男人。
一排排貨架都空了。
一排排,又一排排,空空蕩蕩。
一排排剔除了生命的森森骨架。
一排排剝離了時間的散漫記憶。
我漫無目的地踱著步子,不時感覺背后一涼,我知道,是老夏的目光。他今天明顯和往日有些不一樣,目光始終沒有沒有離開過我。那目光是粘稠的,像是一直衰老的蜘蛛突出的粘糊糊的、亮晶晶的、扯不斷理不清的絲線,始終牽引著我。身上癢癢的,像是有無數(shù)的蟲在蠕動。但我以一種怪異的情緒堅持著不回頭看他。在一排排空蕩蕩的貨架間,我徘徊著,逡巡著,目光落在貨架的灰塵上,灰塵映在眼睛里,目光也變得灰蒙蒙的……許久,老夏咳嗽了一聲。身上的目光撲突突地隨之顫動,我停住腳步,聽得到灰塵們吵吵嚷嚷地回應著聲響。我靜靜地立著,等著老夏說話。可一句話沒有。我只好邁開步子,重又在空蕩蕩的貨架間彳亍。這簡直是無邊的折磨!
心里變得像貨架一樣空空蕩蕩的。
許久,我不得不從空空蕩蕩中抽身而出。走到門口,瞥老夏一眼,老夏緊盯著我,我使勁兒拽開目光,別過頭去,推開門,走出去。秋末的陽光撲面而來,我還沒來得及大大喘一口氣,老夏在身后喊住了我:“你回來……”
“老夏,你這兒什么東西都沒了。”我虛弱而又不耐煩地說,并未轉(zhuǎn)回身。我盯著馬路看,灰塵中顯露出掃帚整齊的劃痕。
“還有一樣東西……”老夏的聲音透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堅定。
我回頭盯著他。他抿著嘴,瞇著眼睛,目光像兩盞小小的點亮的油燈。
“你還能有什么啊?”我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懼攫住了,突如其來的,老夏在我眼中回復了往昔的神秘。“你店里只剩下你自己可以賣了……”我試著說了一句玩笑的話,卻只能咧了咧嘴。
“你說,你到這兒來是干什么的?”老夏岔開話題。
“等一個人。”我說,“我早告訴過你。”
“你等的,可能不是一個人。”老夏的眼睛骨碌碌轉(zhuǎn)了轉(zhuǎn),“也有可能就是一個。”
“你究竟想要說什么啊?”我一只手扶著門框,皺著眉。
“我決定,把這東西……”老夏喃喃自語。
“究竟什么東西?!”我被勾起的好奇心,此時幾乎已經(jīng)沒了,快變成厭煩了。
“她們應該會同意的,你等的沒準兒就是她們。”老夏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下意識地揉捏著左手小指的斷處,神情時而歡欣,時而憂愁,時而釋然。
“莫名其妙……”我轉(zhuǎn)身走了。
“你回來!”老夏再次喊住我。
我無奈地回過頭來,老夏走到了柜臺后面,一臉鄭重的神色。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離開柜臺的老夏。細長的個子,如同一根筷子直直地豎在淺底盤子上。
老夏拐到木屋最里面,打開一扇門,走出去,是一個小院子,種著十來盆菊花,黃色的,白色的,都恣意地盛放著。時值午后時分,陽光打在花朵上,給人一種溫煦的安穩(wěn)感。菊花叢中,有三把椅子,都罩著質(zhì)地上好的白色棉布。我盯著它們,心口突突地跳動著。老夏望著它們,目光似乎一下子就柔和了。很快,他就轉(zhuǎn)身走進了院子邊上的另一間小一些的木屋。
木屋雖小,卻顯得很空,只有一張單人床,沒有桌子,也沒有椅子。老夏為什么要帶我來他的房間呢?我環(huán)顧四周,除了暗褐色的木板墻壁,什么也沒有。老夏蹲著身子,在床頭柜里翻找著什么。我喊了他兩聲,他沒答應。不一會兒,老夏翻出一臺投影儀,這倒令我大吃一驚。我問老夏哪兒來的這東西,老夏并不答話,只是鼓搗著機器。又過了一會兒,單人床對面的木墻上跳出一個影像。老夏坐在床邊,朝我招招手,示意我也坐下。我們就這么并排坐著,看一部無聲的影片。
第一個女人四十來歲。
第二個女人三十來歲。
第三個女人二十來歲。
一律有著頎長的身體,穿著白色的棉布衣服,皮膚白皙,黑發(fā)披肩,神色平靜,目光清幽——讓我想起老宅前的那口井。異常相似的表情,讓她們看起來長著三張完全一致的臉。她們恍若三段安靜的水流,三聲虛妄的嘆息,三份飄渺的記憶。她們一一浮現(xiàn)于暗褐色的木板。廁身其間的,是一個男人,男人手執(zhí)刀子,刀子刃口的血,鮮亮的血,恰如旗幟,恰如焰火,冒著熱氣,彌漫了暗褐色的木墻。畫面突地收束干凈,木墻靜穆如死,猶似冰凍的湖面。
過了許久,我仍感到背上透著一陣一陣涼意。我回頭朝身后看看,玻璃窗外,是小小的院落,院落里的菊花上,有冰冷的陽光走動。那三把蒙著白布的椅子讓我心驚肉跳。……我盯著老夏,竭力鎮(zhèn)靜著,問道:“她們是誰?”
