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小屋那天,天氣很好。有微風,少云彩,太陽還沒醒來,薄霧橫貫河面。
我事先并沒計劃過離開,那天我只是醒得早了些,你還在安睡,月光在你臉上薄薄地凝了一層。腦袋昏昏的,卻再睡不著,就想到河邊走走。興許紅鯉魚這會兒正在河面游蕩呢,只是,我肯定看不到。我有些自嘲地想。剛走到河邊,一股清冷的水汽兜頭襲來,心中頓時一片清明。不如就此離開?這念頭鬼使神差般閃現,令我心頭一熱,便再也不肯輕易消失了。我回頭望著小屋,小屋蹲在山坳里,那么安穩,那么無辜。片刻之前,它離我還很近,此時,它已然在千里萬里之外了。
我簡單收拾了行李,輕輕推開門,一路跑下山坡。清冷的風猛地兜進我的懷里,衣服鼓蕩開,飄飄然,如臨深淵。我體會到一種危險的快樂。我明知這是對你的背叛,仍不能禁止自己去親近和嘗試。我張開雙臂,迅疾地沖向河邊。
在獨木橋邊,我有過霎那的猶疑,想起一年前我們一起走過獨木橋,還想起了令你癡迷的那些鯉魚。我下意識地往河里看去,黎明前的河面冷漠而平靜,隱約看得見黑乎乎的水草沉在水底。沒有紅鯉魚,什么魚都沒有。我回頭望了一眼晨霧中的小屋,你仍在屋里安睡。沒有我,你也能安睡。我朝橋上走去。
我沒在村里停留,一直走到幾十里外的一座市鎮才落腳。
街上有人做買賣,有人賣藝,有人看熱鬧,有人不知道干嘛地走來走去。很久沒看到這么多人了,我懷揣著莫名的興奮,也在人群里走來走去,哪兒人多就往哪兒擠。在人群的推搡、吵嚷、汗臭中,我一點一點地感覺到,身體里很多沉睡的部分正在迅速蘇醒。過去的一年,它們似乎一直在沉睡。一個新的人在我身體里生長出來了。
一連幾日,直到看得眼眶塞得滿滿當當了,再也看不進去東西了,我才心滿意足地回到租住的旅店。
旅店位于市鎮邊緣,干凈,雅致,來往的人不多。屬于我的屋子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足夠了。在外面看了太多的東西,回來就不想看到多少東西了。
我漸漸熟識了市鎮上的一些人,小官吏、賣茶葉的、賣字畫的、算命測字的、唱歌跳舞的……他們不問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只是和我在太陽底下坐下,隨意地說說天氣,說說生意,說說頭天晚上做的一個夢。
在人群中我認識了跳舞的洛。對她的舞蹈,我并不怎么理解,但這不妨礙我每天守在街口看她跳舞。和我一起看她跳舞的,還有鎮上的不少男人。他們肆意地和她調笑,目光始終離不開她腰間露出的一截白色。說實話,我也偷偷看了幾眼。我又體驗到了那種危險的快樂,不禁又看了幾眼。
后來,我有時會想,我和洛是怎么走到一塊兒的?興許就是那禁不住多看了的幾眼?我很快贏得了鎮上那些男人的羨慕,也有人悄悄告訴我,洛還曾經和鎮上的誰誰有染。他們喜歡用這個詞:有染。我被這個詞弄得臉紅耳赤。他們明顯達到了目標,意味深長地笑了。
