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那天,我搬到的這兒。是一幢老舊的三層大宅子,墻面和廊柱都爬滿了常春藤——這使得老宅如同被巨大蛛絲包纏住了的囚犯。有的墻體已經傾圮了,地板上塵灰堆積,散落著赭紅的碎磚頭,落葉更是不計其數。還好,二樓有間屋子算是完好的,只臨街的玻璃窗有兩塊玻璃碎了,找張報紙糊上就成。我的行李不多,不過一箱書、一床被褥、三兩件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具。稍微清理了一下屋子,天就黑了。床頭靠著窗戶,我背著窗戶躺下。卻睡不著。老鼠在過道上急促地跑過,貓在**,似乎并沒跟老鼠過不去。窗戶上糊的報紙被風吹動,噠噠噠響,像是燈罩里掙扎的一只蛾子。起身撕掉了報紙,想著,等冬天到了再貼上去吧。站在窗后,透過沒有玻璃的窗框,剛好看到樓對面的馬路,還有馬路對面的木屋。在黢黑的夜里,木屋竟還幽幽地亮著燈火。
白天剛到樓下時,我就注意到木屋了。之前,我只在照片和電影里見過這樣的木屋。木屋的墻板和屋頂都黢黑了,屋頂潮乎乎的,生著一撮一撮的青苔,可見這地方近來幾個月雨水不少。那會兒,木屋的門半掩著,我略微朝里張了張,看到昏暗的光里立著幾排貨架,應該是個雜貨鋪吧。這倒好,如果缺少什么日用品,可以不用跑遠路了。這會兒,我凝視著仍舊亮著燈火的木屋,想著,店主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重新回到床上,翻來覆去仍睡不著。許久,聽到樓下唰唰的掃地聲,應該是清潔工在掃地吧。我看了看表,已經四點鐘了,窗戶有了淡淡的光。我倒過來,正對著窗戶躺下,睜著眼,看窗戶一點一點亮起來。略一起身,就能看到對面的木屋,燈光始終亮著。看來,店主也失眠了,那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樓梯口似乎有聲音,仔細一聽,是腳步聲,一步一步,響了上來。腳步聲在門口停住了。我的心跳也幾乎停住了,不會吧,不會吧?我心里嘀咕,等待著,門嘎吱嘎吱響著,開了一條縫。一個白影晃了進來,靜靜地豎在我面前。驚得心跳都停了,有一大口氣憋在胸口。壯著膽子,仰起頭去往上看,白色的連衣裙,勾勒出苗條的身形,在往上,是烏黑的長發,還有一張白皙的瓜子臉。我想,我一定死掉了。
“你什么時候搬進來的?”女孩莞爾。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
女孩朝窗外看看,說:“我就住在小店里,看到屋里有動靜,就進來看看。你今天下午搬進來的吧?”
我繃得緊緊的神經松弛下來,坐直了身子?!跋挛?,我還說呢,木屋里的燈怎么一直亮著?你一整夜都沒睡?”
女孩兒笑笑。她的身上泛著一層瑩瑩的光。
“你也沒睡,我知道,”她又笑了笑,盯著我,“我看到你站在窗后看我了?!?/p>
我像是做錯了什么,有些羞愧,她忽然抓住了我的一只手,又對我笑了一下。她的手柔若無骨,有著稀薄的溫暖。只對我笑了一下,我就跟著她走了。我們悄無聲息地下樓,穿過馬路——灰白的馬路在晨曦中突兀地橫亙著。稀里糊涂進了木屋,她仍舊沒松開我的手,拉著我穿過了一排排貨架,撞翻了貨架上的好幾袋東西,到了一個小小的房間里。她像一盆白亮的水把自己潑在床上,我隨即倒向她,像冰塊一樣迅速融進溫暖的水中……接著,她翻身把我壓在身下,啊,我看清了她飽滿的乳房,猶如兩只巨大的白色的眼睛,瞬間朝我睜開,放出灼熱的光亮……
我一覺醒來,抹了一把臉,濕漉漉的,全是汗水。
怎么做了如此荒唐的夢?