“我母親、妻子,還有女兒。”
“你殺了她們?”
“你怎么會這么想?”老夏皺著眉瞅著我,聲音先是越來越低下去,忽然又提高了:“是她們一聲不響地離開了我……我很小的時候,我爸就跟個外鄉(xiāng)女人走了。我十六歲那年,我媽上吊死了。十六年后,我妻子上吊死了。又過了十六年,我女兒也上吊死了。她們是我的全部啊……生活中,我和她們從未有過爭吵,她們也從未對生活有過什么不滿,為什么要這樣呢?你說,為什么要這樣?”
老夏捉住我的手,我渾身一凜,那手猶如一束干癟的、冰涼的絲瓜。我什么話也說不出口。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出三個女人異常相似的臉,久而久之,三張臉合成了一張,恍若的灼熱的冰塊,緊貼在眼簾上。
我回頭望向窗外,那三張椅子如此靜默。
“這么多年了,我一直和她們在一起。她們再也沒法離開我了,也再沒有別的人可以離開我。”老夏松開了我的手,一遍一遍撫摸著床單,“可我要離開這里了。這么多年,從來都是她們離開我,我現(xiàn)在要離開她們了。這么多年……”老夏扭頭望著窗外,一縷陽光打在他額頭,照見皺紋如溝壑。
“她們就在外面?”我打斷老夏的話。
老夏瞥我一眼,凝視著院子里的三把椅子,半晌,他站起來,走到院子里。我站在門口,他的影子擋住了陽光,我眼前有一瞬間一片暗黑。老夏揭開一把椅子上的白布,再揭開一張椅子上的白布,再揭開一張白布……三個女人坐在椅子上,兩只手交叉放在膝上,蒼白的臉沐著午后的陽光。她們誰也不說話。許久,老夏扭回頭盯著我。我霎那間蘇醒似的,“啊”地喊了一聲。
陽光猶如細語,院子里持續(xù)回響著它們細密的聲音。
“我把她們賣給你!”老夏說。
“啊……”我短短地應了一聲。
“這么說,你答應了?”老夏臉上閃過一絲隱微的笑意。
“啊?答應什么?”
“買下她們。”老夏斷然道,“這么多年了,總是她們離開我,現(xiàn)在,我要離開她們了。冬天就要到了……”老夏抬頭望了望天。
我詫異得說不出話來,也抬頭瞥了一眼天,天藍得一無所有。
“你怎么能……我……我怎么能夠……”我支吾著。
“你要買下她們!”老夏轉(zhuǎn)過身,直直地盯著我。他頎長的身子完全擋住了陽光,我眼前是一塊沉甸甸的黑暗,光滑,細膩,天鵝絨質(zhì)地。
我沒有說話,是因為被興奮的感覺悶頭打了一棍。她們的美麗,讓我無法拒絕。
帶她們回到住處,破費了一些周折。她們很輕,也很柔軟,問題在于,我不知道該用什么方式負載她們。抱著,還是背著?還有別的方式嗎?好像什么方式都不對。老夏坐在柜臺后,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已經(jīng)數(shù)了兩遍我付的錢——之前花在他店里的錢加起來還沒這一筆多。他似乎瞅準了機會要狠狠宰我一次。這時候,他又在數(shù)第三遍。他似乎要故意做出一副對錢斤斤計較的樣子。
最終,我決定還是把她們一個一個背回去。她們真輕哪!猶似一縷干草。一趟,兩趟,三趟,老夏始終在數(shù)錢。那根斷指奇異地跳動著。如果說,看完影片后,我對他有同情,這時候,同情已完全漚成憤恨了。
我得把她們帶回去!