我原本以為我會喜歡上這樣的生活,畢竟,我讓那么多男人羨慕。不料過了沒多久,我便心不在焉了?!澳悴幌矚g我跳舞嗎?”洛常常將臉湊近我,苦惱地問。我被她身上的香水味兒熏得昏昏欲睡。“喜歡啊?!蔽艺f。“你要是不喜歡我跳舞,我唱歌給你聽好嗎?”她的臉湊得更近了?!安挥谩挥?!”我忽然慌張了。我不知道為什么那么怕她唱歌?!拔铱茨闾杈蛪蛄??!蔽覍λf。于是,洛常常為我一個人跳舞。在我租住的房間里,在昏暗的燈光下,她默默地跳著,手在舞動,腿在舞動,柔曼的身子在舞動,長長的頭發飄了起來。我呆呆看著,腦海里卻響起了歌聲。那歌聲濕漉漉的,霧氣一樣彌漫著。我想,她一定注意到我黯然神傷的樣子了。她本來在轉著圈兒的,一個又一個圈兒,突然,停住了。她瞅著我,好一會兒,淚水紅蚯蚓似的爬滿了她的臉?!澳愀静幌矚g看我跳舞?!彼齻挠^地說。我心里歉疚,卻不知如何作答,只能聽憑她離去。
她一步一步走下木樓,空空的聲音擴散開,塵灰般一次一次飄落。
這以后,洛仍在街口跳舞,她的舞蹈贏得了越來越多的贊美。我知道,有更多的男人去看她跳舞了,有的,甚至是從其他鎮趕來的。我是再也不能去了。
這以后,大部分時間我都耗在一家小酒館里。酒館里常來一位落拓的畫家,一身酸臭的衣服,胡子拉碴,穿一雙開裂的大頭皮鞋,臉上絲毫不見頹唐之色,成天笑嘻嘻的。他和我一樣,將大把大把的時間拋在小酒館里。和他聊天,我常常想起一幅畫里的一片煙云,或者那些燈火下無家可歸的彎腰駝背的老人,再或者,想起某一天喝的一頓好茶,一片茶葉長久地嵌在齒間,從清香變為苦澀。但我從未看過他的畫,畫家是他自封的。終于有一天,我跟他說:“讓我看看你的畫?!彼f:“好?!彼了剂季茫斐銎岷诘氖种刚毫苏翰杷梅e滿泥垢的長長的指甲尖在桌面上緩慢地畫了一些東西,是兩條并在一起的曲線,中間橫亙著短短一條直線。然后,他的手指凝在半空,久久不語。這日以后,我再沒見過他。
小旅店里那間房間,日益變得逼仄,行動不便。我很少再回去。很多時候,困了,就趴在小酒館的桌上打個盹兒。畫家走了,沒人再跟我說話。
日子滑入了一段平靜的水流。
有一天,我也用手指蘸了茶水,醉眼朦朧地在桌上畫了幾筆,依稀便是畫家那幅畫。我驀地想到,那兩條曲線是小河,那一條直線是獨木橋。
我意識到,自己泄露了秘密,也就是說,被人盯上了。
小鎮上一個個人的臉在眼前滑過,我說不出是誰出賣了我。我急匆匆趕回小旅店,店老板對我已經笑得很詭異了。我必須盡快逃離。
我收拾好行囊,匆匆跨出小旅店的門,沿著一條小溪流急速奔走,陌生的風灌進衣服,鼓蕩開,還是如臨深淵的感覺。我又體會到了幾個月前那種危險的快樂。這一刻,我又一次想起你。我離開那會兒,你還在安睡,什么都不知道。
我一身熱汗,走到小河邊時,太陽正暖暖地臥在山頂。河面浮蕩著暖濕的氣流,波光粼粼,讓我在一瞬間恍惚,似乎有大群紅鯉游過。
你站在小屋前,不動聲色地望著我走近,如同我僅僅離開了片刻。
你很快知悉了一切。
我該如何形容你的哀痛?
我從沒見過你如此暴怒,你狠狠抽打我的臉,抽打自己的臉,怪我毀了我們平靜的生活;你哭得噎住了,像要哽出過去的無盡歲月;你抓住我胸前的衣服,喃喃地說,這兒曾靠過你的臉……甚至有一小段時間,你完全魔怔了,笑嘻嘻地瞅著我,說你是誰呢?看那樣子,你真的不認識我了。你讓我離開,離得遠遠的。我只能躲到門外,偷偷看你仰面躺在床上,平靜,呆滯,瞅著小小的窗口,唱起一支奇怪的歌——一支我從未聽你唱過的歌——
奶奶帶我過大河,
過河要到哪里去?
媽媽帶我過大河,
過河要到哪里去?
姐姐帶我過大河,
過河要到哪里去?
……
歌聲霧氣一樣飄離小屋,霧氣一樣盤踞在遠處紫色的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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