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逆流而上。九月晴朗的傍晚,沒到小腿的河水徹骨冰涼。亮子一手提鞋,一手拽住卷起的褲子,十個腳趾狀如雞爪,牢牢巴住河底滑溜溜的鵝卵石,高一腳,低一腳,不時撞入一個深坑,身子一趔趄,撲通一聲,濺起白亮似大鳥翅膀的水花,水花打濕褲子,褲子緊貼屁股。亮子愈發來勁,他挺起干柴樣的瘦胸脯,抵擋住河水的阻力,奮力跨開步子,寧靜的河面接連發出巨大聲響。水珠灑落河面,散開一片輕柔的沙沙聲。河面糖稀似的金黃落日碎裂了,晃蕩著,又快速回復了原狀,扯開長長一帶橘紅,如同柔軟閃亮的綢緞。水聲也綢緞似的明亮光滑,除此以外,一切都默著,河邊的村子里,狗不叫,雞也不叫。爹低著頭走在前面,白色鵝卵石硌得他不斷歪扭身子。落日搭在他打了補丁的肩頭,像一只沉默的小獸。爹沒回過頭看亮子一眼。亮子弄出更大的響動,爹還是不回頭。對爹的仇恨鵝卵石一樣,硌得亮子胸口生疼。他等待爹轉回頭大聲斥罵他,他一定和他大吵一架。無數惡毒的話在他胸口沸滾,就快沖口而出,可爹就是不回頭。亮子漸漸有些沮喪了。意識到自己的沮喪,亮子的仇恨變得愈加熾烈。
太陽西邊落,月亮東邊升。紫色的月亮彎成一把刀。昨天的月亮似乎比今天的還要鋒利。昨天下午,不到放學時間,亮子就呼啦啦往家跑。亮子家獨自住村頭,穿過整個白水寨再走好長一段路才到家。還沒跨進院子,亮子已經一疊連聲喊開了,“爹!爹!”聲音在院子里四處搜尋,失落地掉地上。亮子跑出院子,又對了屋后青郁郁的大山喊,“爹!爹!”聲音撞得滿山的松針撲簌簌落下。沒有回音。亮子急得眼里滾了淚花,巴巴地搜尋山地上浮現的每一個身影。每一個弓著的直著的身影在夕陽下黑黢黢的,格外相似,但沒有一個是爹。他等不得了,獨自出門,走了幾步,又停住了。他心里惴惴的。那么多年了,記憶里只剩下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他怕他們認不出對方了。
爹回到家時,亮子抽了抽鼻子,把哭聲秤砣一樣咽進肚子。
“爹!媽回來了!”
爹弓著身子,身上壓了結結實實一大籃茅草,茅草亂七八糟刺出,遮沒了他的腦袋,遠遠地只看見一蓬草在夕光里移動。雜亂的茅草下,爹吃力地仰起腦袋,滿臉的皺紋又密又稠,一雙渾濁的眼睛圖釘似的,硬生生釘到亮子身上。
“媽回來了!真哩!”亮子說,“張老師把我叫出去和我說了,他說你媽回來了,這會兒在村公所,等你爹和你去接她呢。說完他就讓我提前回來了。”他大口喘息,激動得臉色通紅,看到爹似乎不相信,又說,“真哩!我跑回來,跑到村口的時候,遇見供銷社的老石,他拽住我,我說你不要擋路,他笑瞇瞇地說,我曉得你跑這么急做什么,你媽回來了,你要找你媽去了。我說你怎么曉得?他說我看見你媽了,你媽在村公所里。我說那你說說,我媽長什么樣,我都記不得我媽長什么樣了,老石不說,他老笑瞇瞇的,說你見到就曉得了。他還拽住我,不讓我走,要我謝他,我推開他跑回來了,這個老雜毛!”