本來想把她們安置在旁邊的屋子,最終,還是把她們放在了我屋里。樓里有老鼠,還有貓,沒準兒會對她們不利。我把三把椅子靠墻支開,讓她們?nèi)耘f坐著,就如同在一塊兒聊天。弄完這一切,天黑下來了。她們是黑暗里剝離出來的三束白光。我回到木屋,想和老夏說點兒什么。老夏把自己關在里院的小木屋里。“老夏,”我喊他,“你就不和她們說點兒什么?老夏?”我把耳朵貼在門邊停了一會兒,聽得見他在床上輾轉(zhuǎn)的聲音。“老夏,你說你要走,你要去哪兒?你什么時候回來?你這些屋子,怎么辦啊?”老夏始終沒有說話。我在院子里踱了兩圈,聽得見一盆盆菊花獅子一樣嘶吼。
一夜無眠。
并非因為恐懼。很奇怪,自從老夏告訴我,要把她們賣給我,我就沒了恐懼。之所以睡不著,是因為我反反復復地看她們。月光照亮屋子,我側(cè)躺在床上,看她們圍坐著,竊竊私語。只要閉上眼睛,就感覺她們一起轉(zhuǎn)過了臉來瞅著我。睜開眼,她們又立馬回復了原樣。我只能一直盯著她們。
刷刷聲一陣緊似一陣,老夏開始掃地了?朝窗外望去,只見黢黑的夜里,葉子所剩無幾的懸鈴木搖擺著。是落雨了。雨點越來越大,箭簇似的,落在積攢了大半個秋天的浮土上,噗噗噗響,稍許,便聞見土的腥臊。閃電不時閃過,她們的面目短暫地閃現(xiàn),艷麗而又尖銳。每一次閃電,我都為之一凜。美是如此震撼,且令人驚恐!要想平靜地呼吸,平靜地和她們共處一室,實在是太難了。
第二天一早,雨漸漸歇了。后悔的心緒卻如雨絲般繚繞。為什么要花那么大價錢買下她們啊?我和她們非親非故。當然,要說話算話,不能后悔。可是,不能后悔嗎?買了東西不是也可以退貨嗎?我站在她們跟前,盯著她們。清晨鮮嫩的陽光在她們白皙而漠然的臉上晃動。我盯著她們,看。那個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許多次的夢漸漸浮現(xiàn),漸漸如光暈般覆蓋在她們臉上。夢中的臉,現(xiàn)實中的臉。現(xiàn)實中的臉,夢中的臉。彼此漸漸難以分辨。陽光越來越溫暖了,越來越灼熱了,額頭開始出汗,牙齒開始咬緊,拳頭開始攥緊。令人難以置信的,我頭過她們的臉,看到了夢境深處。那是我赤裸裸的欲望,鮮活而又孤獨,如同烈焰中生長的幼苗。我抓住堅硬的下體,戰(zhàn)栗著,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快感閃電般轟然洞穿了身體。
徹底冷靜下來了。心如死灰,疲憊不堪。
這是莫大的罪惡!我一遍遍詛咒自己。我?guī)缀醪桓铱此齻儯齻兊哪樔耘f是白皙而漠然的,然而,那么無辜。這是莫大的罪惡!我怎么能如此褻瀆她們呢?可忽然,我又覺得輕松。好了,我終于可以不再糾纏于那個夢境了。
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嗎?我不愿就此墜入深淵。躊躇半天,還是決定到木屋去和老夏談談,——還是把她們退回去吧。
木屋的門關著。敲了敲門,沒人應聲,一推,門就開了。老夏不在屋里。進了后院,另一間木屋的門開著。屋里井井有條,老夏不見了。所有地方都找遍了,老夏確實不見了。老夏走了。
在小院里坐了許久。雨后的小院,濕漉漉的,鮮艷得一如毒蘑菇。碩大的菊花從沉睡中蘇醒,發(fā)出喑啞的呼喊。碩大的花朵化身為碩大的嘴唇,焦渴地啜飲陽光。吱吱吱,吱吱吱吱。真是貪得無厭哪!我掐斷兩朵菊花的頭顱,頭顱掉在地上,一面哭喊著,一面仍舊撲在地上,吸吮地上的雨水。