院里有一口水井,井沿生滿青苔。我站在井邊,往下望去,黑洞洞的,一股涼氣隱隱浮上來,井口的青苔在緩緩地蠕動,蠕動,接著,紛紛跌落,水面微微漾動,一張素白的臉浮現出來。猛然,我嚇得倒退一步。不能再胡思亂想了。
在井邊簡單洗漱了一下,下意識地往木屋走去。穿過馬路時,往左右看看,沒有一個人影。屋子里,果真有那么一個女孩么?當然不可能有,可心里還是莫名地抱著一絲希冀。忐忑著,到了木屋邊,門仍舊像昨日一般半掩著,看得到幾排敝舊的貨架。敲了敲門,沒人應聲,又喊了幾聲“有沒有人啊”,還是沒人應聲。雖不愿就此離開,卻也不敢貿然推門進去——屋里的寂靜有一種奇怪的威壓感,隱隱的,一股又一股帶著腐臭氣息的冷風拂到身上,雞皮疙瘩難以抑制地冒出。正躊躇間,就在門左側,突然之間,一個腦袋突兀地伸出來。
“啊!……”我叫了一聲,身子往后仰。
但我并未撒腿就跑。腳底板被某種我不知曉的力量緊緊按在了地上。我凝視著那個突然出現的腦袋。短眉毛,小眼睛,鼻子很大,嘴唇發紫,臉色臘黃,兩頰的皮膚深深地凹了進去,額頭的皺紋像是用篦子在泥地上劃出來的。這腦袋屬于一個五十來歲的人。干瘦的男人也有著干瘦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就像冬天涼冰冰硬撅撅的小樹枝掉進了襯衫里。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彼此對視著。很快,我便認輸了,目光挪向屋里的幾排貨架。此時,往屋里走的心思都沒了,更別說買東西了,可我仍略帶討好地說,我想買點兒東西。他沒有應聲,目光和目光短暫相遇后,我壯著膽子走了進去——我沒敢把門推開一些,是側著身子走進去的。
貨架上的貨物積了厚厚一層灰,實在連扒拉一下的欲望都沒有。硬著頭皮,拿了兩包衛生紙——這大概是最不容易過期的東西吧。走到門口,他似乎看也沒看我拿了什么,就朝我伸出右手,豎起了食指。應該是一塊錢吧,就遞了一塊錢過去,他皺了眉,瞪著我,我臉上一紅,趕緊換了一張十塊的紙幣遞過去。他垂下了手,卻也沒將錢收起來。我把紙幣放在柜臺上,還想說兩句什么,看他低著腦袋,并沒一絲理會我的意思,只好訕訕地側身出了門。走到馬路對面,回頭看看,太陽升上來了,在陽光的映照下,木屋益發顯得破敗不堪。
第二天夜里,又是四點多鐘的時候,樓下刷拉刷拉響。這一夜,我一直沒睡著,聽到聲響,就趴著窗戶往下看。
木屋昏黃的燈光如水一般鋪在馬路上,把一個人的身影拉得越來越長。竟然是店主人。他握著一把比他還高的掃帚,動作緩慢地掃上一陣,又停下來,杵著掃帚,朝馬路盡頭望,忽然,驚醒了似的,忙低下頭又掃了一陣,不多久,卻又開始杵著掃帚望向馬路盡頭……反反復復,后來,他干脆像一座僵硬的雕塑,一動不動地遙望著馬路盡頭。那兒有什么呢?我隨著他的目光望過去。
天邊正泛出曙色,除此,什么也沒有。
我一天天適應了老宅,老宅也一天天適應了我。我熟知每天的每個時刻太陽在老宅中投下的光影。幽暗的走道里,彩色玻璃投下的方形的光影緩緩移動著,四周沒有意思聲息,屏住呼吸,似可聽見光影移動的聲音。想象著,那是一些有著紅色纖細腳趾的的小獸,窸窸窣窣地快速跑過。如果靜了心盯住窗外的一條常春藤看,光影飛逝,時間靜止,會恍然覺著,那藤蔓在迅速地生長。
奇跡般的,我改掉了晚睡的習慣,大概八點來鐘,我就睡下了,第二天四點來鐘,樓下刷刷刷的掃地聲會準時把我喚醒。我沒事可做,常盯著店主看。他緩慢的動作,越來越讓我感到,他是那么疲累。而他何以不斷望向小路盡頭,始終讓我迷惑不解。