亮子嘰里呱啦說著,爹已經放下籃子,抽出鐮刀靠在屋角,倚著屋角蹲下,掏出了煙包。他不看亮子,兩只手微微抖索,給自己卷了一支大喇叭煙,翻遍身上的口袋,卻找不到火。他把啞巴似的煙含嘴里,嚼著苦澀的煙絲。
“爹!”亮子發現爹似乎對他說的話并不感興趣,既感到吃驚,又有幾分焦急。“媽等我們去接她呢,爹你不要不相信!媽真回來了。”
爹不理他,站起身,上上下下摸口袋,仍然找不到火柴。
“這狗日的火柴放什么地方了?”爹咒罵起來。
“媽回來了!爹!”亮子說。
“狗日的火柴肯定掉什么地方了。”爹繼續咒罵。
“媽等著我們呢。”亮子打著哭腔。
“狗日的,連火柴都欺人,欺我窮?你丟了就不要叫我找到,看我找到你,不一把火燒光了你。”爹咬牙切齒,呸一聲吐出嚼爛的煙絲。
“爹!——”亮子說。他忽然有些害怕。
“時候不早了,燒火吃飯吧。”爹說。爹朝院子另一邊走過去,那兒有兩間毗鄰的低矮破舊的石棉瓦土基房。一間是牛圈,一間是灶房。一頭黑亮的水牛孤獨地立在圈中,兩只眼睛墨黑,夜一樣望著爹,慢悠悠地甩動尾巴,哞哞叫了兩聲。爹奓開大手,抓了一把茅草扔進去,牛低下頭吃草,長長的茅草一下子在它嘴里折成兩段。太陽靜靜照著,院子里只聽見水牛緩慢而堅定的咀嚼聲。亮子呆呆站著。爹推開灶房門,走進去。灶房里傳出鍋碗瓢盆叮叮當當的碰撞聲。
他們默默地吃完晚飯。沒有飯桌,沒有凳子,他們各自端了碗,蹲到灶房房檐下吃。一碗白飯半碗米湯,黃黃的落日如煎蛋蛋黃,蓋住他們的碗,給他們稀里嘩啦狼吞虎咽送進了肚子。伴隨著他們扒飯喝湯的聲音,院子前不遠處滾石河的河水嘩嘩流過。滾石河是一條懸河。河床比兩邊的田高出三四米。入夏時節,滾滾濁流從山上下來,轟響著,翻起嚇人的泡沫,泡沫卷裹著死去的腫脹的豬羊。這時候河水落下去了,滿河的鵝卵石潔白濕潤,縫隙間擠滿多汁的綠色植物,只河道中間有一泓深而清的河水緩緩流淌。水里有河岸兩側高大的羊草果樹彎曲的倒影。亮子感覺涼颼颼的河水從自己心頭流過,河水發出哀戚的呢喃。他心里焦急萬分,不明白爹為什么不著急,他偷偷觀察爹,爹和往日并沒什么不同。爹的一張臉木楂著,好似被風雨侵蝕后的雕像。唯一不同的是,似乎,爹吃飯比平日要快。爹吃完飯,把碗拿回灶房洗了,到灶房對面屋里坐下,從門框里盯著亮子。
亮子心里一抖,刷拉刷拉扒飯,三兩下洗了碗,沖進屋里,瞅著爹,抹抹嘴說,“爹,我吃好了,走吧。”
“去哪兒?”爹瞪他一眼,站起把門關上。
“你不去接我媽?”亮子回頭看看關上的門,忍不住問道。
“哪個是你媽?”爹說,爹擋在門后,“你媽早死了。”
“我媽沒死。”亮子無辜地瞅了爹一眼,爹的臉躲在暗影里,看不清,亮子莫名地感到害怕,他低下頭,低聲說,“我曉得我媽跟外方人跑了。”
亮子眼角的余光看到爹的身子在黑暗里輕微地一抖,他甚至聽到爹的心跳異常猛烈地跳了一下,仿佛一根繃得緊緊的繩子,給誰不經意地彈撥了一指頭,錚錚作響。爹遲了遲,走近一步,惡狠狠地說,“哪個和你說的?”
亮子不禁往后一縮。關上門后,逼仄的土屋只有一扇開得很高的窗和外界相通。窗戶糊了一層油布,發黃的滿是灰塵的油布耷拉著,只有上面一個角落還勉強掛拉著窗框。黃昏的太陽大,圓,異常安靜。橘黃的陽光探進來,土屋中兩三件臟兮兮的家具顯出昏晦的輪廓。爹走出黑暗,一抹陽光像鮮紅的狗舌頭搭在爹的肩膀,弄得爹肩膀上的藍色補丁格外鮮亮。陽光照在爹的頭上,爹的一頭堅硬的頭發就亂蓬蓬地燒著了。可越發看不清爹的臉。亮子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咕咚一聲,肚子響得打雷似的。
“村里人都這么說,”亮子竭力保持鎮靜,一只手扶住床桿,另一只手不知道該往哪兒放,“他們說我媽沒死,跟個賣毛毯的外方人跑了。”
亮子抓住床桿的手滲出了汗水,他看到爹的臉藏在暗影中。爹鼻息粗重。
“他們還說了什么?”
“他們還說,還說你打我媽,半夜三更你還打我媽,村子里好多人都聽到我媽哭,從晚上哭到天大亮。你要不打我媽,我媽也不會和賣毛毯的外方人跑。”
亮子扶住床桿,漸漸直起了身子。他盯著爹。
“還說什么?”