走到店門口,才看到擱置在門后的掃帚。掃帚的把手處,已經(jīng)被老夏的汗水浸成了紅色。我盯著它,耳朵短暫地回響著一片刷刷刷的聲響。在一片縈繞不絕的刷刷聲中,走出門來,才發(fā)現(xiàn)泥濘的地上有一串腳印。腳印不疾不徐,一溜通往東方。那是老夏日日清晨眺望的方向。
一夜又一夜,我再也沒法睡著。我沒法不盯著她們。久而久之,情況越來越嚴重了。眼皮牙齒一樣咬合在一起,她們立馬飄飄忽忽地站在我跟前,裸著身子,不說一句話,低著頭瞅著我。我掙扎著睜開眼,倏忽之間,她們又回到了原位。一夜又一夜,我在欲望的深淵中越陷越深。
木屋空著,老夏是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漸漸明白了,老夏為什么如此急于擺脫她們。這么多年,她們始終占據(jù)著老夏的日夜。
這天早上,我忽然大喊了一聲,從床上驚坐起。
再也不能這樣了。
我把她們重新搬回了老夏的屋里。她們沉了許多,簡直重如磐石,壓得我氣喘吁吁。足足花了一天時間,我才做完這事兒。總算可以睡個好覺了,我想。我把自己摔在床上,五六天積壓的困倦呼嘯著襲來。然而,仍舊睡不著。之前還能睡著一會兒,現(xiàn)在干脆睡不著。她們現(xiàn)在怎樣?會不會有什么打擾到她們?是我要從老夏那兒買下她們的,如今,我卻把她們拋棄了。她們當初離開了老夏,如今,我又離開了她們……無數(shù)的問題飛蛾一樣旋繞在眼前。我被一種更沉重的困倦壓迫著。總算挨到天明,我跑回老夏的屋里,看到她們原封不動地好好坐在屋里,總算大大舒出一口氣。
反反復復,我既不敢把她們搬回老宅,又不放心把她們留在木屋。
日暮時分,我才離開木屋,天不亮,我就來到木屋。有天早上,一進門,就給絆了一下。一看,是老夏留下的掃帚。
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是百無聊賴呢,還是下意識的模仿?我開始拿起掃帚,來到路上。冬天了,路上的落葉已經(jīng)很少,大多是干燥的浮土。掃帚落在了地上,刷——心中猛然一動,刷——心里像是有著一只正在孵化的雞蛋,一個小生命正用稚嫩的喙啄著堅硬的殼。刷——刷——我連續(xù)揮動著掃帚,輕慢的,沉著的,路上留下了一條有一條的劃痕,篦子篦過一般。寧靜的清晨,陽光輕暖如絨毛,這刷刷的聲音,經(jīng)由掃帚的竹柄一陣陣傳來,恰如一粒粒火星,點燃了全部陽光。光在燃燒。我當時感受到的就是這個。整個早上,我沉浸在單調(diào)而舒緩的勞作中,不覺沾染了一身塵土。心里反倒輕松了。我不需要再等待什么,也不需要再躲避什么。
仿佛看見老夏艱難地跋涉在一條荒涼的細如繩子的小路上。
天氣越來越冷,我決定再次把她們背回去。
一個多月了,她們一直蒙著白布,待在老夏住的小屋里。再次揭開她們身上的白布。屋里忽地亮了一下。我怔怔地瞅著她們,有種久別重逢的歡喜和難受。
她們?nèi)缫粡堓p薄的銀杏葉伏在背上,云似的漂浮著。我把她們照之前的位置在屋里安放好,想了想,又搬來一把椅子,和她們擺放在一起。我稍加猶豫,就坐到了椅子上。剎那間,一個意識跳出來,本就該這樣的,這才是圓滿的。榫卯相接,就是這感覺。我和她們對視良久,慢慢生出一種家人的感覺。本就該這樣的。這是我來到這兒后,第一次真正感到內(nèi)心的踏實。
醒來時,大概一天過去了,也有可能是兩天吧?我竟然坐在椅子上都能睡得如此香甜。我和她們輕聲打了招呼,和往日一樣下樓洗漱,做飯,然后回來看書,偶爾寫點兒東西。唯一不同的是,晚上我不再躺到床上。我就坐在她們中間。很多時候,我會說很多話,她們總是那么耐心地聽著。