大部分時間被我用來看書,小部分時間用來做飯、洗衣服、睡覺?;藘蓚€星期,我斷斷續續把老宅上上下下徹底清理了一番。舊仍然舊,卻干凈多了。尤其我住的房間,算得上窗明幾凈。期間,我又去過馬路對面的木屋幾次。貨架上的貨物越來越少了。少了的,都是被我買走的——店主竟沒再加添新的。每次結賬時,店主還是那副樣子,從不說話,只豎起一個指頭,或兩個指頭,最多的一次,豎起了九個指頭——他的左手沒有小指。小指斷口處,像極了家蠶肥碩的腦袋。相應的,我便付給他十塊錢,或二十塊錢,最多的一次,付了九十塊錢。我想,他一定是個啞巴吧。如果是,那么他那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也就能夠原諒了。
為了檢驗我的想法是否正確,有一次,我幾乎搬走了半個貨架上的東西。東西雖然舊了點兒,但無論如何,不止九十塊錢了。
他看看我身后的貨物,又看看我。第一次,我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絲無奈,好一會兒——我已經開始感到愧疚了,他又朝我伸出了兩只手,兩只手上豎著九個指頭。內心里惡作劇的那個我再次占了上風。我掏出早就準備好的九十塊錢了放到了桌子上,他不看錢,又看了我一眼,頭低了下去。我愣怔了片刻,抱著一大堆東西出了門?!_實是個啞巴。我再次感到了深切的愧疚,又想著,以后多付給他一些錢就是。
第二天,我只拿了一小疊信箋——自從有了電腦,我很多年沒用過信箋了。在老宅待的時間越久,過去的習慣越來越多地回來了。店主木然地看看我手中的信箋,抬起頭看著我。他的渾濁的眼睛里,似透出一絲疑惑的神色。他豎起了一根手指頭。
“我姓夏,你叫我老夏吧。”他在我背后喊。
我嚇得渾身一哆嗦。
連續好幾次,我每次都只拿走很少的東西。當然,我不再急匆匆地付完帳就走。我可以站在烏暗敝舊的柜臺邊,和老夏說說話。我原本以為,老夏告訴了我他姓什么,也就意味著我們之間的堅冰打破了,事實并非如此。我向老夏拋出了一個又一個問題:你店里的顧客怎么這么少?你怎么這么長時間不進貨?你還有什么家人嗎?等等。老夏始終擰著眉聽著,不作一聲。實在找不到說的了,便和他說了我剛搬到這兒時做的那個夢。其實,我早就想和他說說這個夢了,只是覺得,有些情節難以啟齒??刹蛔〉綖槭裁?,真的和他說起時,我竟然能對那些原以為難以啟齒的情節津津樂道。我一面添油加醋地敘說我怎么抱住那女孩,一面偷覷老夏的表情。他先是驚愕,接著,是憤怒,隨后,怒氣漸漸平息,蠟黃的臉色有了一層醉酒的顏色。我還注意到,他握緊了沒有小指的左手,右手食指和拇指揉捏著斷了家蠶似的斷指頭。
“那時候,我還以為你這木屋里還真有一位妙齡少女呢!沒想到是你老夏,真讓我失望啊……我只能夢里和她……”我說著嘎嘎地笑起來。
“你真的夢見了?”老夏屁股離開了椅子,兩只手杵著柜臺,探出了半個身子。
老夏的反應有點兒出乎我的意料。
“我騙你干嘛?”
老夏圓睜著兩眼,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他的小眼睛瞪得如此之大,以至于額頭上的皺紋都擠擠挨挨地疊到了一塊兒。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老夏自言自語,重新坐下,“不可能??!”
“什么可能不可能的,不就是個夢嘛?!蔽矣行┎荒蜔┝?。
“你到這兒來做什么?”老夏忽地盯住了我,眼睛瞇縫著,射出兩道銳利的光。
“你說我???”我干笑了兩聲,“我到這兒等人啊?!?/p>
“等誰?”老夏的耳朵機警地動了兩下。
我等誰呢?