“他們說,我媽想帶我走的,是你不讓。”
亮子的手離開床桿,站直了身子。他還從沒這么舒服過。他舒舒爽爽吐出一口氣,剛才那顆撲通亂跳的心安穩了。他直直盯著爹的臉,眼睛適應了屋里昏暗的光線,爹的臉就在黑暗中死魚一樣浮上來了。爹的臉胡子拉碴,粗糙得好似磨石,腮幫子稍稍往外翻,讓人望而生畏,眼睛卻是一雙死魚眼。亮子死死盯著爹,高大粗壯的爹就在亮子的目光里一寸一寸矮下去了。矮下去的爹不說話。亮子也不說話。這時,有幾聲狗吠從窗口鉆進來,在他們中間盤桓一陣,又鉆出去。那應該是一只小狗。孤零零的小狗從亮子心頭走過后,亮子心里空得要命。他朝門走過去,一伸手拽住門。只拽開一條縫,光亮一閃。一雙強有力的手攔腰抱住亮子,扔一捆干稻草似的,輕飄飄地把他扔到床上。
“坐著!”爹的吼聲嚇得太陽抖抖索索掉到窗下。
“今晚哪兒也不去。”爹小聲補充了一句。
亮子摔在床上,床上只有薄薄一層舊棉絮,生硬的床板嘎吱驚叫了一聲,直覺著屁股上一股火辣辣的疼痛有麻繩粗,扯住他的心尖兒,猛地一拽,痛得他眼淚花打轉轉,差點兒沒哭出聲。霎那間,亮子渾身鼓脹。他站起來,又朝門沖過去。爹的雙手試圖再次攔截他,他不甘示弱,兩條腿使勁兒踹,又揮手朝爹臉上揮舞。“放開!放開!我去找我媽!”他的唾沫濺到爹臉上。爹的臉木楂著,眼睛眨也不眨。爹好比對付一頭不聽話的小牛。拽住小牛的角,狠命朝下壓,小牛哞哞叫著,卻直不起腦袋,只好跟著走。亮子和小牛毫無二致,不一會兒,他的屁股再一次讓床板發出了一聲可怕的驚叫。
暗下來的屋子里蒸騰著一大股霉臭味。他們赫哧赫哧喘息,大口吸進臭味。小狗的吠叫又從窗戶鉆進來了。那一定是一條小狗。小狗準是給主人家扔出來,無家可歸了。夕陽西下,小狗拖著一條越來越淡的影子,孤零零地沿著滾石河邊走,一邊走,一邊對著河水里的倒影一聲聲吠叫。小狗的吠叫讓亮子莫名其妙難過,他的喉嚨給什么東西卡住了,梗了梗,那東西咽不下去,眼里的淚水出來了。
“我要去找我媽!”
爹不搭腔。爹搬過土屋里唯一的一把小凳子,啪地支在門后,靠著門坐下,松松垮垮的小凳子痛苦地呻吟。爹的腰桿子挺得直直的,仿佛腰里塞了一塊鋼板,兩只黑灰的大手蓋住兩個膝蓋,眼睛瞪成牛眼睛,嚇怕地瞪著亮子。
“我去找我媽。”
亮子終于忍不住,抽抽搭搭哭出了聲。這讓他很難為情,可他按捺不住嗓子眼里的哭聲,那哭聲像一只慘綠的青蛙,一次又一次蹦出來。他很久沒哭過了,以前他被人欺,經常哭著回家找爹,后來有一次,爹沒替他找別人出氣,反倒關起門把他狠揍了一頓,揍完了,爹朝他吼,人家揍你,你不會揍還人家?揍出問題你爹扛著。從那以后,就經常是他讓別人哭了。
半年前,他和老飛干了一架。老飛比他高出半個頭。但老飛沒腦子,就算有腦子,也不是他的對手。連白水寨的大人都說,從沒見過像亮子那樣打架的小孩,他不是打架,而是殺人。看到他兇狠地埋頭走過,人們說,說不準哪天他會殺人的。亮子把老飛坐在屁股底下,朝他頭上擂了幾拳,說你有本事再說一遍,老飛哭得震天動地,說你媽和外方人睡覺!我看見了,你媽和外方人睡覺!亮子咬得嘴唇青紫,攥緊拳頭,朝老飛胯下和腦袋上連連招呼,直到老飛流出鼻血,嘴里發出嘶嘶的聲音。當天傍晚,苗翠仙拉著老飛找上門。當時亮子和爹正蹲墻角吃飯,苗翠仙站在院子里,怒氣沖沖,扯亮嗓門,老玉福,你和你兒子還有心情吃飯?你瞧瞧,你兒子把老飛打成了什么樣?你瞧瞧,你瞧瞧!苗翠仙拽了老飛往前推,老飛瞟一眼亮子,身子卻往后挫。爹看看亮子,抬起頭木呆呆地瞅著老飛。老飛眼睛翻白,嘴角拉著,快哭出來了。亮子忽然嗖地站起,說你問問他,他說了什么?苗翠仙惱怒地拽了不斷往后挫的兒子一把,他說了什么?你又不是不曉得,他是傻子他能說什么?我倒想聽聽,他說了什么,你說他說了什么?苗翠仙說話打子彈一樣,說完瞪著亮子,亮子嘴唇動了動,臉漲得通紅,說不出話來。苗翠仙的嘴巴撇了一下,再開口就哽咽了,針對整個村子說,你們欺人也不是這么個欺法,你們要是打老飛兩下,我們也就認了,你們下手也太狠了,老玉福你瞧瞧,老飛這張臉給打成什么樣就不說了,村里人說你兒子出手狠,你怕還不相信,你倒再瞧瞧老飛下面給他打成什么樣。