一夜又一夜過去,冬天不可避免地到來了。
路邊樹上的葉子落光了,眼前望出去的大片山林光禿禿的,霧氣繚繞其間,中午才能散去。這年的冬天實在太冷了。白天還能對付,晚上如果沒有火,兩只腳會被徹底凍成冰柱。白天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房前屋后轉(zhuǎn)悠,尋找任何可以當做柴火的東西。如果僅僅做飯,燃料完全不是問題,現(xiàn)在卻要徹夜燒火,就成了大問題了。廢棄的家具、干樹枝、干藤蔓、路邊遺落的一個輪胎,統(tǒng)統(tǒng)給我撿回來燒掉了。輪胎燃燒起來實在糟糕,不僅有一股難聞的氣味,還有濃黑的煙。更糟糕的是,燒完了輪胎,再也沒有什么可以燒的了。就在這天后半夜,落雪了。
是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
遠處的小樹林恍若一夜間開滿了大朵大朵毛茸茸的白花。院子里、馬路上也都是雪。馬路對面的木屋大半被雪覆蓋住了,益發(fā)顯得破敗。我冷得瑟瑟發(fā)抖,無數(shù)的念頭沖撞著,緩慢地勾勒出一條路徑。如果可以,那整個冬天都不愁了!我抑制著興奮,回頭望著她們。她們回應著我的目光。她們是同意的。
……木屋一點一點被拆掉了。
陳舊的木柴很容易點燃,陳舊的氣息令人沉醉。每個寒冷的夜晚,木屋的一部分便在我們四個人中間悄聲細語。火光映照在她們白皙的臉上,恍若三支白皙的蠟燭躍動著火焰。火光映照在我臉上,我的身體和表情都漸漸暖和過來了。偶爾,我會伸出手摸一摸她們擱在膝頭的手,她們目光低垂,沉靜如水,只用薄薄的皮膚下細微的溫暖回應著我。這樣的溫暖,足以讓我安然入眠。睡夢里,我仍能感覺到她們溫煦的目光落在我臉上。我從來沒有感覺到睡夢可以如此豐盈。我變得安靜,滿足,無所期待。日復一日,夜復一夜,木屋在我們之間講述著一部漫長的歷史,熊熊火光中,每一個細節(jié)都生動飽滿。我不記得木屋原來的主人是誰了,也完全忘了來這兒是等誰了,反正那人一直都未出現(xiàn),今后也再不會出現(xiàn),反正木屋的主人離開了,今后再也不會回來。屋外還在下雪。雪落滿山崗、湖水、道路和樹林。這個冬天,簡直沒有一天不在下雪。每一個日子都亮晶晶的。雪地里的木屋逐日變矮,變小,直至消失,仿佛從未在這世界上存在過。
至今,我仍說不清那天的事否真是個意外。我撿拾著木屋最后的一點兒尸骸——準確的說,是木屋最后剩下的幾塊木頭,忽見地上騰著裊裊的煙子。扭頭望去,是老宅著火了。先是幾縷黑煙逸出,接著,牛血般的火苗突了出來,無數(shù)鮮紅的小舌頭,舔著鉛灰陰冷的天,一下,又一下,天空變得通紅。忙扔下木頭,朝老宅奔去,臉被烤得熱辣辣的,一定浮上了醉酒似的酡紅吧,我的腳步也如醉酒似的跌跌撞撞。忽然,我頓住腳步,盯著大火。大火轉(zhuǎn)眼就嚴嚴實實地包裹了衰朽干燥的老宅。那一瞬間,火光中浮現(xiàn)出她們白皙的面影,很快,便如三塊浮冰融融在暖熱的火中了。我轉(zhuǎn)身離開,慌不擇經(jīng)地走著,走了一陣,心中才漸漸明白,這是老夏離去的小路。空氣里彌散著一股奇異的氣息,火焰的暖熱混雜著雪花的冷冽。渺無人煙的曠野上,我一直沒回頭,跌跌撞撞地,跌跌撞撞地走著,像是走過了漫漫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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