我半張著嘴,瞅著老夏,老夏的目光籠罩在我的臉上。許久,我掉開了視線,心中涌起一陣厭煩,輕聲說:“我該回去了?!蔽覀壬碜叱隽税胙谥拈T。我感到脊背癢酥酥的像是有小蟲子在爬。我知道,那是老夏蠕動著的目光。
抬起頭來,一瞬間,秋天干凈清爽的陽光嘩啦一聲傾進我的眼睛。我不得不低下頭,瞇了眼睛,防止陽光從眼眶溢出。
街道兩邊是高大壯實的懸鈴木,最近幾天,落下的葉子日益增多。就是在這一年,我發現落葉并不是從秋天才開始落的。盛夏時節,不經意的,肩頭就會撞上一片兩片樹葉。只是,日頭太毒辣了,抬起頭來,看到的都是滿樹的蔥蘢,誰都不會在意一片亮片的落葉。穿過街道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朝街道兩端望了望,沒有車輛,也沒有行人,馬路空蕩蕩的,像一個放蕩女人一絲不掛的身體。我撿了兩片,端詳許久,回到屋里,把兩片樹葉夾在之前買回的信箋里。
有好幾天,黃昏時分,我都會坐在窗戶后面,攤開信箋寫點兒什么。略微抬起頭,就看得到,太陽像碩大的酸杏,孤零零地懸在一派蕭索的梨樹林后面。黃色毛毛蟲似的陽光緩緩地在淺藍色的信箋上蠕動。我看看落日,又看看信箋,許久,一個字也沒寫下。忽然興起,把之前那兩片葉子找出來,墊在信箋下,用鉛筆輕輕涂抹,葉子的輪廓便漸漸顯露在信箋上,像是一尾魚從藍色的水底緩緩浮出。
一張接一張,我在每一頁信箋上涂抹出懸鈴木的葉子。之后,我把信箋粘在了墻上,除了窗玻璃,屋子四圍都是葉子。風吹進來,信箋颯颯作響。我想著,夜里或許要做個置身樹林的夢了吧。
可我再次夢到了那個女人。又似乎不是同一個。這次,她一聲不吭地走近,站在我面前。手上一涼,她便攥住了我的手。接下來的情節,幾乎和第一次夢到的一模一樣。醒來后,臉上脖子上都是汗。怎么會做這樣的夢呢?隨著年歲的增大,我對性并沒那么渴望了。但我還是努力回想著夢中的場景。結束后,我又躺了一會兒,異常倦怠。
樓下傳來刷刷刷的掃地聲。我閉上眼,想象著一篇雨滴灑落在鐵皮屋頂。曾經,我常常會閉上眼幻想這樣一個場景。一片草木瘋長的野地里,一間孤零零的鐵皮屋子,一張孤零零的木板床。我躺在床上,聽著雨水襲來,刷刷刷——就是這聲音,刷刷刷。小屋隨時都有可能萬劫不復,但暫時,是安全的。我還可以暖暖地鉆在被窩里。雨聲越來越大,刷刷刷,刷刷刷……我的心里如煙般浮動著酸楚。
決定到木屋找老夏聊點兒什么。
自從和老夏講了那個夢后,每次去木屋,老夏總要詢問我有沒有再夢見那個女孩。漸漸的,他看出我的厭煩了,可很明顯,他沒法克制自己。最后一次,我對老夏說,你這么想聽?那我就告訴你,昨晚上我又夢到了,事實上,我幾乎天天晚上夢到。我和那女孩干那事兒了!我直接用了這個粗野的詞,心中快意無比。老夏呆了剎那,咕咚咽下一口唾沫。我盯著他的臉,等著他回應我。
“你喜歡她,是嗎?”老夏說。
“神經?。 蔽覜]能忍住。
有一陣子沒到老夏的木屋了。
一進屋,我喊了一聲老夏,老夏淡淡地應了一聲,眼神中有一絲東西忽然出現又消失。我知道,我們和解了,也明白,老夏不會再問我有沒有夢見那個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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