那天下午,苗翠仙的舉動實在出人意料,亮子和爹好幾天為此抬不起頭。苗翠仙將老飛往他們前面一推,刷拉一下子,褪下老飛的褲子。這時候老飛不往后躲了,他兩手撐腰,挺著肚子,跨開兩條光光的腿,兩腿間的小鳥瑟縮著,毫不羞澀地嘟著嘴。村里好幾個人圍在院門口,小聲議論著往里看。苗翠仙哽咽著,向他們訴苦。老飛看到那么多人看著自己,翹起下巴,得意洋洋。與老飛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玉福父子。玉福端著碗蹲著,臉正對老飛兩腿間,他看到老飛兩腿間的鳥嘴破了一塊皮,紅紅地滲出了血,并且聞到一大蓬灰白色的尿味。他端碗的手木僵了,人也木僵了。亮子朝老飛的兩腿間瞟了一眼,不好意思地扭開頭,感覺裸露的不是老飛,而是他和爹。苗翠仙指著老飛兩腿間,大聲說,你們瞧呀!你們父子倆好好瞧瞧,這是玩的嗎?以后老飛沒生育,叫我找哪個?你們父子負不負責?這時候,院門口有人嘻嘻笑,小聲說,難不成以后老飛媳婦讓給亮子睡?亮子聽到了,也禁不住呵呵笑了兩聲,苗翠仙不看門口是誰說的,跳起來,指著亮子的鼻子,大聲罵道,你還笑得出?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哪個睡出來的,你媽教多少人睡了才睡出你這么個尿泡娃子!苗翠仙話剛出口,門口圍觀的人轟一聲笑,又靜下來。靜得嚇人。玉福一直蹲著不吭聲,這時他站起來,大踏步朝老飛走過去。老飛抬頭瞅著玉福,大張著嘴,臉上凝固著呆滯的笑,直到看見玉福舉起粗拉拉的手掌,他才嚇得媽呀一聲,拽起褪到腳踝的褲子,轉身往外跑。苗翠仙回過神,嘴里直喊殺人啦殺人啦,護住老飛踉踉蹌蹌奪路而逃。
亮子又想過去開門,爹站起,整個身子擋住門。亮子木樁頭一樣栽著,凝視著爹。爹也凝視著他。半明半暗中,誰也不說話。亮子喉嚨里的那只青蛙一下一下沖向喉嚨,一不小心,就跳出來,更加響亮地呱啦一聲。亮子渾身一抖。
“是你媽不想要我們。她和別人過好日子去了,回來做什么?”爹低下頭,目光迷離,聲音輕得像自言自語,“你還小,那時候的事你記不得了。你媽走的那天,我從外面回來,你被關在房里……”
“你瞎說!”亮子竭盡全力終于止住了抽泣,憤怒地瞪著爹。
“信不信隨你!”爹的聲音又冷硬了,仿佛冷漠的鋼板。“今晚你哪兒也別想去,不信你試試。”爹的眼睛里有兩把冷冰冰的小刀。
從小小的窗口望出去,冷白的天空淡著幾朵云彩,半天不動,如同幾縷凝結的豬血。云彩迅速冷暗下去,地上沉黑一片。黑暗涌進土屋,淹沒了土屋里簡陋的家具和兩個啞巴似的人。土屋里的燈泡壞了半個月,一直沒換,照明靠一個小號油漆桶改作的油壺。油壺臟得好比陰溝里的老鼠。爹防備著亮子,摸到床頭柜上的油壺,又窸窸窣窣摸索半天,摸到了一盒火柴。“狗日的,怎么又回來了?”爹咒罵著火柴,刺啦劃亮一根,紅紅的火苗在黑暗中鉆出一個小孔,油壺點著了,先是藍火苗,后是紅火苗。土屋散開淡淡的光線和澀澀的油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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